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馬兒干城內的宗教裁判官瓦希德丁-不申扎,正在城內最大的一座清真寺內手捧著《古蘭經》作禮拜。正是中午太陽開始偏西的「晌禮」,阿語稱「帥拉圖勒祖合爾」,波斯語稱「撇什尼」。
一日五禮拜。穆斯林一般每日日出、晌午、傍晚、黃昏和夜晚各做一次禮拜,每次都要大淨或者小淨1,有一套極其詳細的個人清潔規範,然後穿乾淨的衣服,在清真寺或者一個乾淨的地方,面向聖地麥加的方向,頂禮膜拜,其虔誠之程度可見一斑。
偌大的清真寺裡,只有瓦希德丁一個人,抬手、端正、誦經、鞠躬、叩頭、跪坐,他曾經無數次重複著這一套禮拜動作,唯有今天才讓他最難忘。因為其他人都在忙著安葬死者。
身為穆斯林中的一位長者和相當一位有權威的人士,瓦希德丁的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早就對外來征服者摩訶末不滿,當他們處於屈出律的統治之下時,因為屈出律打擊、壓制伊斯蘭教,他們將摩訶末視為解放者,然後他們知道自己錯了,當聽說來自遙遠東方的蒙古人與摩訶末交惡之時,他們內心之中還是有些歡迎的,就連埃及的哈里發也曾經試圖聯絡蒙古共同進攻摩訶末。
算端拋棄了他們,所以他們也拋棄了算端,只求能得到蒙古統帥的憐憫。但是蒙古軍的殘暴行為一次又一次衝擊到他們的心底深處,他們用「這是真主的旨意」來安慰自己。然而異教徒必竟是異教徒,蒙古人將清真寺裡一切值錢的東西搶掠一空,只留下空蕩蕩的寺廟和一地的《古蘭經》,蒙古鐵騎肆意在先知的真理上踐踏。他無數次看到過因宗教而發生的戰爭,穆斯林與佛教徒、祆教徒,還有穆斯林內部因為教義上的爭執而引發的聖戰,對自己信仰的虔誠讓他有些恐懼,他不知道撒馬兒干城這座清真寺能否保存下去。
「真主啊,救救我吧,請您給您的信徒一些啟示吧,讓您的福祉能永遠降臨人間,我願將用此餘生引導更多的人來侍奉您,聽從您的教導,宣達傳您的意旨!」瓦希德丁在心中許願道。
禮拜淨室外有人發出一聲清脆的咳嗽聲,瓦希德丁回頭望去,見一少年人正在門外目光專注著看著自己。
「嗯……長……官?」瓦希德丁嚇了一跳。趙誠他是見過的,當日他帶著宗教人士前往蒙古最高統帥的營中請降,這位少年人就站在旁邊。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趙誠,趙誠這次突然到來,沒有隨身帶兵器和士兵,讓他有些意外。
「長官?你這個稱呼是說對了,我剛被蒙古大汗任命為河中大達魯花赤,統管河中諸城地方的民政,也就是總督、大總管。」趙誠在站在門外道。
「啊?」瓦希德丁大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蒙古人會任命一個少年來統治他們,他努力地掩飾著心中的種種疑問,問道,「不知總督親自來此,有什麼需要讓我效勞的嗎?」
「你我難道就這麼隔著一道門,談公事嗎?」趙誠盯著對方小心翼翼的臉,打趣道。
瓦希德丁暗叫不好,連忙要將趙誠往裡面請,趙誠卻拒絕了:「這裡是你們祈禱的地方,我不是教徒,怕污了這裡的地面,你我還是另找一個地方吧?」
趙誠的一番姿態,讓瓦希德丁的好感大增。
在另一房間裡,趙誠表明了來意:「我聽說閣下是撒馬兒城內最有威望,處事最公正,同時也是最明智之人,我身為達魯花赤,責任重大,此次前來拜會閣下,就是想聽聽閣下有何想法?」
瓦希德丁聽了趙誠的解釋,心中很不以為然,雖然他在此城很有威望,但還從沒有官員專門來請教他,更何處前幾日剛經過一場生死大戰,他很懷疑這些侵略者的內心。
「我只是一位法官,哪裡懂得什麼治理呢?」瓦希德丁小心地措辭,他不敢因為對方的年紀而輕視,唯恐招來對方的惦記,「若是您有什麼指示,只要我能辦得到的,我一定照辦。」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很有這樣的覺悟,當數日前他主動代表教眾投降,他就有了這樣的覺悟。他只企求蒙古人不要逼人太甚,就已經是造化了。
趙誠明白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我今天之所以登門拜訪,是因為我認為任何宗教都有自由傳教的權力,雖然我不信仰其中的任何一種,但我表示尊重。我希望您能將我的意志傳達給所有的人!」
瓦希德丁心中狂喜,激動地問道:「請問,這是您的觀點,還是……」
他想問的這是不是成吉思汗的觀點。
「眼下這是我的政見,不過,你可以放心,我會向蒙古大汗請求一道旨意,讓我治下的所有的人民,都有自由信仰的權力,人人皆可遵守自己的教規。」趙誠道,「但是你們教義之中凡是與蒙古法令有所牴觸者,你來解釋,如何?」
趙誠對這件事是有信心的,因為蒙古人當中,除了土生的珊蠻教,還有佛教徒、景教徒和穆斯林,劉仲祿還千里迢迢地去山東敦請丘處機。
「那太感謝總督老爺的寬宏與仁慈,您的善舉必將得到回報。」瓦希德丁恭維道。
「你這話錯了,一,我不是什麼老爺;二,這將會是蒙古大汗的旨意,要感恩,也要感謝成吉思汗!」趙誠糾正道。
「是、是,我錯了。」瓦希德丁連連認錯,他發現自己這位年過半百者在這位少年人面前表現地太過笨拙,「不知總督需要我們做什麼?」
「你們需要做的,就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是心有所謀,我也無法替你們擔待了!」趙誠道,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看作清真寺的保護者。
「是、是,我們撒馬兒干人,哪裡敢違抗蒙古大汗的旨意呢?」瓦希德丁連忙否認道。
……
趙誠在這一天的下午,拜會了數位宗教界人士,許下了諸多方便之門,博得了這些人的好感。第二天便騎馬去成吉思汗處尋求支持,在成吉思汗的眼皮底下做事,他得小心從事。
成吉思汗對城市有一種天生的厭惡,他不習慣有屋頂的地方,更不習慣在他眼裡太窄的街道,在他的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天空和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地、草原,才是他應該住的地方。他住在撒馬兒干與那黑沙不(今烏茲別克斯坦卡爾施)之間有草原的地方,在那裡他可以隨時策馬奔馳和打獵,他將在那裡待上整個夏天與秋天,他已經派者別和速不台去追蹤摩訶末,派三位兒子去掃蕩其它未下城邑,目標是攻打花剌子模國的首都玉龍赤傑。
趙誠見著鐵木真,將自己的宗教主張及目的,開誠佈公地說出來,鐵木真笑了:
「兩年前,者別攻喀喇契丹,對著喀喇契丹人宣佈『人人皆均可信仰自己的宗教,遵守自己的教規』,結果喀喇契丹的百姓對者別表示歡迎和臣服,那只尊重景教與佛教的屈出律卻不得不逃跑。所以這一條我完全可以同意,在我們蒙古大草原,也不是人人都信奉長生天的!」
對此,鐵木真有自己的解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神,他們都住在天上,因此與我們蒙古人的騰格裡大神並不矛盾,因為天空無限廣闊,無所不容無所不包,可以住下許多大神。每一種神靈各自管著各自的國家和百姓,非我蒙古人,他們可以信仰他們自己的神靈!」
「大汗的心胸令人欽佩。不過,若是僅對一種宗教另一眼相看,對國家也不利。」趙誠道,「我聽說當年大姍蠻闊闊出曾經顯赫無比,蒙古大草原上投奔他的百姓甚至有超過大汗的跡象。為大汗著想,大汗不如頒布法令,讓各種宗教都可以自由流傳,如此便多了些制肘!若是有教眾想謀反,響應者就不會太多了。」
趙誠這麼說看似是替成吉思汗考慮,其實是多此一舉,伊斯蘭教已經在這裡深入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成為唯一統治宗教。但是成吉思汗聽著舒服,因為當年闊闊出藉著宗教地位,甚至不將他放在眼裡,終被他所殺。不過,真要說闊闊出,趙誠跟他還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的小命就差點栽到他的手裡。
「對,不兒罕所言極是,若是長春真人來了,我會為他在這裡蓋一所道觀。」鐵木真讚許道。鐵木真後來又吩咐大斷事官矢吉忽都忽將此事記入青冊。
趙誠還停留在帳內,沒有離去。
「你還有什麼事?」鐵木真道。
「大汗,我聽說您派術赤、察合台與窩闊台三位殿下進入花剌子模境內,去攻打玉龍赤傑?」趙誠問道。
「確有此事,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鐵木真道。
「稟大汗,我從小與牛羊打交道,深知一群駿馬當中必有一匹頭馬,一群羊中也必有一隻領頭羊的道理。大汗派三位殿下出征,是以誰為主呢?是您的長子,還是您為國家挑選的儲君呢?」趙誠說道。
「不兒罕,怎麼你是懷疑我的命令,還是質疑我的兒子們的勇猛?」鐵木真不高興地說道。他已經被戰無不克的勝利陶醉了,他也確實有這樣的信心,術赤等人都是猛將,在這一點上鐵木真有著不同尋常的自信。
「大汗息怒!我聽說玉龍赤傑是花剌子模的都城,經營日久,不比撒馬兒干是新佔之地,人心本就不穩。三位殿下共同領軍,若是戰事順利,則萬事大吉,若是戰事曠日持久,久攻不下,三位殿下對戰法有了爭論,恐怕就對戰事不利了,所以必須要有一人為主帥!」趙誠道,「大汗,若是我所說的話錯了,大汗可以當作沒聽說過,並非我對三位殿下不敬,更不是我想質疑您的命令。但是我心裡若是有些不同想法,藏在心裡而不告訴大汗,那就是我的罪過,請大汗明鑒!」
「大汗!」鐵木真身邊的中軍萬戶納牙阿奏道,「不兒罕所言臣雖不認同,不過他敢將心裡的話說出來,而不是隱藏起來,此舉值得讚揚!」
「好了,你退下吧,好好經營我交待的任務。」鐵木真揮了揮手,趙誠退下。
鐵木真的目光隨著趙誠的背影移動,待趙誠的背影消失之後,輕聲問身邊的納牙阿道:
「納牙阿,你也是一位親手斬殺無數敵人的勇士,難道你就如此害怕他這個少年人?」
「大汗,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啊。」納牙阿奏道,「不兒罕自從來到您的身邊,您也看到了,他不是個凡人,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對長生天的敬畏!」
「那就再等等看,他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長生天的啟示?」鐵木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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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淨,阿拉伯語稱「務蘇裡」,即用淨水按程序洗滌全身;小淨,波斯語稱「阿布代斯」,即用淨水按程序清洗身體的局部,有一套極其詳細的規範。無論大淨或小淨,那就是必須是淋浴式的,而絕不許用盆和桶洗滌,更不能在浴池內洗滌,因為手和肢體一進入盆和桶內其水便被認為是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