萬花樓外的街市漸漸空曠了起來。
三鼓之後,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候,街面上傳來一兩聲打更的枯燥聲音。然而萬花樓內的客人仍然還未散去,***仍然通明,笑靨仍然嬌美,歌聲依舊在春夜裡徘徊。用醉生夢死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有外地來的豪客一擲萬金,只為搏美人一笑耳。
在趙誠的包廂內,張三娘有些昏昏欲睡之感。她本以為這賀蘭國王如同其他客人一般,出手闊氣不過是為了來尋歡作樂,又見趙誠英俊瀟灑氣度不凡,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身居高位者的氣度,張口卻是一首好詞,待人卻又和藹。她芳心暗想:若是能與他共渡良宵,也是一件很不錯的風流雅事。要知道,能讓她看得上的貴客,實在太少,更何況自薦枕席。
她哪裡想到,自己的心思卻是被幾個太學的酸學生給攪和了。這三位太學生慷慨激昂,與自己的客人理論一大堆她都無法插上嘴的軍國大事,而賀蘭國王卻對這三位太學生的冒犯好似並不放在心上,最後居然與幾個找麻煩的有說有笑地聊到了三鼓之時。
客人談意尚隆,張三娘不敢告退,只得強打著精神作陪,她悄悄地用纖纖玉手掩飾著表明困意十足的哈欠,沒想到,美人慵懶的表情卻被包間內的眾人瞧個著。
「三娘若是累了,不妨回去休息。」趙誠察覺到她滿臉的睏意,掛著笑意說道。他這揶揄的笑意,讓張三娘十分羞赧,她臉上浮現出胭脂般的色彩。
「國王大駕在此,三娘哪敢退去。」張三娘羞赧道。「酒已喝完,三娘去為國王取來一些酒食。」
「那多謝!」趙誠點點頭。張三娘眉頭微皺,心說這位賀蘭國王極爽快,又不愛客套虛禮吧,卻又是總將「謝」字口中掛,且說得總是極為順口自然。這讓她覺得既感激又太生份。
張三娘窈窕多姿的背影在門口消失,苟夢玉道:「下官冒昧一問,不知當與不當?」
「苟大人若是有話就當面問。怎麼如此麻煩?」趙誠佯怒道。
「正是、正是,苟大人官不大,官腔卻是太重。」三位太學生此時已經忘了自己為何在此出現的緣由,他們與趙誠越聊越投機,竟到了無話不談地地步,有相見恨晚之慨。
劉翼心中暗笑:自己的這位國王還真沒將自己看作身份尊貴之輩,也是極容易讓人放鬆警惕之心。並生好感。正因為如此,所有成為自己這位國王下屬的人,都競相效命。與文人談文,與智者談方略,與武者談軍事,就是在中興府外的田間地頭,自己的這位國王也能蹲在地上與農夫聊上大半天,聽者無不產生親近感。
苟夢玉被這三位太學生的話,嗆得尷尬無比。
「不知國王是否已有家室?」苟夢玉問道。
「我有一妻一子,苟大人為何問起這個?難不成你要將你女兒嫁給我?」趙誠打趣道。
「哈哈!」三位太學生也是年輕人。見苟夢玉討了沒趣,放懷大笑。
「下官可沒女兒,既使有女兒,不敢高攀國王。」苟夢玉氣得鬚髮皆張,「剛才那張三娘乃萬花樓地頭牌姐兒,色藝無雙,在本朝臨安城內首屈一指,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想收其為妾。下官只是見國王美色當前,卻是穩如泰山。看上去真是只為來聽曲的。剛才錢、李、陳三位公子來此後,國王似乎忘記了還有這麼一位妙人兒枯坐身側,我見猶憐也。」
「是啊、是啊。」太學生錢佑也附和道,「這張三娘在下也常有耳聞,奈何在下幾位同窗,不過是無名小卒。又無柳三變之才。無緣相見。今天倒是沾了國王的光,讓這張三娘為我等斟酒。今夜不虛此行也!」
「呵呵,諸位怕是錯怪我了,我真是來聽曲地。」趙誠道,「小王早說過,小王對江南風景文物極是喜愛,我與明遠兄從西北遠道而來,若是不領略一下江南的歌舞,那不是太遺憾了吧?但是三位學子,要知道,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當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諸位切記,千萬不能將心思全花在這風花雪月之事上。」
「國主教訓的是!」錢佑等三人見趙誠說得極誠懇,恭敬地回答道。
「陳某請教國主,賀蘭甚或西域風物自是與我江南不同,但不知國主以為兩地風物有何優劣?」陳時臣問道。
「我的副使,我賀蘭書院的山長劉明遠來回答這個問題。」趙誠朝劉翼示意道。
「若是風光,大漠自有孤煙落日之美,江南卻是小橋流水,自有一番風情;若是談物,江南單只是絲物、瓷器兩種,就已經是天下第一等,但西域也有價值不菲的物什,譬如珠玉、乳香、象齒、玳瑁等等。一匹絹物在江南算不得什麼,依劉某看,商人躡絲履也是很尋常了,若是販至西域則價值百倍,西域王侯以身著綾羅綢緞為榮,相反,若是西域的特產,販至臨安,卻也是價值連城也。又,我賀蘭產良馬,河曲之馬天下聞名,這在我賀蘭不過是尋常之畜,於宋卻不易得,一匹河曲良馬在臨安售價高達三百貫。」劉翼道,「故,國與國交易,則天下生利,民富國殷也,並非會因一國得利而另一國減利。無所謂優劣,只有物以稀為貴也。」
「我大宋憂者,不過是銅錢流入他國,而耗國用也。」苟夢玉質疑道。
劉翼微微一笑:「故而自我國主入主河西以來,在河隴遍設榷場,可以以物易物,如此貴國還有什麼不放心地?」
「那文呢?」李舫問道。
「我追隨我家國主遊歷西域近十年,得用波斯文、大食文寫成的詩集、故事、建築、醫藥、音律、算術、天文及航海書籍,總共兩千多冊。」劉翼道。「所謂文之優劣,如同宗教。你若是信道,則道法無邊,你若是修佛,則佛海無涯。在此則譽此,在彼則崇彼。全憑個人之好惡。若是諸位以為漢家衣冠天下第一,這也無可指摘,但若是因此而小看外蕃之文禮。則一葉障目也。」
苟夢玉等人認為劉翼所事乃外蕃之國王,故而站在外蕃的角度為外蕃辯護。
「只是不知,國王將這些西域之書冊,如何處置?」苟夢玉問道。
「明遠兄已經將西域書冊譯成漢書,皆匯聚於中興府剛建的一處圖書館,可供天下諸類人等借閱。」趙誠道,「苟大人不要小看這些外邦之書……」
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在萬花樓後面的偏僻地街道上,四下無人。然而在漆黑的深處,卻有人影閃動著,從萬花樓上投射下的迷離光線,偶爾照射在這七位黑衣人的身上,若是近處分明可以看到他們臉上都蒙著黑巾,腰中卻都佩著刀。
「人都到齊了?」黑暗中有人低沉地問道。
「到齊了。」回答的人同樣聲音低沉。
「傢伙也帶來了嗎?」前者又問道。
「今天剛得手,這種利器太不易得,為了得此利器,我……」
「廢話少說!」前者低聲喝道。卻是不容餘人任何反對之語,他像是首領。
「是!」身邊眾人不敢言語。
「待會等樓中鬧將起來,咱們就從對面民舍頂上往內射,那裡地位置不太好,怕力道有些不足,所以務必一擊斃命。」首領恨恨地說道,「若是失手,你們隨我用繩索爬將過去,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讓賀蘭國王死在這萬花樓中。」
「上頭不是說,只要咱們意思意思就……」有人置疑道,他這話只說半截,就嚥回到肚子當中。黑暗中首領異常明亮地目光讓他如墜深淵。
萬花樓裡的客人漸漸散去,只有少數人帶著醉意爬上了某張床,通常的結果是第二天早晨發現身邊地女人似乎與昨晚長得不太一樣。原來酒喝高了的時候。男人眼中的女人個個賽西施。
大堂中這時忽然傳來有瓶瓶罐罐跌地破碎的聲響,夾雜著女人哭泣驚呼聲和店中夥計的驚呼聲。
張三娘碎步小跑地來到趙誠地包廂。手中托著一壺酒和兩碟小菜,連連告罪道:「國主見諒,有幾個潑皮在樓下撒潑,攔住奴家的路,幸虧樓中夥計地幫忙,才將酒食取來。」
她衣服有些凌亂,頭上的冠子也有些歪斜,正說話間,樓下又傳出來一聲巨大的呼喊聲:「不好了,殺人了!」
樓下已經血流成河,張三娘沒來及看到身後發生的事情。她口中地潑皮絕不是什麼潑皮,他們既然敢公開在萬花樓裡殺人,自然已經超過了潑皮地檔次。他們二十號人逢人便砍,殺向了樓上,直奔趙誠所在的包廂。
「護駕!」徐不放大喝一聲。包廂內地護衛們齊出,拔出長刀,守在門外。
然而,幾乎就在同時,徐不放只覺得一聲凌厲的破空聲在身後響起,徐不放暗叫:不好!
那一聲破空聲只得是弓弩一類的武器才會發出地聲響,並非是從包廂門外射入的,而是隔著後街從對面的一座民舍屋頂射過來的。這一聲響讓趙誠的心中大驚,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這一箭來得太突然張三娘方才正彎腰將托盤中的酒食呈在趙誠的面前,「砰!」這一箭不偏不巧,擊穿了銅製的酒壺靠外地一層,那巨大的力道連同酒壺向趙誠胸口飛了過來。在這一剎那間,趙誠被擊中了,但那圓兜兜的銅製酒壺卻也卸去了大部分力量,既使如此,趙誠也是感到胸口如同被巨錘砸中一般,只覺得喉嚨中有一股甜意。
「神臂弓!」趙誠暗罵。
電光火石間,趙誠將身旁愣住的劉翼推倒在地,又一把將利聲尖叫的張三娘壓在桌底。
「全趴在地上!」趙誠大喝一聲。徐不放也反應了過來,他飛快地揮出一刀,將身旁的明燈劈成碎片,只留下一角地燈。
「不放,守住樓梯口。」趙誠又令道。
「媽地!」徐不放大喝一聲,領命而出。趙誠只帶了二十位護衛,他們「嗷」地大吼一聲,在樓上走廊上,與那刺客迎面殺成一團。他們如洪流衝破大堤,如猛虎衝入羊群,兩人一組,三人一夥,護衛們都是久久訓練之士,恰到好處地配合默契,並且都相當有殺人的經驗,他們利用走廊狹窄地地勢,竟讓刺客們無奈後退。
徐不放橫刀立在樓梯口,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在一個照面間,他已經砍倒四個人,鮮血染紅了他的衣帶,面色不動如山,如殺神一般讓刺客驚懼。徐不放擔心有刺客從後街攀樓過來,不敢離開身後包廂太遠。
徐不放舔了舔濺到嘴角的鮮血,冷笑道:「爾等何人,竟敢謀刺堂堂賀蘭國王,難道不怕爺爺我砍了你們腦袋嗎?」
「啊!」身後包廂裡,又傳來張三娘的驚呼聲,和接連兩聲慘叫聲。
徐不放心中一驚,正要回身救駕,又聽趙誠爽朗地高聲笑道:「不放,你將大堂之內的刺客全宰了,這裡不用你管,咱們比一比,看誰砍得頭顱多。」
趙誠笑聲中,卻不將自己面臨的刺客看在眼裡。徐不放心中稍定,他還是示意身後分出幾人回去幫忙,轉身向樓梯下的刺客走去。
徐不放臉上的笑意,讓刺客心中懼意又加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