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方向的天邊,一團烏雲正在向自己所處的位置,飄移而來,逆著風。
是的,那是一團能夠逆風移動的烏雲。只是,這烏雲實在是太低,緊貼著地面快速地撲面而來。在那烏雲之下,間或反射著光亮,如同有人豎起無數面鏡子。緊接著,趙誠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顫抖,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這不是自己因為緊張害怕感產生的錯覺,而是真實存在的。山下那幾位不死心的敵人的戰馬在嗚咽著,跳蹦著,不安地嘶叫著,以至於它們的主人都無法使它們安靜下來。
「看,是蒙古人來了!」終於有人認出了那片移動的雲。
遼闊的天底下,蒙古人的鐵騎形成的洪流遠遠看上去,如風捲殘雲,逆著風迎面撲來。大地在顫抖,如雷的鐵蹄聲讓人心潮澎湃,等到接近時,那如林的刀槍如阿勒壇山山頂上高高的針葉林,發出死亡的訊息。
趙誠從未看到過超過五百人的騎兵隊伍,這大約五千人的蒙古軍隊集體衝鋒時的氣勢,卻讓他一時目瞪口呆。
「嗷、嗷……」蒙古騎兵吶喊著,向著自己衝了過來。
那先前準備活捉自己的十個敵兵,早已嚇的兩腿發軟,忘了逃命。
「長生天,還是站在我的一邊。」趙誠這麼想,他如虛脫了一般,癱軟在地。求生的慾望讓他堅持到了最後,這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蒙古軍隊,讓他解脫了
這一倒下,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真舒服啊!」趙誠睜開眼睛,瞧了瞧四下,確認這還是自己的氈帳,放心不少。他伸了伸懶腰,揉了揉睡眼惺忪雙眼,走出了自己的氈帳。
外面成了一個大兵營,到處都是蒙古士兵,漫山遍野到處都是蒙古軍隊的氈帳,將牧民們的營地包圍在內。有士兵在操練比劃著箭法,有小孩在人群中追逐,也有人在忙著做分發食物。
這是一個詳和的早晨,至少對於蒙古人來說,確實如此。
趙誠很不自在,自從他邁出自己的氈帳時,將自己的頭顱伸出氈帳那一刻起,他就感覺到了,無數雙眼睛齊唰唰地盯著自己,飽含著複雜的感情。剎那間,喧鬧的情景似乎靜止了,陌生的人們不再喧嘩,紛紛打量著自己,如同打量著一隻珍禽異獸。有人一邊裝模作樣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一邊繼續偷偷打量著自己,有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對自己指指點點。只有那些原本屬於此地的小孩,是熟悉趙誠的,紛紛跑過來嚷著要他講講前兩日的經歷。
趙誠沒空搭理那些小孩,逕直向忽圖勒家的氈帳走去。他能感覺到仍有無數的人目光盯著自己的脊背看,讓他渾身發熱。事實上,在他的記憶中,每一個偶然來到此處的陌生人,在聽說自己的「大名」之後,總要過來看看自己,似乎要驗證那個流傳在蒙古人心中的傳說。
忽圖勒老人的氈帳前有數十位士兵把守著,他們目光如炬,不可侵犯。趙誠遠遠的走來,他們的目光就一直看著,打量著趙誠那張比任何一個蒙古少年都要白皙的臉,他們見趙誠想往裡闖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放行。
趙誠毫不猶豫地掀帳入內,見裡面坐滿了人,正當中坐著一位將軍模樣的人,他一身明亮鎧甲,鬍鬚花白,臉膛紅亮,唯有那顆腦袋光禿禿的,早已謝頂,尖尖的讓人發笑。趙誠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讓帳內所有人都愣了好半天。
「不兒罕,你醒了?」忽圖勒老人打破了沉寂,遂笑著招呼道,一指盤腿坐在中間的那位將軍道,「快來拜見一些我蒙古最偉大的將軍,者別將軍!」
「參見者別將軍!」趙誠心裡很是驚奇,對這位將軍的大名早有耳聞,彎腰行禮道。
「免禮!」者別自趙誠進了帳,就有些愣神,好半天才微一頷首,口中卻道,「忽圖勒大哥說笑了,我只是成吉思汗帳下的一個普通人而已,怎敢稱得上最偉大的將軍呢?要是老哥這話被速不台那個老傢伙聽到了,他恐怕會找我拚命的!」
這話引起他手下的千戶長們大笑,這也打破了趙誠入帳以來帶來的一些尷尬。
「你就是不兒罕?嗯,你這次表現的很不錯,那屈出律王子,死在你的箭下,也不算是太冤枉!」者別面帶微笑地說道。
「那個古兒汗就是乃蠻部的屈出律王子?」趙誠大驚失色。
「我追剿他已經超過大半年了,沒想到一場像樣的仗沒打,讓他如狐狸般鑽入了我蒙古領地,好在遇到你這位聰明人,竟然這樣死去!」者別感慨道。
那屈出律王子可以說是逃跑行家。他是前乃蠻部的大汗太陽汗之子,十多年前就在草原爭霸之中敗給了鐵木真而死,然後屈出律逃到了自己的叔叔不亦魯汗那裡,可是沒等占穩腳跟,鐵木真又殺了過來,最終乃蠻部作為盛極一時的草原大部落倒在鐵木真的鐵蹄之下。然而,屈出律又成功地逃脫了,他逃往阿勒壇山西部的喀喇契丹(西遼),喀喇契丹的皇帝(古兒汗)直魯古竟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個破落之人,結果就是屈出律成功地奪了岳父的大位,自己做了古兒汗。
屈出律出身乃蠻,自然就是景教徒了,為了討好信佛教的老婆們,也改信佛教,並定佛教為國教,強迫喀什、和田等地的穆斯林也改信佛教。喀喇契丹本來就是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從開國皇帝耶律大石時代開始就信奉宗教自由政策,屈出律這麼一來,涉及到宗教問題,自然成了喀喇契丹大部分百姓的公敵。如果他是一位政治家,或者稍微有一點雄心壯志和作為的話,好好地經營一下喀喇契丹國,那麼說不定就能改寫自己的命運甚至蒙古的歷史。很可惜,他死的一文不值。
所以當者別帶著蒙古大軍追剿屈出律時,喀喇契丹的臣民們竟然對蒙古入侵者持歡迎態度,就差頂禮膜拜了。屈出律自然是見識過蒙古大軍的威力,不作抵抗就又踏上了自己的逃亡之路。
令人意外的是,屈出律居然反其道而行,竟逃到了他本人的死敵——蒙古人的領土之內,讓這個世界的多餘之人——趙誠感覺,這要比他意外射殺屈出律更讓他吃驚的地方。
「將軍言重了,我只不過是碰巧遇上,並且碰巧射殺了他而已!」趙誠見者別話語中透露著遺憾,連忙道,「將軍西征喀喇契丹,追剿那屈出律王子,兵鋒所指,莫敢不從,故屈出律只得逃至此地……」
趙誠訥訥住了口,尷尬地笑了笑,因為他這話很容易被理解成另一種意思:要不是你者別去打人家,人家哪敢以身涉險,孤注一擲地千里躍進,跑到蒙古人的地盤來,並且差點讓蒙古人蒙受重大損失。
「屈出律乃喪家之犬,死到臨頭反咬一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忽圖勒老人插話道,替趙誠掩飾了一番。
「哈哈!」者別大笑,「忽圖勒大哥請寬心。不兒罕說的對,想來我軍在喀喇契丹順風順水,竟未遇較大的抵抗,讓我有些大意了。我大軍盡出,讓屈出律有了可乘之機,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在不兒罕少年英雄,不僅保護了我蒙古人的性命,也殺了屈出律這個心頭大患!」
「將軍說笑了,要不是將軍率軍回來,我恐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只不過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人常言,者別將軍的箭法不僅極為高明,而且戰功赫赫,昨日看到將軍的兵勢,如雷霆萬鈞一般,讓人不敢直視!」趙誠極為妥當地說道。
者別聽了這話,知道趙誠既是將他本人的功勞撇清,又是在恭維自己,雖然也很高興,但是趙誠一番言談給他的感覺,讓他很是奇怪。
「這還是一個13歲少年嗎?我怎麼感覺在跟一個同齡人在說話?」者別心裡這麼想道。
「者別將軍,我聽你手下的勇士說,大汗曾許諾,誰若能殺了屈出律,就封誰做千戶,是這樣的嗎?」一直坐在自己父親身旁的莫日根突然說道。
「莫日根,住口!」忽都瞪了兒子一眼,厲聲喝道。
者別的表情突然變的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地說道:「嗯,這個嘛……本來嘛……我自當稟報大汗,由大汗定奪!」
「者別將軍言重了,我還沒聽說過像我這種年紀的人當了千戶的!」趙誠笑了笑,不以為意,卻道,「只是在阻擋那屈出律之時,我們為了讓牧民們將自家的財產全部留下,曾許諾若我們僥倖逃脫,則加倍賠償。眼下敵人恐怕都已伏誅,這個……」
「哈哈,這個我可以做主。此戰你為首功,牧民們丟棄的牛羊和金銀,全都物歸原主。至於這三百敵人所帶的值錢的東西,包括馬匹,三份取一份,作為你們的戰利品,如何?」者別道。
「如此則多謝將軍了!」忽圖勒老人搶先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