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珮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八回
    正想著李經緯,李經緯便來求見。周奎見有人來,當下匆匆告辭,正與李經緯擦肩而過。

    桓震迎他入內,若無其事的道:「李先生有何貴幹?」李經緯瞇起眼睛笑道:「沒事,沒事,只是華老兄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桓大人究竟肯不肯信守成約,總是睡不著覺,吵得小人也沒法子安歇,只好勉為其難,來攪擾一下桓大人,討要一句話。」

    桓震作色道:「然則桓某是那種朝三暮四,背信棄義之人麼?」李經緯慌忙賠笑道:「自然不是。你我生意往來已久,桓大人可從沒欠過小人的帳。咱們生意人,生意場上講的便是信用二字,我自然是十二分相信桓大人的了。」桓震哼了一聲,冷冷的道:「然則你來作甚?」抬頭望望天色,道:「時候不早,我軍便要發起攻勢。本官須得親去督戰,有何事情,容後再議。」

    說著不理李經緯,拔步要走。走不出兩步,忽然身子一晃,撲地噴出一口鮮血,仰天便倒。李經緯嚇了一跳,連忙搶上來攙扶,給桓震一帶,兩人一起摔在地下。親兵聞聲趕來,也嚇得不知所措,一面扶桓震上榻躺下,一面打發人去請軍醫。

    桓震這一昏,便沒參與攻城之役。他部下由金國奇指揮,聽從祖大壽的安排,從西面攻上城去,後金兵猝不及防,棄城而走,由北突出圍困逃逸而去。北面是趙率教守衛,他兵力本就最為薄弱,補入的大同兵又不比遼兵能戰敢戰,交鋒之下終於還是被皇太極撕開一道缺口。後金大軍折損了十中一二,餘下的浩浩蕩蕩向西北奔去。

    臨走之時,皇太極果然傚法兀朮,將皇族一干人等盡皆裹脅而去。明軍雖然議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奮力攻打,可是當真見到皇帝車駕給人脅迫,心中不免有三分忌諱,炮手放炮也便不力,眼睜睜地瞧著虜兵揚長而去。

    桓震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過中天,城中炮聲已經止息,只有零星的槍聲偶爾響起,那是沒撤得走的韃子殘兵,同巡城部隊遭遇,交上了火。他爬將起來,叫親兵來問明戰局,心中暗鬆了一口氣。這一來自己便沒親自攻打皇城,將來倘若給追究起來,也可推說傷重昏迷,部下不聽約束,以致生變,安全係數又多了一分。只是崇禎這一去,就算不死,也必做了太上皇,接下來該當如何是好,確實是個大大問題。

    追擊皇太極卻等不得這麼許多,桓震立時便點起兵來,金國奇帶一路向保安、延慶方向,張正朝、吳三桂帶一路向懷柔方向晝夜疾行,他知道野戰明軍不佔便宜,是以嚴勒各部將領,務要搶在虜兵前頭趕到長城沿線佈防以待。他本不想用吳三桂,可是自己私自追擊,又怕祖大壽說甚不是,只好將他兩個外甥也都扯了下水,法不責親,到時候兩人綁在一起,祖大壽也就不好找麻煩了。

    安排畢,便打算去見溫體仁。他要弄個明白,這溫體仁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眼下朝廷中東林凋零,溫黨已經穩操勝券,雖說他決不會投靠溫體仁這種心計多端之人,可是知己知彼方能克敵制勝,總要入虎穴探一探的。他正這麼想,溫體仁的帖子卻已經到了,單請他一人晚膳。

    到得溫府,叫人通報了,這一回溫體仁與上次的態度截然不同,竟親自迎了出來,拉著桓震的手直讓到廳上。桓震一時卻有些摸不著頭腦起來,心中愈發警惕,不知這老狐狸玩甚麼花樣。

    他先發制人,不等溫體仁開口,先道:「大人明鑒,陛下誤信讒言,罷黜震等遼將,眼下士卒無心用命,皇太極雖逸,卻無人前去追趕,倘任彼逃回遼沈,日後不免又成肘腋之患。現下朝廷之中以大人為尊,震懇求大人替我等將領早正名分,以期振作士氣,一鼓破敵於關內。」

    溫體仁瞇起眼睛,上下打量桓震一番,忽然笑道:「久聽說桓總兵人中翹楚,果然不錯。本官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待字閨中。聞桓總兵尚未婚配,不知可肯讓本官高攀,做個親家?」

    桓震目瞪口呆,他特意叫人前來下帖,難道只是為了同他做親?這老狐狸所做之事,倒還真是出人意表。只是方才聽他稱呼自己官銜,分明有意暗示只要答允了這頭親事,便肯作主替他官復原職。這種事情他自然不能答應,一時卻又想不出甚麼好借口來,情急之下將雪心搬了出來擋架,只說自己早已定親下聘,只是戎馬倥傯,尚未得閒成禮。

    溫體仁笑道:「莫要瞞騙本官,本官早知你那未婚妻子下落不明,自古以來只有女子為男人守節,哪曾聽過丈夫替未過門妻子守節的?」

    桓震吃了一驚,昨日與傅山一見匆匆,竟沒來得及問雪心的近況。此刻才想起來,傅山既然下獄,雪心必也無處落腳,不知又漂流到了哪裡。一時面上便露出焦急神色。

    溫體仁故作驚訝的道:「桓總兵伉儷情深,令人羨慕。不知是甚麼樣的女子,教桓總兵如此著迷?」桓震緊皺眉頭,並不答話,許久方道:「桓某重然諾,不重姿色。」溫體仁哈哈大笑,忽然道:「本官的小女卻也不差,桓總兵何不見一見之後方做決斷?」

    桓震連忙推辭,他知道官宦人家女兒可不是隨便見人的,萬一賴上自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溫體仁這等人自己避之猶恐不及,哪敢做他的女婿?

    溫體仁不由分說,啪啪拍了兩下手掌,只見一個奶娘攙著一位大家閨秀,慢慢走了出來。桓震連忙別過頭去,大聲道:「桓某是有家室之人,請小姐自重!」

    他不敢朝後瞧上一眼,只覺那小姐一步步走到他背後,忽然耳中響起一句「桓哥哥」,猶如一個晴天霹靂,直打在他腦門上。

    他大吃一驚,跳將起來定睛瞧去,那小姐雖說打扮富貴了些,容貌嬌嫩了些,可是模樣兒並沒絲毫改變,正是周雪心無疑。

    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何以變做了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桓震腦中一片混沌,指著她愕然道:「你……你……」半晌說不出話。

    雪心也是又高興,又激動,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將事情由來對桓震講了。原來傅山被下獄之前得了余大成暗報風聲,連夜安排她往城東一家尼姑庵中避難。不久之後大兵圍城,那尼姑棄庵逃走,剩下雪心一個無處謀生。恰好溫體仁的太太來庵上香,瞧見她伶仃可憐,便給帶回了家中。溫體仁問明她身世由來,當即收了她做乾女兒,更應允幫她尋找桓震。

    這等事情以往只在小說中見過,現下居然活脫脫髮生在自己身上,桓震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雖說雪心安然無恙是可喜可賀之事,可是溫體仁做這等事情,分明是衝著他桓震來的,這是有意向自己示好,抑或另有甚麼圖謀?事起倉卒,桓震一時卻想不明白。

    雪心見他呆呆發楞,還只道他惦記傅山,拉著他手安慰道:「山哥哥也沒怎樣,乾爹說在獄中已經上下打點,沒讓他吃半分皮肉苦頭。」

    桓震悚然一驚,倘若傅山知道受了溫體仁的好處,不知要氣成甚麼樣子呢,這事可萬萬不能告訴他。雖說傅山不比當年耿如杞的烈性子,可是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桓震再不敢粗心大意了。

    溫體仁聽得雪心提到自己,兩眼笑得瞇了起來,連道不值一提。桓震沒法子,只得假惺惺的拜謝一番,心中卻始終存著一個疙瘩不能釋懷。

    當晚在溫家悶悶吃了一餐,席間溫體仁不住勸酒布菜,桓震卻是食而無味,滿心都在猜疑他究竟有何用意。直到飯畢,溫體仁究竟也不曾提起別事,桓震幾番想將話頭引向另立新君的話題,都給他巧妙地岔了開去。桓震明知他存心避開話頭,自己多說無益,只好告辭。雪心既變成了溫家小姐,行事就不能如以往那般隨便,匆匆一敘之後便給帶回房去,再也不曾出來了。

    他離開溫府,便趕回去與李經緯、華克勤會面,華克勤仍是催促他舉旗響應福王,桓震一面推說時機不到,一面旁敲側擊地打聽福王在朝中是否別有黨羽,華克勤口風甚緊,李經緯卻是每句話顛三倒四,不知說些甚麼,究竟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桓震卻從中推想出一樁事情,那便是福王還是有用自己之處的。既然如此,便可以設法從他手中撈取好處,只是究竟要不要當真助他政變,那可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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