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第四卷 賀蘭雪 第十六章 長纓在手六
    中興府(今銀川)的前身本是一個名叫懷遠鎮的小城。

    西夏原本的都城或者說政治中心在延州(今延安),但此地與宋國過於接近,對國家安全不利。後來西夏奪取了宋靈州城後,將靈州改為西平府,並作了十七年的都城。在趙德明當政的後期,西夏的國勢有了很大的發展,他看中了這個處於黃河西岸背靠賀蘭山,又有灌溉之利的農業平原寶地,認為此地可以作為十分不錯的基業傳於子孫。於是,趙德明在懷遠鎮大動土木,構門闕、宮殿及宗社、籍田,號為興州。

    此城周圍大約十八餘裡,相對於金都開封府或者宋都臨安府來說,這算不上什麼太大的城,且只有六個城門。城市的規制也是極力模仿中原的樣式,卻也受制於地形成長方形,甚至也有一個與開封府同名的南薰門和一個同長安城同名的光化門。城內雖然還暫未遭受戰火的破壞,但是卻到處都可以看到死者,蒙古軍圍困半年之久,又逢大地震,如雪上加災,他們當中不是餓死、病死,就是重傷不治而死,死者無法被運出城去,一些人被火化,仍有許多剛死不久的人被拋棄在角落裡,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一些木製的如門板或者窗欞被拆掉當作燃料,臨街的屋舍裡發出黑洞洞的死一般的氣息。「高大人,你領我們去皇宮。」趙誠開口對走在前面的高智耀道。

    「將軍直呼我名姓即可!」高智耀頭也不回地說道。

    他對這位年輕的「侵略者」既感到厭惡也感到很好奇,甚至對趙誠用一塊紗巾蒙著口鼻感到不屑——趙誠那是怕自己感染上瘟疫所採取的手段。

    「哦……我也不是什麼將軍,我不過是一文官而已,專門來收拾這爛攤子罷了。」趙誠忽然覺得此人很有趣,故意說道,「想當年西夏也是一強國,國雖小然力不屈,地雖貧卻民勇軍強。殺得遼、金、宋百萬大軍望風而逃!李繼遷、趙元昊皆是一世英雄矣,仁宗皇帝也當得一個仁字。」

    「嗯,難得大人看得起!」高智耀不卑不亢地說道,連頭也沒回。

    趙誠討個沒趣。他的面前是綿延數里的宮殿,亭台樓閣,在趙誠看起來還是相當有規模的。這是元昊時期在中興府內興建的。依深淺有車門、攝智門、廣寒門、南北懷門等,最裡面地當然是皇帝住的內宮。宮中仍有人躲藏著,見一群兵士來了,嚇得四處逃竄,趙誠正好抓住幾個太監熟門熟路地帶路。

    「所有人分成小隊,每一間殿堂都要搜仔細了,凡是寫字的東西,甭管識不識,都給我取來。一個時辰在內宮與我匯合!」趙誠回頭命令道。

    「是!」何進、鐵穆、蕭不離與陳不棄等人領命而去。

    趙誠和王敬誠、劉翼直接來到皇帝的御書房。趙誠一屁股坐在皇帝應該做過的椅子之上,說實話還是有些愜意的。

    「這是什麼?」劉翼好奇地問道,他手中是一個厚厚地蝴蝶裝書籍。「橫、豎、點、拐、撇、捺一應俱全,筆畫大多十筆上下,四角飽滿,字體勻稱,通篇看上去舒展大方。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蕃文?」

    「好看當然是好看,可惜西夏文,我等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王敬誠輕笑道,他看向立在一旁無精打采的高智耀道,「閣下能否我等解惑?」

    「這正是蕃文。」高智耀掃了一眼道,「這是我大夏國朝廷頒布的《天盛改舊新定律令》!」

    「天盛年間?那就是仁宗皇帝年間纂修的了?」王敬誠問道。

    「正是。這是昔年北王兼中書令嵬名地暴領銜修定的,因為原有的律令有不明疑礙之處,故而稱為改舊新定。」高智耀道。他直直地站在一邊,惜字如金。

    「是否有漢文版?」趙誠問道。

    高智耀沒有回話,他在一邊的書架上翻來翻去。將同樣厚地一堆書冊重重地「放」在趙誠的面前。趙誠懷疑他是不是以前來過這裡,趙誠只是隨意翻了一遍,他眼下並沒有心思去拜讀西夏人的法典。然而王敬誠卻是極感興趣。

    「這部律令相當不錯。」王敬誠道。

    「何以見得?」趙誠道。

    「中原金國律法多承自宋法,而宋法又承自唐律。唐人在編律令時,削減苛繁。號稱簡約。然在施行天下之時,發現律法若是過於簡略便會出現難解難明、不詳不盡之處。不得不附另文為疏文,後又增令(政令)、格(官吏守則與獎懲)、式(公文程式)及皇帝地敕,宋初在編修《刑統》時,其律條與唐律無別,但後來,皇帝的敕越增越多,真宗時達萬八之多,如此繁複,檢閱起來自然不便,且易律外生律,讓執行者無可適從。」王敬誠道,「我觀夏人之律法則不同,它有統一的條目,將律、令、格、式編入律令之中,使得條理清楚、翻檢方便,其法高明不止一籌。」

    趙誠沒有回答,他心中其實很不以為然,這其實就是分層次的條目形式編纂之法,所以他剛翻閱時根本就沒在意,王敬誠則覺得很新奇,有大開眼界之感。這在後世多了去了,只是這片土地上的後人們,在國門被洋槍洋炮打開時,才知道有這麼個編纂之法。他撫摸著這部象徵西夏皇權的律令,感歎古人並非比後世人笨拙,而地處西北西夏文人們,也並不比中原或江南文士差。

    所以,趙誠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正如他在西域曾經做過的一樣,這在一些人看來相當可笑,甚至他本人有時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沽名釣譽了?如果將來自己能有好下場的話,他希望後人能記住自己,不是因為自己取得什麼樣的高位,或者親手殺了什麼人。或者自己參與過什麼重大地歷史政治軍事事件,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文明的保護者與發掘者,甚至是創造者,這也正需要足夠的實力才有資格。

    「行千里路,讀萬卷書。古人如此說,大概是以為自家書房裡所說地也不過是一家之言。鸚鵡學舌罷了,許多人臨死前的見識也不超過自家地書房。人生在世,就應該多走走多看看,西夏西隅一角,也自有其獨樹一幟的地方。我等若是坐井觀天,那真是貽笑大方了!」趙誠道。

    「正是如此。」王敬誠與劉翼都點頭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金銀、財帛、牛羊,不過是死物。人卻是活的。人可以從礦山中治煉出金銀銅鐵,可以事農桑織出華美的衣物,也可放牧牛羊取得私產。然而治國者,終是文人。」趙誠道,「治金需要治金之法,方能造出百煉寶刀;河西本無農事,然因為有中原遷來農人,習得伺弄莊稼之法,故地產也算豐富;諸如放牧也是同理,若是有良醫相助,也可躲過病疫。所以,人是最重要地。尤其是識文之人,因為識文即可將治金、農桑、牧畜諸類之良法化成書籍,若是官府加以推廣,則可百業興盛。我等在這中興府內搜集遺書,是一件大功業。一是將來可以為夏國修史,看來這種事只有我來費神了;二來也可用來資政,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所以人們常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天盛律令》就是一個明證。」

    高智耀站在一邊,眼中神色一動。似是對趙誠這個人有了更多地好奇之感。

    「高智耀,西夏可有翰林院?」趙誠問道。

    「有蕃、國(漢)學院,即是翰林院。」高智耀回答道,「宮內除了內學,另還有大漢太學,供皇家子弟及官宦子弟就讀。」

    「我在城外所說地,你是否都記住了,我剛才的一番感慨,你是否都瞭解了?」趙誠又問道。

    「……」高智耀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老實說,蒙古軍對這些書籍是不感興趣地,日落之時他們若是進得城來,恐怕難保這些東西不被焚燬。所以你要指點我的手下們。」趙誠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你要把所有官署內存放的歷朝公文、皇帝敕令、皇家實錄、佛經、醫書、農書、歷書等等,就算是蒙書,也都給我指出來。」

    在高智耀這個出身於官宦之家的中興府人指點下,更多地人手在中興府內四處活動。蕃漢學院、內學、大漢太學都派人把守著,佛寺裡的雕版蕃漢佛經被集中到趙誠的面前,順便連織絹院、鐵工院、造紙院和刻字司等也被趙誠接管。何進等人如螞蟻搬家一般,甭管識不識字,將皇宮、官府及城內知名文臣儒生家中所有紙質地東西全都搬了過來。

    趙誠「霸佔」了一座偏殿作為存放這些書籍之所,其中卻是因為這座偏殿裡是一個不小的庫房,趙誠趁機發了一筆巨財,堆成小山似的書冊將庫房之中皇室財物遮得嚴嚴實實,派人在外面把守著。趙誠感受得到掠奪是一件十分誘人的事情,值得無數人前仆後繼。只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忘了,金銀、布匹雖好,但真到了關鍵的時候並不能當糧食裹腹。

    城外,察罕等人早就等不及趙誠出來,就急著一哄而入。

    「察罕將軍,城內……」趙誠想跟他交涉一番。

    「你放心,我們不會用火。」察罕卻不耐煩地擺擺手道。他身邊的一位漢人軍官隱蔽地衝著趙誠點了點頭,跟在察罕身後入了城。

    「城外的百姓……」趙誠又道。

    「你是管民官,你做主、你做主!」蒙古將領阿術魯當然也沒有耐心,騎著馬,跟在手下人的後面,衝進城內。

    趙誠看著軍士們的背影,搖了搖頭,哪裡管得上城內地罪惡滔天,察罕等人能答應他不放火,這也已經是夠給他面子了。趙誠只能管得上眼前的事情,所以他來到了城外所有戰爭難民的面前。

    西夏百姓們雖然都低垂著頭,但是趙誠相信所有人都對自己懷著仇恨的心理,因為當他走向前去的時候,難民如流水般地往旁邊閃。西夏皇室成員們縮在一角,冷漠地看著趙誠走過來,而那些女人們尤其是年輕貌美地,恐怕是從地上抓的灰塵抹在臉上,淚水流淌之下顯現出兩道明顯的印痕。趙誠心中對這些女人們的行為表示不屑,暗想這些女人應該感謝自己,否則她們的下場只會更慘。

    趙誠將這些皇室成員連同大臣們包括那位高智耀驅到另外地地方。然後就是甄別出那些看上去有病在身地,趙誠害怕這些病人身上帶著傳染病,這又造成一番生死離別的哭喊,沒有哪一個人相信趙誠這是為了大局著想。所以,趙誠乾脆連夜將這些病人連同他們地家屬一起送到賀蘭山中,獨闢一處安置。

    上百口巨大鐵鍋被支了起來,這是趙誠不辭勞苦從西域帶回來的,而且都是最用上等的鐵打製而成,因為如果這些鐵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還可以用來打制其它東西,比如殺人的刀。柴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將漸漸黑沉的夜色照亮。鍋中熬著食物,單從外表看,恐怕是什麼樣的穀物都有,一鍋熟。

    食物的香味從鍋中散發了出來,人群中立刻出現起此彼伏的「咕咕」聲,那是百姓飢餓的信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食物了。

    何進等人持著刀,嚴陣以待,如臨大敵,類似的情況他們在撒馬兒干也曾遇到過,當飢餓的人見到食物就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就是刀山火海又能算得了什麼?果然,人們蜂擁而上,何進抽出馬鞭,照著人群狠狠地抽了過去,間或朝地上射出幾支箭,才讓所有人安靜點。

    在另一處,趙誠站在幾口大鐵鍋前,他對面是西夏的皇室與大臣們及他們的家眷們。這裡的食物要好一些,裡面蒸著白面饅頭,發出誘人的香味。有人試圖想伸手,卻挨了徐不放一鞭。

    「女人與小孩先吃,管飽。男人排在後面。」負責供應的朱貴提醒道。他是個地道的西夏人,此時此刻他感慨萬千,這些在過去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在自己面前如一條條可憐蟲,但他卻沒有一絲的興奮之感。

    這些人明顯愣了一下,還是乖乖地讓小孩與女人先吃上熱饅頭。這些人對於趙誠來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還沒想好如何安置這些人,這些人恐怕是最不安定的一類人。

    註:蝴蝶裝這是從宋朝開始的一種冊頁裝訂方式,將書頁有字的一面沿中縫向內對折,將全書面排好為一疊,再將中縫背面戳齊,以膠料粘連,用厚紙包裹做書面。這是一種當時比卷裝翻閱方便的流行裝幀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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