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帳篷上的聲音,伴著洶湧澎湃的黃河,形成了一部氣勢磅礡的交響曲。
周揚與夏侯惇並立於河岸邊上,一同望著河對面那屬於自己的地域,竟能夠從早上一直沉默至今。
這一向不太喜歡與人交流的猛將,今日忽然找他一起淋雨,應該不會只是看看濤濤黃河之水和對面風景那麼簡單。
可是現在濮陽之戰,我方已佔了極大優勢,只要曹操再次引得呂布出戰的話,基本上便勝卷在握了。
因此,前線已無需擔憂。
那麼夏侯惇與他的單獨會面,又不選擇在舒服的帳內,便是有其他同樣重要的話要說了。
可能這不善言辭的男人,一時找不到怎麼開頭。
周揚這樣想著,心中便生出一種猜測:即非戰事,又無私情可敘,那就很有可能是關於家族政治的事情了。
「打算怎樣?」夏侯惇伸出手來,讓雨水落在掌心之中,半晌才擠出了這麼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晚生不明白夏侯將軍的意思,」周揚不想自作聰明,還是乖乖地問道,「是不是晚生哪裡做得不對,請恕晚生愚鈍,還望夏侯將軍給予講明。」
「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夏侯惇再不想掩飾心中的讚賞,「但孟德亦是胸懷大志的主公。」
話說到這裡,周揚若是繼續裝傻充愣的話,那就謙虛過多,變成虛偽了。
對方的意思非常明顯,考慮得也非常周到。
自古以來,任何一名功高蓋主的大臣都不會有好下場。
除非像夏侯惇這種並不追求名利地位,並且還與曹操隱約有著血緣關係的族弟,反倒最後會安然坐上了魏國第一大臣的高位,而不用去擔心,什麼時候會遭到主公的猜疑。
夏侯惇側目看了他一眼,又道:「自古以來,賢者輔助明君,則萬事可成。若是庸主遇上有志之士,或者明君身邊無強臣的話,都是徒勞。」
周揚不敢打斷,仍保持沉默,想聽聽對方究竟想說些什麼。
夏侯惇繼續說道:「孟德身邊雖有猛將如子孝、子廉、妙才、於禁和典韋,文臣也有郭嘉、程昱、董昭、滿宏等奇才,可謂是人才濟濟,可惜與許多勢力想比起來,卻仍有一段距離,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周揚心忖曹操稱霸天下,只是時間問題,目前雖然實力不足,但手上卻擁有漢獻帝這獨一無二的絕妙籌碼,況且這些人才也只是一小部分,還有荀彧、徐晃、樂進、李典等人,皆是能夠獨擋一面的不人物,更有像張遼、張郃、荀攸、劉曄、許褚等早晚都會加入的人物。
然而他卻沒有把這些預知的想法說出來,而是繼續抱著討教的態度,問道:「晚生願聞其詳。」
夏侯惇再次把目光投向奔騰的黃河,沉聲道:「因為孟德出身官宦世家,無論是背景或是財力,都沒辦法與這些諸侯們相提並論,所以雖然身邊這麼多不世奇才,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樣的事實。」
周揚想起曹操將來一統北魏,但一手創建的曹魏帝國,最終卻被司馬家族所奪。
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司馬世代名門望族,擁有士族的支持,加上本身亦是個不可多得的政治家。
所以作為曹操最忠臣的族弟,夏侯惇事實上也和兄長一樣,心中同樣都承受著這種無形的壓力,而這種壓力,只有曹操最親密的人,方能感受得到。
周揚又哪來這麼多感觸,只是隱隱覺得對方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
「孟德當初既然招你為婿,從此我們也都是同族關係,」夏侯惇淡然說道,「而你憑著自己的本事立下功績,也會讓族人們逐漸對你刮目相看,我也相信孟德的眼光,所以無論今後你在族裡遇到任何困難,我必會第一個站出來挺你。」
「夏侯將軍!」周揚聽得說得簡單,卻知道自己因為被曹操過於重用,而開始引起了族裡一些人的不滿。
之前剛回洛陽的時候,曹操便對他淺談即止,顯然是在對他一些暗示。
究竟會有哪些人,此時卻不得而知。
但無論如何,眼前這性情剛烈的男人會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來,看來絕非虛言試探,也由此可見,曹操必然會為他排除異已,使他能夠放手去開拓漢鼎錢莊這宏偉的計劃。
夏侯惇別過頭來看著他,忽然語氣轉冷道:「所以以後你無論在誰的面前或是背後,都要叫孟德為主公,而不是岳父大人,你明白嗎?」
周揚感動地點了點頭,抬頭望著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水,仍在如萬箭齊發般,刺在兩人身上,忍不住說道:「夏侯將軍,我們還是回帳裡吧!淋雨會得肺炎的。」
夏侯惇卻笑道:「你身體沒這麼弱吧!」
周揚陪笑著,至今為止所說的這些事情,雖然也很重要,但卻沒必要非要這裡淋雨看黃河,大可以在帳裡單獨會談。
可是夏侯惇又不像喜歡造作的人,拉他來這淋雨,必然有其深意。
「現在淋雨的人,又何止你我。」夏侯惇轉過身來,望著不遠處旗幟連綿的營寨,又道,「你這小子這麼有本事,就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
「裝模作樣?」周揚愕然道,這回是真糊塗了。
「臭小子!」夏侯惇除了身上少了一股霸氣之外,很多言行舉止都和曹操極為相似,加上他對曹操的忠誠不二,使人懷疑兩人極可能是親兄弟。
周揚頓了一下,恍然道:「莫非呂布打算襲擊我軍主營,而前線的部隊只不過是個晃子?」
夏侯惇淡淡笑道:「你連天降大雨都能預料到,如此鬼神莫測的能力,就連郭嘉軍師都自歎不如,所以早就做好佈署,等著呂布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揚奇道:「岳父大人怎麼呂布會來襲營?」
夏侯惇忽然目光斜視過來,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冷冷地道:「剛才說的事情都忘記了嗎?
周揚乾笑道:「晚生知錯。」
夏侯惇向前擲臂一指,說道:「你看那濮陽城,現在還離我們那麼遠,但是很快就會看到,孟德和我們的軍隊,都已站在城門之上了。」
周揚雖然對他的勇猛不容質疑,但敵人畢竟是天下無雙的呂布,加上身邊更有號稱陷陣營的高順和勇不可擋的張遼,率領的部隊又是來自河內的精銳騎兵,忍不住問道:「夏侯將軍可有把握擊潰前來襲營的敵軍?」
夏侯惇坦然道:「若是正面交鋒的話,就算把鎮守後方的子孝調過來,再加上孟德統領的軍隊,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可是現在情況卻非如此,我們面臨的不再是呂布和他的精銳騎兵,而是一支陷入混亂的雜兵。」
周揚道:「您這麼肯定,呂布會中計?」
夏侯惇道:「孟德與郭嘉軍師早已反覆算計過了,不出三日,呂布必來襲營。」
周揚望著大雨洗條著這片原野,像是在為即將陣亡的士兵們準備的墳場,心中恍然大悟。
原來曹操在得到周揚送來的情報之後,便當機立斷,只要能誘得呂布將來襲營,就利用主營低下的地形向敵人發起水攻。
而倉庫的失守,正是讓陳宮固守策略遭到拒絕。
再加上於禁在西邊做出的疑兵,以及曹操的確親率人馬攻城,更令呂布確信,襲營能夠一戰擊潰曹操。
這種接近賭徒心態,的確很像是曹操和郭嘉的作風。
由此可見,曹操對於周揚的期望,已不僅僅是女婿那麼簡單,更希望的是他將來能夠成為像未來的大將軍曹仁,那種絕對信賴,又能夠獨擋一面的頂級人物了,同時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
夏侯惇找到來這裡淋雨,果然不只是為了看黃河。
可是周揚曾經親身體驗過呂布的可怕,對方竟能夠單人匹馬,如入無人之境地直奔聯盟營寨,天下間有幾人能夠做到,又有幾人敢這麼做。
戰場對於呂布來說,已經不是你死我亡那麼簡單,更像是一種殺戳遊戲。
所以無論曹操與郭嘉如何奇謀妙計,夏侯惇準備得如何充足,周揚始終抱著保留的態度,但這只能藏在心裡。
到時候若真要上戰場的話,盡量不和呂布對上面就行了。
「不用擔心。」夏侯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哪有?」周揚擔心讓對方看出自己的一絲遲疑,急連擺出一幅有持無恐的樣子,說道,「到時候必定要生擒呂布!」
夏侯惇哈哈大笑,道:「確是後生可謂,天下間敢這麼說的人,恐怕你是第一個了,能不能做得到卻是另一回事。不過我剛才指的,卻是你的女刺客已經安置在非常安全的地方了,所以希望你戰鬥的時候不要分心才好。」
周揚心裡慚愧,乾笑了幾聲,卻找不到任何話題,只覺得與對方在一起挺不自然的。
直到夜晚,他正打算勸夏侯惇先去休息,或是避避雨什麼的,卻被一名士兵帶來的消息打斷,原來呂布終於帶著濮陽城最精銳的騎兵前來襲營了。
夏侯惇肅容道:「披甲,準備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