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書房就寢。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她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裡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床上放梳妝匣兒她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麼。兩個丫鬟這個和她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和她搖搖手兒。她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裡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她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著件湖色短袖衫兒一手扣著胸門兒紐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從臥房裡出來見了她便低聲兒和她笑道:敢是你都打扮得這麼梳光頭洗淨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她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俏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晚兒上就說了說爺和二位奶奶家裡外頭都累了這麼一陣子昨日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日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奶奶忙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刻再請呢!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她坐下;她且不坐下只在那裡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粉盒兒遞手巾。恰好華媽媽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的在兒她見了從摘花簪兒裡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娘裝袋煙。她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著站起就往那屋裡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吧!她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來梳頭你在這兒等著見吧!她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裡歇便不好過去。

    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她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抽著煙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歡喜。又說:這都是爺***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梳著頭也和她一問一答的談著。看了看鍾便和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著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她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裡。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格子跟前隔著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

    你昨兒晚上困得糊里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日晚上是奶奶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打岔了呢?不然奴才先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吧!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裡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麼將就著扎上回來再說吧!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裡嗤的笑了一聲。不多的工夫揉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裡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也早明白了。長姐兒一面謝這位大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裡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她恭維得大樂。

    何小姐一時梳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長姐兒忙上去替挽袖子卻一眼看見大***汗衫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她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吧!

    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千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裡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什麼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她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說著揪只汗衫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

    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絛子不禁笑著問何小姐: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吧?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了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得慌的呢!真個的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鬧得這麼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說吧你們倆該抱怨姑姑的嘴碎!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都要像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奚落奚落得兩個傻丫頭只撅著個嘴。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趿著雙鞋兒從臥房裡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裡笑道:哦!這麼早就有客來了。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短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瑣碎話還帶管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也沒有。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她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她便說道:請二位奶奶梳頭吧!鍾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著把手拿著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乾淨再裝。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登著兩隻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閱者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誨無微不至。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她心裡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講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她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閒人誤打誤撞的捉住了借此斡旋了他的有餘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放心那個。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裡自愛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動。安公子自從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回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丰度藹然可親都願和他親近起來了。今日這家來請宴會明日那個請閒遊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閒。

    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台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道: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士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不能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於時無補。要只這等和他雲遊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子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裡自己便把家藏的那《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裡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內當作閒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有他家現供養著安老爺

    那等一位不要修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什麼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留心庶務。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閒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座只見家人晉陞拿著一封信和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遣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著便把那信和手版捧著遞給公子送上老爺去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武生6保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都已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姓名;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個大鐵錘的。老爺一時也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雲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也是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得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登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並且著實還有點把握還不只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

    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箋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一行字說道: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裡頭寫道是:愚兄鄧振彪頓拜上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和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安。

    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

    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祥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錄知大賢侄高點探花獨佔鰲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欣喜。此乃天從人願實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但因有小事難以分身望祈原諒。

    今特遣小徒6保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並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

    再問二妹子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

    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泐。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兒否?唸唸。又筆。

    後頭還打著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和他那名鎮江湖的木頭戳子。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後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別字連篇只點頭歎賞。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老爺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性格兒竟能低下頭靜著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麼樣的至誠!說著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著是:鶴鹿同春.老爺就不明白說:甚麼是鶴鹿同春啊?又往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餘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光景他大約是照著《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著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來了卻又分不出什麼是給誰的。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

    公子將信念完只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也急於要看那封信公子見她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她兩個說:九公盼著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吧!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她一瞧兒見問她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虧她機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什麼字?說著過去回身就走。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丟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也躲了和何小姐湊在一處。兩人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因把鄧九公問她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和她姐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兩人過來這麼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想來必是褚大娘子有了喜信兒了。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了議論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註解她姐妹聽了益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帽子出去見那6保安。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6保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座。他那裡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爺這裡就同自己的兒女一樣不敢坐。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

    6保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好了打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請安道喜;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恭請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

    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裡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娘子可有得子的信息。6保安回說:這倒不知。正說著那拉東西車輛以至挑的扛的都來了。眾家人帶著車伕一趟一趟往裡搬運。安老爺才知道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我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籠抬了來。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6保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安老爺這裡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份禮。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老爺於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聖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一時內眷也進屋裡來一旁看問長問短。老爺便從麟現闕里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

    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直算得什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什麼叫鶴鹿同春.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個6秀才。那6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安老爺閒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6保安帶回山東而去。

    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閒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著又有大考的旨意。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金頂朝珠掛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禱告神仙也不饒!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與考便早晚用起功來。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下本來又授了講官;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摺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從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名裡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

    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不過是個四品京官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是真個官場如戲了麼?

    豈不聞俗語云:一命二運三風水.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過數年出將人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陽功五讀書呢?

    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然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這日狀元、榜眼、探花串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進士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坐然後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

    你道為何?相傳以為祭酒存些謙和但是一開口一抬手便與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守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個狀元因龍頭屬意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時釋褐禮成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返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她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吧!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和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佔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她兩個一番問問她們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公子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話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待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一進院門早見她姐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她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什麼差遣?她兩個道:且到屋裡再說。公子走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素絹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什麼儀注?姐妹兩個笑嘻嘻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來就叫人家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什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為四樂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吧!她姐妹兩個也就一笑而罷。

    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早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

    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自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一一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巳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

    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和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帶上了幾百銀子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

    又吩咐帶上了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概沒管。

    到起身這日安老爺只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這一路上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各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

    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走長路兒可得趁天氣呀!

    可能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吧?老爺也以為無可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擁擠不動。

    正在看著一行車馬進了一座客店。

    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房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

    老爺這趟出來更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什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什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開那廟頭裡過倒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什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攏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什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老爺正覺得他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什麼叫作希希罕兒?跑堂兒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參天的一對大風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處歇下也去望望風凰吧!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

    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風巢阿閣之後只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聞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竟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朗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裡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在旁攔他因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裡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得跳跳躍躍。只有華忠口裡不言心裡暗想說:我瞧今日這趟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裡自己便同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和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碗包背壺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

    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賣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苕帚、簸箕、撣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沒分男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

    華忠道:奴才頭裡走著吧!說著進山門。那山門裡便有些賣通草花兒、香草花兒的並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棗湯的、豆什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熟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裡圍著吃喝。程相公此時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張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吧!好個酪哇!程相公便問什麼是叫個酪。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嘗嘗。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更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啊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沖沖吃吧!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個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裡。才放進去就嚷道:啊!原來是牛奶!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

    一進去安老爺看到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程相公道:喲!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拿那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對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得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裡只拿了一條很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捻著鬍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個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得合到一處呢?老爺道:哎喲!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雙收同義的麼?老爺只顧和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只好跟在後頭站住。

    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

    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啦!走著逛啦!要講究這個自家圈兒裡找個學房講去。這廟裡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夥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人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裡打聽說:什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吧!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大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飾的、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只見殿前放了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裡點著香磕著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裡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在滿地大家踱來踱去只不在意。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啊喲!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什麼?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護裡焚化了。華忠一聽心裡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日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字紙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裡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乾淨自己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麻花兒也彎著腰一張張的揀得不了。

    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揀在爐裡焚了它好。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為不理的倒笑他是個書獃子的。那知他這書獃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安老爺揀完了字紙也已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去。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道:東嶽大帝是為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講!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這殿裡打金錢眼的又有捨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裡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頭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昆這班人亂擠去了吧!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兒吧!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裡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性都交給我你們去逛你們的。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裡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裡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裡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哎呀我的乖乖!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沖個觔斗。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著腳哎呀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鞋兒。

    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裡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只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才不是我們打伙兒從娘娘殿裡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頦兒盡著瞧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裌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極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著;梳著大松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嚷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腔調。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

    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

    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只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裡還斜銜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說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方才時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她這才歡喜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准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准轟一聲都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娘娘的簽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不想這班人裡頭夾著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緞子膏藥。她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著說道:師傅叫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摀住她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裡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

    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方才原座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早巳去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幾不好和華忠說。呆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才剛到碑頭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那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什麼要緊你曉是什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寬恩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什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方才是我自己在這裡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干正經的看鳳凰去吧!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燈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贍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圍著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撒官板兒列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渣兒也包了頭穿了綵衣歪在那個早船上。

    一手托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嬌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道: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大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風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說道:無恥之至矣!華忠唉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

    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有猜燈虎兒的;有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兒的外頭也站著兩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倒像四川、雲、貴一路的人。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道: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說道: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是鳳凰呀?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趟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未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吧!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纔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裡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裡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說道:索性請師爺也方便了來吧!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裡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座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去吧!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幾條板凳那板凳上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二三百零錢。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頂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戴著一圈兒狗蠅鬍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右手裡掐著副簡板卻把左手拍著鼓。

    只聽他扎崩崩、扎崩崩打著在那裡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科道: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

    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聵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詩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鼓。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裡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什麼。只聽他唱道:鼓蓮蓬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游絲萬丈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帳;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

    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織耕圖!安老爺才聽這句不覺讚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怎如他織耕圖;一張機一把鋤兩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和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沉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噴噴。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吧!老爺此時倒有點兒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羨高風隱逸流;往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裡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閒休問時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拼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不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鬚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鬟葫蘆一個斜肩掛;擔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江去。聽說著他結茅雲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嚇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閒話君聽不是閒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只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給那個打錢兒的。老爺正在那裡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成十三折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他幾十文就說道:你這人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看了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

    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裡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裡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哎!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沖得一行一道的益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裡稽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雲兩句覺得這道士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得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裡咕嚕道:得了我們老爺索性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撅撅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和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裡來。

    梁材在店裡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裡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於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通碑文讀成了個缸裡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裡走了。幸而茶碗還有富餘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的那個借給他。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裡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問他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裡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鳳凰看怎的我們看不著?跑堂的一愣說: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裡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麼說看不著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裡。跑堂兒的聽見了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它那毛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它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著今日這一趟算冤走了。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

    這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老爺道:算了吧!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吧。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纔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馬青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梁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什麼?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就告訴他:回來替你回吧!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瞭老爺一定見他的。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老爺沒好氣道:怎麼你也和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作完了才回道: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雲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和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吧!華忠只得去叫那人。

    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這正是: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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