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日宴席上耿紀之死以後,朝廷上的官員們越來越多站到了曹操這一邊。
然而這些只是表面現象,不少名士與親漢的大臣們都閉門不出。
既不表支持,也不再公然與曹操作對了。
但是背地裡究竟在幹什麼勾當,卻是不得而知。
朝廷裡許多名士、望族背景的官員,多由當初荀彧舉薦,目的正是為曹操贏得更多政治資本。
自從曹操被冊封為魏公,授九錫以來,這些人的態度立刻改觀。
這無疑是對荀彧造成了一種冷酷無情的打擊,以至後來他離開洛陽,最後在壽春鬱鬱而終。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操的野心不再是只滿足於屈於人臣,而是登上那九五至尊。
僅管他最後都沒有這麼做,只因他沒辦法這麼做。
因此只好為後人鋪好了這條後路,使曹丕最終與士族妥協之下,順利登上了皇帝寶座。
這幾天,許都又陷入了風平浪靜。
周揚再也受不了這種時起時落的政治洪流,並向曹操申請,希望能夠前往荊州。
數日後,終於得到了曹操的召見。
周揚不敢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只是委婉地說道:「荊州關羽勢大,且有東吳孫權的配合,只恐於禁前往支援,也不一定能夠戰勝關羽。」
曹操道:「你是不是小看曹仁和於禁了?」
周揚連忙拱手道:「二位將軍皆是我方頂尖出色的人物,小婿自問在軍事方面,實在不及他們之萬一,只是世事多變,天有不測之風雲,很多事情難以預料……」
曹操沒等他說完,便打斷道:「你小子在想什麼,我還會不知道?是不是厭倦了許都這爾虞我詐的政治生活呢?」
周揚閉口不言,卻等同於默認了。
曹操又道:「想不想知道,那一晚的宴會之中,孤是如何請來左慈先生為大家表演幻術的呢?」
周揚一直覺得奇怪,如果那只是曹操設下的一個圈套,左慈又是如何被請來赴宴的。
以及東方朔的出現,怎麼又會是他的預料之中呢?
事實上東方朔是他推薦出來的,若非如此,豈不只剩下左慈一人唱獨角戲嗎?
「其實恰恰是左慈他自己來找我的。」曹操道,「早在你前來許都之前,他便以丹鼎派方士前來求見,還看出了孤的心思。」
「看來東方朔說得沒錯。」周揚想到當時東方朔向他提過,當他前來找周揚的那天起,他的師父也前去找了曹操。
不過東方朔當時的目的,是希望取左慈而代之,成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幻術大師。
現在也算是滿足了他的願望,只不過這些都是曹操的安排。
周揚則只是被利用的一顆棋子而已。
曹操繼續說道:「如今正是我曹魏的天下,大好江山,遼闊的土地,富饒的資源,一統天下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惜孤恰恰是輸給了時間,輸給了自己。」
周揚道:「人生無常,生只為死,死亦只為再生,也許,岳父大人再生之時,將會是另一番局面也說不定。」
曹操笑道:「你居然相信輪迴這種事嗎?」
周揚也為自己這番話感到奇怪,他從來都不相信這世上有陰陽兩界,也不相信什麼占卜算命或巫術邪說之類。
可是現在面對著逐漸老去的曹操,居然說出了如此不像自己的話來。
曹操道:「可是左慈卻說,這個世上確實有輪迴,居然說要當場證明給我看。」
周揚不禁好奇地問道:「後來他證明了嗎?」
曹操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證明了,但至少當時我是信了。」
周揚道:「後來呢?」
曹操目光露出回憶,又道:「當時左慈似乎是從陰間,帶來了孤身邊一個個死去親人的話來,有子修、有安民,還有典韋將軍和奉孝先生,甚至……還有文若先生的話。」
周揚一想到荀彧,心中便感到隱隱作痛。
曹操道:「所以那一刻,我相信了,左慈告訴我,他可以給我贏得時間,延長生命。」
周揚雙眉緊鎖,若有所思。
曹操又道:「他讓我把手上的權力、軍隊,全部統統都放下,然後隨他一起進山修行,加入他的丹鼎派,如此可保我再活四十年以上,四十年……多麼誘人的四十年啊!」
四十年,的確非常誘人。
如果再給曹操四十年時間的話,一統天下的夢想,能夠在他手上完成嗎?
在他統治之下的國家,埋藏了如此深不見底的積怨。
或許曹操能夠憑著他用人的獨道眼光,出色的軍事才能,還有身邊那麼多傑出的將領與謀士,利用軍隊不斷地征伐,最終確能一統天下。
只不過,這樣得來的天下,在他手上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讓我去深山修行,簡直是天下最大的笑話。」曹操冷笑道,「所以我問左慈,如果我隨他去深山修行的話,這個國家要交給誰來管理,這些百姓們要交給誰來負責?」
「他怎麼回答?」周揚問道。
「他居然說交給劉備。」曹操不屑地道,「這江山就只能是姓劉的江山嗎?這個社會就只能永遠維持這樣的社會嗎?所謂的儒家思想,可以拿來當飯吃嗎?」
「不可以。」周揚如實回答。
「於是我假裝答應他,等我嗣立繼任者結束之後,再考慮是否加入丹鼎派。」曹操笑道。
「所以那晚的宴會,左慈前來迎接岳父大人了,對嗎?」周揚恍然道。
「恰恰相反,其實是我在迎接他,」曹操想了一想,又道,「還有他懂事的徒弟,也在迎接他,就讓他自己好好看一看,姓劉的江山在我的手裡,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吧!」
「最後左慈成了殺死耿紀的替罪羔羊。」周揚得出了這個結論,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
「東方朔確是一個人才。」曹操讚道。
不可否認曹操是個治世之能臣,江山在他的手上,只會越來越繁榮,百姓的日子也會一天天富裕起來。
可是這個國家並不僅僅是由頂層的政府和底層的百姓所構層,還有中間那一層可怕的士族。
那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寶劍,插在了這個金字塔的中間。
不去動它的話,一切如常。
然而若是有人將這把寶劍拔起來,就會擁有了將這金字塔斬成兩斷的力量。
曹操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但他並不想去順應去妥協,他試圖慢慢摸索出自己的方法,試圖建立起一個完美的法制社會。
這在一千多年以後的今日,仍沒有真正實現,更何況是現在。
因為這世界存在著一種名叫潛規則的東西,曹操似乎也逐漸摸索出來了。
於是他最終妥協,但那只是表面上妥協而已,心裡仍然對這種思想極其抗拒。
從他年輕時代開始,就是一個讓貪官污吏、不法份子所恐懼的惡夢,曾經在洛陽、濟南幹出轟動朝野的事情。
直到終於掌握至高權力的今天,他更希望靠著自己的雙手來創造出那完美的社會。
也許四十年不夠,四百年也不夠……
「可是,岳父大人。」周揚再次開口要求道,「小婿還是希望離開這種勾心鬥角的政治環境,寧可您派我再去以身犯險,潛入吳國或是蜀國,至少比這要單純許多。」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滿足你的心願。」曹操歎道,「可是這個國家目前的形態,你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周揚點了點頭道。
「這個國家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來保持平衡。」曹操指著周揚,語氣轉鋒道,「因為你就跟那姓劉的一模一樣,假仁假意,區別只是劉備適應了這種政治環境,而你還沒有適應而已,你需要的也是時間。」
「我……和劉備一模一樣嗎?」周揚蒙心自問道。
自從他第一次殺人,直到後來殺的人越來越多,一直都感到心裡越來越多的罪惡感。
可是在曹操眼裡,這種罪惡感僅僅是因為還沒有適應。
二十多年了,還沒有適應嗎?
似乎曹操自己也意識到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一樣,這個國家確實需要像劉備這樣的人,而周揚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要以這種所謂「假仁假義」的形象,繼續扮演天下的救世主嗎?
周揚早知道自己只是曹操的籌碼之一,小皇帝也是,曹操的兄弟、妻子、以及那些為他而死、忠心耿耿的武將們,甚至是他的兒子們,全部都是他的政治籌碼之一。
不過這也是事實,僅管他與大家確實存在著感情。
但是一個政客,絕不會讓感情牽著鼻子走。
周揚算不上是一個政客,可是卻要為曹操走上政治這條無奈的道路。
一統天下就是需要付出殘酷的代價,就是要讓自己真正冷酷起來,無論面對任何人,只要是為了達到目的,就必須不擇手段。
「所以,你必須繼續留在許都。」曹操深深吸了口氣,又道,「幫助我,幫助子桓完成一統天下的夢想,這也是你的夢想,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