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小屋築在石砌的基層上,松木結構,扶梯與迴廊相連,屋頂呈「人」字形,前後種了幾株墨綠與深褐色的樹木,夜空的下弦月彷彿就掛在樹梢上。
屋內陳設簡樸,但書櫃上卻擺放著滿滿的書簡。
周揚顯然不善於言辭,還是由李毓幫他說明了來意。
當蔡邕一聽到曹操名字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很久不見孟德了,周太守若有機會回兗州的話,老夫也想跟你一同離開長安,再去看一看這忘年交哩!」
周揚略略點了點頭,心裡卻在等待著答案。
蔡邕不緩不慢地喝了口茶水,又道:「老夫很早便覺得孟德確非常人,卻從沒想過一統天下這麼大的事,更不敢像周太守這麼全力支持了。」
李毓在旁邊說道:「這正是周太守讓我佩服之處。」
周揚暗歎自己也並不是真的眼光獨道,若非知道歷史,看到袁紹與曹操那麼強烈的對比,恐怕也會站到袁紹那一邊吧!
李毓與蔡邕又聊了很久,兩人話題始終離不開文學創作,什麼經史、辭賦、書法之類的。
周揚對這些跟本就一巧不通,所以始終都插不上話,只好在一旁安靜無聊地呆著。
當他等得不奈其煩了,又剛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才隨口講了句話,道:「也沒這麼嚴重吧!有時候不思善,也不見得就是是壞事啊!」
說完看他們兩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才覺得自己是不是理解錯意思,以致失言了。
只見李毓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問道:「何以見得?」
周揚只好硬著頭皮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是覺得以前自己每天勤勤懇懇工作,老老實實做人,反而一輩子只能做個小職員……嘿!也就是小人物吧!『一朝不思善』又有何妨?『邪惡入之』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話其實已經有點跑題了,卻越說越激情,以至沒人打斷他,繼續道:「最重要的是結果,我不思善又被邪惡入之,可是最終若能夠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這又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蔡邕微笑道:「周太守說的不無道理,只不過卻誤解了蔡先生的意思,所謂思善,講究的是一種心態,不要讓竄入邪惡的念頭。」
李毓補充道:「然而周太守說人心邪惡,卻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這恐怕於理不合吧!」
周揚一時間也找不到反駁的話,但現在騎虎難下,惟有把自己的看片心得拿出來理論,說道:「有個妻子行為上對丈夫忠貞不阿,心裡卻總是想著別的男人;另一個妻子則心中卻只容得丈夫一人,最終卻抵不住誘惑而被另一個男人所佔有。請問這兩人之間,誰對誰錯?」
李毓據理力爭道:「心中若只容丈夫一人,又怎會抵不住誘惑呢?」
周揚道:「你錯了,人性總有許多複雜面,有時候正因內心得到了邪惡的渴求,從而產生罪惡感,在現實中反而對丈夫更加忠誠;而另一名妻子卻因從未想過這種事情,所以當誘惑來臨的時候,反倒顯得更具誘惑力了。」
李毓馬上說出了《列女傳》中諸多女性,並舉出了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才道:「這些女子無論心中或行為,均能做到德行如玉,周太守又該怎麼說?」
「若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話,自然最好,」周揚哈哈笑道,「不過天下這麼多女子,又有幾人被載入書中,又有幾人願意被這樣載入書中呢?」
李毓頓時語塞,愕然望著對方。
周揚繼續說道:「人的情感就像天秤一樣,必須保持著平衡,倘若一味地壓抑著內心的邪念,最終只會爆發出邪惡的行為;只有懂得偶爾宣洩情緒的人,才能更懂得如何善待自己,以及善待他人。」
其實他說的這番話,在二十一世紀看來並不稀奇。
但是在這小屋裡,卻讓這兩人感到驚濤駭俗,心情久久不能平撫。
蔡邕更是一言不發,整個人完全陷入了沉思中,口中仍在默默念著「人的情感就像天秤」這句話。
不過周揚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過頭了,差點忘記正事要緊,又道:「在下也只是說出個人想法而已,蔡先生的文學作品必能流芳百世,跟本不用介意別人的看法。」
蔡邕卻像沒聽到似的,搖頭歎道:「看來老夫確實是固執了,總要求人人都能做到德行如玉,卻從未切身體會過別人的感受,慚愧,慚愧啊!」
「那蔡先生是否願意幫這個忙呢?」周揚提醒道。
李毓這時候也緩過了神來,道:「憑蔡先生在民間的名望,若是親自出面建言的話,必能讓朝廷重新考慮是否讓孫堅入城一事。」
直到此刻,周揚才明白李毓的手段。
這蔡邕就像現代網絡上大神中的大神,寫了許多好文章,得到了無數粉絲的支持,他的話反而比那些所謂的專家更具有影響力。
如果他肯出面的話,確實能夠讓朝廷顧忌到民間的群眾言論。
最重要的是現在孫堅並非支援長安的唯一選擇,就算呂布的河內軍無望,還有周揚當時派董遇前去洛陽求助的曹操軍。
因此若是蔡邕願意出面的話,的確比李毓這忽悠大王強多了。
言論這種東西,就像殺人不見血的刀,有時候一句話就能左右整個戰爭,一套理論就能鼓動了天下民眾。
「單憑老夫與曹公的交情,這個忙就不得不幫了,」蔡邕正容道,「問題是阻止孫堅入城,總得有個理由吧!」
「蔡先生所言極是,我們自然要物有所持,方能讓人信服。」李毓道。
「那理由呢?」周揚問道。
李毓一手拿著茶杯,然後輕輕地敲打著桌面,口中喃喃有詞的樣子,整個人像足了那台灣拜請的神棍。
周揚起初還真以為他在念什麼咒語之類,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在哼唱著小曲,不禁為之芫爾。
但蔡邕卻一臉專注地聽著小曲,並把其中歌詞念了出來:「小子要進城,兩土不可得,落草斬一日,重現好天氣。」
周揚總覺得有些彆扭,卻想不通其中意思。
李毓解釋道:「小子便是『孫』字,『堅』字屬土,漢亦屬土德,兩土不可兼得;落草暫一日,正是『曹』字上半部,重現好天氣,正是只留下一個太陽。此曲就是暗指孫堅入城,就會像董卓那樣一朝兩『土』,而曹操入城則會讓天空只有一個太陽。」
周揚乾笑了幾聲,暗想這也能算是歌嗎?
不過孫堅入城後會怎樣,倒是無人知曉,但曹操若是入城,那天空確實只會有一個太陽,那就是照耀著新朝代的太陽,而不是漢獻帝的太陽。」
李毓道:「在下把這小曲流入城中,使男女老少都會哼唱,然後再由蔡先生出面解釋此曲意思,讓朝廷既要顧忌百姓言論,又要擔心孫堅變成第二個董卓,使孫堅無法入城。」
周揚本想說後兩句唱曹公是會恢復一個太陽的天空,這會不會像披著羊皮的狼一樣,讓人更加擔憂呢?
不過他始終還是把話吞入腹中,畢竟挾天子以令群雄的事情,是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現在還不能透露給他們知道,以恐生變。
「沒有理由,就製造出理由,虧你想得出來。」周揚笑著看了李毓一眼。
同時想起了當日徐榮幫他編的詞,什麼「門中吉,意揚揚,洛陽出了個好周揚。」還有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這種當時對董卓暴政的極度痛恨的童謠。
原來看似不經意的小曲小調,反而更容易讓群眾耳熟能詳,深入人心。
這就是為什麼街道上,經常播放的都是些流行歌,卻不可能聽到貝多芬交響曲,並不是說貝多芬的音樂不如流行歌,正是這相同的道理。
李毓看似散漫的樣子,其實卻極懂得抓住群眾的心理,這讓周揚再次對他刮目相看。
翌日,周揚走在長安街道上,卻沒聽到有人在哼唱那什麼「小子要進城」的小曲。
到了第三天下午,依然看不到城裡有什麼變化,不禁心裡有點失落。
這段時間他除了在街道上晃悠之外,也經常跑到司徒府去探聽情況,才知道明天孫堅就要進城,董承、王允等人都在準備到城東去迎接了。
如果這小曲流行不起來的話,那蔡邕就沒辦法出面向朝廷建言了,眼看著離孫堅入城的時間越來越緊,周揚心急如焚,卻又四處找不到李毓。
他越著急,就越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轉眼間到了第四天,終於聽到城南的貧民區躺著幾個乞丐,嘴裡唸唸有詞,細一聽正是李毓作的那首小曲。
周揚這才記起,自己竟有四天沒去關心司馬兄妹了,但此時卻無暇多想。
難道李毓就只靠著這城南的幾個乞丐,就想讓一首小曲傳遍長安嗎?
晌午時分,城東站滿了以董承、王允為首的諸多官員,看來孫堅入城已經變成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周揚失落地站在街道中央,望著這些人的背景,等待著這支紅色軍隊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