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大驚,一時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官軍偷襲,殺盡了哨兵!」可是既然是偷襲,為甚麼殺卻了哨兵之後,竟然不順勢將他們一網打盡?而且那人身體觸手綿軟,倒不像個死屍模樣。正在那裡疑心,卻覺那「死屍」一陣蠕動,喃喃罵道:「哪個球瞇醒眼的,三更半夜踢踢打打,還讓老子睡覺不讓了?」桓震腦子一陣空白,好容易才反應過來,原來那哨兵竟然在哨上席地而臥,打起了盹來。
他勃然大怒,跳起身來便是重重兩腳踢去,暴喝道:「都給我起來!」吼了幾聲,周圍左近的士兵大都醒來,睡眼迷濛地不知所措,更有幾個好似還在夢中一般,不住口地問「酒呢?元寶呢?」桓震又急又惱,喝道:「凡在哨上睡覺的,都給我滾出來!」眾人好一陣喧喧攘攘,這才你推我擠地站在了桓震面前。
桓震瞧著這些土匪,當真是無話可說。呆了一回,索性叫人去請惠登相前來,倒要瞧他如何處斷。過不多時惠登相趕到,他在路上已經聽說了事情大概,來到桓震面前,第一句話便是:「大哥何以這般著惱?江湖朋友隨處吃睡,原也是常事。」桓震心道他們無組織無紀律也就罷了,怎麼你也來說起這等沒營養的話來?捺著性子道:「我既排了他們值哨,便不容得他們任意睡覺。否則一旦官軍大舉而來,難道要他們在夢中報警麼?」他這幾日以來,原本心情便十分煩躁,現下出了這件事情,惠登相偏又來說些求情的言語,心中更是惱火到無以復加。當下也不管惠登相願意與否,大聲喝令將哨上睡覺的每人打二十棍。
傅山得知此事,也匆匆趕來,聽得桓震喝令責打眾人,連忙攔了下來,道是大敵當前,不可給自己增添傷兵,否則一旦須要轉移,豈不是還要分派人手抬著他們行軍?桓震方才只是一時之氣,聽他這般說,心中卻覺十分有理,但又不好下台,只得裝腔作勢地吩咐暫且記在賬上。惠登相一來覺得桓震所言有理,二來又不好得罪這麼多江湖上的朋友,是以居中和起了稀泥,沒成想竟然給桓震一句話毫不客氣地頂了回來,不由得面色也甚是難看。
卻說桓震既知不是敵人來犯,心中便稍感安穩。看看天色,卻仍是黑沉沉地。他不敢大意,當下令眾軍不得再睡,都要起身收拾準備拔營。所謂游擊戰,本來沒有一定的方向,便是游而擊之了。這一天準備向南繞行,走出到西台與中台之間的山谷紮營。不料正要出發,卻聽得那邊突然起了一陣騷亂,眾人圍做一堆,不知在作甚麼。桓震大歎頭痛,卻也只得過去查看。剛走了兩步,便有一個掌旗跑來,報說過天軍與北面的官軍交上了手,兩軍對陣之下,過天軍死傷慘重,現下正朝大部這邊撤退。
桓震吃了一驚,帶領北向一營的兩個把總,一個叫做盧權,一個叫做蕭當,都是平日約束士眾較為出色的,以往也都沒有甚麼罔顧命令的劣跡,也正因此,桓震才能放心讓他二人帶人前去執行這個「麻雀戰」的任務,但沒料到居然便是這兩個人,竟這麼快就與官軍接上了火。叫過探子來細細查問,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究竟不知兩人是為何要不顧自己再三囑咐,定要與敵人對面相搏。
但現下最要緊的並不是研究那兩人所以抗命亂來的緣由,那一部分殘兵既然向著這裡撤退,官軍必定會尾追而來,是走是戰,走當向何處走,戰又該如何戰,這才是迫切須要決定的問題。在桓震看來,自己以兩營余未經沙場之兵,對抗幾乎同等數量的新勝之師,對方將領又不是杜大威那般的無能之輩,左右權衡,幾乎便沒有勝算,因此一力主張暫且退走。他也知過天軍發展到今日這個規模並非易事,要他一旦狠心捨棄千人之部,那就如同割肉一般,十分心痛。但若不捨車,又焉能保帥?惠登相卻以為,現下正有一營弟兄正在搏命衝殺,該當即刻揮軍救援才是,怎麼反要望風而逃?說甚麼也不肯從桓震之議撤走。傅山固然智謀甚多,但這幾日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早看出來兩位哥哥之間意見不合,已經無法統一,縱是心中贊同桓震,想要將那一營人馬視作棄子,但看著惠登相急得滿頭青筋直暴的模樣,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惠登相道:「小弟還記得當日大哥以三十人大破官軍五百之眾,何等威風,怎麼今日卻如此膽怯起來?」桓震心中暗道他好不曉事,當日那次險勝,是因為己方先有了準備,佔了天時地利,敵將又是一個蠢笨無腦之徒,人和也在自己這邊,三者俱全,加上運氣甚好,這才一舉破敵。此次官軍來犯,恰恰撞上了過天軍中正在內訌,其來既速,又叫人無法準備,統兵將領雖不知是誰,但從他挑選的行軍路線來看,倒也頗有將才,一般的計謀未必便能誘他上當。若說硬打硬拚,這些沒有受過系統訓練,從不曾經歷沙場刀兵的烏合之眾,又怎能與官軍抗衡?當日之勝與今日之走,都是情勢如此,不得不然耳。
當下將自己的分析與兩人細細說了,傅山自然點頭稱是,惠登相雖然仍有不樂之色,卻也無言反駁,只得從了桓震主張,下令全部人馬即刻動身,向南撤退。臨走之前,桓震特別吩咐各指揮把總,切不可留下一星半點痕跡,叫人看出曾經有大隊人馬駐紮在此。至於那北方的一營究竟為什麼要與官軍短兵相接,既然始終想不透,索性便不去理會了。
在桓震意中,本來以為官軍此刻既然仍在交戰,自己盡速撤退,必不致被追上,但走了半日之後,竟然得了急報,道是官軍一路沿著自己行進的路線南下,尾隨而來,眼看便要趕到。他大吃一驚,不知是哪裡出了岔子,竟然給敵人看出了行跡。早知這般,還不如一早便回頭反擊,好歹那時人馬體力尚足,勝算總比現在大些。情勢既然如此,再要避戰已是不能,好在這一部官軍至多只有兩千,若以突圍為目的,或者能將己方損失降到最低也未可知。
說到當面作戰,卻是正合惠登相之意,當下便由他召集五名指揮,要他們各帶本部人馬,準備迎敵。這一場仗,桓震心中實是絲毫把握也無,去尋傅山商議,傅山卻也沒有什麼良策。只得自提了一柄刀,與惠登相一起往來安撫士兵,激勵軍心。
大戰之前,本來人人心中都會有一種緊張興奮的情緒,更何況這些人當中的大部原本都是些土匪,要麼便是日子過不下去的亡命之徒,聽說有機會動刀動槍,更是熱血沸騰,恨不得登時便遇上敵人,砍殺兩個官軍,日後便可以對人吹噓。因此桓震一路看去,倒是個個士氣高漲,全沒有半分怯戰。
擺好陣勢,等了甚久,卻不見官軍殺來。過了中午,卻接到戰報,說是官軍竟然不曾繼續南下追擊,而是徑行折向東去了。桓震大奇,不明白對方將領是何等用意,難道是追至中途,失去了我軍的蹤跡?難道是另一營輾轉去到東台,引得官軍過去攻打?想到「另一營」,這才大叫不好,這半日頭緒紛繁,只顧著自己目前戰局,卻把那南去的一營給忘記了,想到不知他們是否也如北邊一營一般,貿然同官軍接戰,這半日一直不曾見那邊有人來報,莫非是已經出了事情?愈想愈是心驚,止不住冷汗一顆顆地直滾下來。
傅山突然道:「我料敵軍或者已經從西面出山,包抄我們了。東面只是疑兵。先前南下那半支官軍,此刻多半已經與這一支官軍合在一處。」桓震奇道:「你怎知道?」傅山道:「南邊倘若真的打了起來,我們不會接不到飛報。除非南邊那一營根本未曾遇到官軍。」桓震「啊」了一聲,道:「然則你是以為,所謂分兵南下只是迷惑我們的計策,實際卻是全軍北上了?但他們怎麼知道我軍的動向?」傅山一努嘴,指著地下道:「你瞧這些,還有誰能不知的麼?」桓震一直未曾注意,直到他提醒,方才往來時走過的路看去,卻見地下到處是人行走的腳跡,山路兩旁的灌木花草,全被人隨手抽折,甚至於有些地方還能見到自己士兵隨意拉下的大便,真是如同經過了一場龍捲風一般。若要說誰瞧見這副情形仍然不知道該向哪裡追去的話,除非他是個傻子。
桓震早已沒有力氣再去責備旁人,只問傅山道:「現下該當如何才好?」傅山想了一想,道:「敵軍會從西來,那也是我一己之見。」桓震截口道:「我也覺此種可能最大。」伸手要過地圖,攤了開來,指著西金溝道:「此處敵我雙方反覆走過數遍,如要掩人耳目,最危險的去處反倒是最妥當的去處。」傅山點頭道:「正是。我倒有一個將計就計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