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 正文 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冬埋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用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裡雖說有五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准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了草塞責。我就在那裡作個監試官。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著便和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有叫他拿到書房裡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嚇得作不上來老爺又該生氣了。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她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眾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二篇文章一詩和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著快睡去罷。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金、玉姐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食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巳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從懷裡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裡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個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作者現在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作者雖是不懂但是也曾見那刻本上都刻的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

    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這回書給人家看到這時節免得被個通品笑話。不想果然來了個通品看我的書他看到這裡說道:作者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齋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

    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筆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著它每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詩早得了二篇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裡。

    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個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巳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週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華忠到了裡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和兩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她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裡和老爺議論說:今年不曉得是那一班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

    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和師傅等著。安老爺道:既這樣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一時來了飯老爺便和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和程師爺下了盤棋。

    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老爺的本領兒我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不來的莫如和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裡。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裡竟零零碎碎有些頗覺得有點出息兒;一舉興時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什麼沒了。因說道:不想陽溝裡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爺這盤棋雖在陽溝裡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

    這樁事我總和它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說:你怎的連博奕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這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佔了一七絕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一局秤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莫覺愧悔。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看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裡才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為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本書轉載bsp;且《孝經》一書案上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二事。究之令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著便歸座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和老爺道:老爺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與?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闖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黨;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

    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鬍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這句話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為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作了那前股裡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和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真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

    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讖。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說著又看了那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裡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月到天心處和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程師爺拍案道: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著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贊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

    詩亦熨貼工穩。持以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些獎賞才好教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啊?安老爺道:豈想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著歡喜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撲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來。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幸;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裡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著便立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纔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個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薰火燎都黑黃黷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讀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

    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緻致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份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讀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

    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和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姐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只見裡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和裝粗面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盤又是一份匙箸筒兒和銅鍋銚子、蠟簽兒、風爐兒、板兒、釘兒、錘子之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問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筆墨紙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兩媳婦了。帶的餑餑、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藥呀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那東西和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得這等周到。安老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她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吩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得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那家常的兩件棉裌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兒去應試如何使得!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得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綢緞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份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曲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太太同金、玉姐妹聞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悶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妨?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兩個媳婦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

    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人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公子和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往來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公子進城。

    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糧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胡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卷。正合著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

    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裡沒人跟著夜裡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和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冱上幾個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像是還落下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話: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和程師爺頭裡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侍候齊了。隨即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來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了個喜說: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著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娘可都算我眼看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道: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人去看你。就把頭場的稿子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著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公子滿臉笑容正瞧著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俺媳婦兒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著她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還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他說了這句便滿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

    金、玉姐妹們點頭答應那聲也搭訕著送出屋子來。

    公子下了台階兒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那玻璃扭著那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噹啷啷的一聲響老夫妻倒嚇了一跳。

    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好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上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她接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干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吧。何小姐道:別動它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她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它呢?在大奶奶說的平平靜靜的話她不知聽到哪裡去了不由得把個紫棠色的臉蛋兒羞得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這舉動都說到底歲數大些了懂規矩。這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讀者要不信這話博引煩征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累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真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不過安公子的父親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工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和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政而不政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安公子的母親和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保;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兒擺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婦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她把甚的去撫養兒子!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和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豐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意合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龐的瀟湘館立腳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她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而她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乎情止於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給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艷清淡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和假托前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仇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

    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子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的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

    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盟激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徑奔舉場東門而來。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裡拿著兩枝照入簽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龍媒這裡來。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你來得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和他要了兩枝簽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復他說: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說話間早聽見點名台上唱起名來。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說著把那枝簽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公子依然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入走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麼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試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班的也在那裡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授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彼此正談得熱鬧。一聽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羊肉館兒好齊整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那個嘴裡正用牙斜含著根短煙袋兒兩隻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裡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兒裡急唾一口唾沫來然後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著嗎?他又道:我其實不去幫這趟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我幹下來了。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裡敬鼻煙兒一個接在手裡且不聞只把那個竹筒兒的瓷鼻煙壺兒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說著把那鼻煙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捏著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個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兒還了那個還道:呵!好霸道傢伙只管保是一百一包的。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乾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付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戴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兒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蟲蛀得剩了光桿兒了。一個人垂低眉的坐在那裡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勿聽那老頭兒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功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

    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著人鬆動順著走罷。公子應了一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的話我聽著又儼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才晉用從那裡換了遍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和方纔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一路想著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罩棚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裡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露胸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了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

    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隻手還得攥上那根照人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餘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像個回回模樣的人先喝了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作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就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傢伙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裡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誠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閒談。

    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和他說道: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說著拉了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樁圈子跟前。只見一班旗下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須蒼白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按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著吵得暗地昏天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登綢馬褂子褡包繫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樁上拿手裡那根照入簽把那御史的帽子敲得拍拍的山響嘴裡還叫他:都老爺!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太爺是世襲呵達哈哈番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那御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裡和他道:你的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難道你家裡竟沒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你現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真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御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和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該三復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備的收在卷袋裡拿上考具進了兩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嵇查按簽換卷的大臣。卻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東邊的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喊得公子急切裡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把他叫到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6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畢政在身後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進柵欄去。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眾子裡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

    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惠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棚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怎麼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兩錢兒雇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裡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沒講究。說著早把他手裡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週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追逐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捨萬瓦毗連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車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

    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個高挑的那四面朱紅隊、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一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捨只見一所號捨門外山牆白石炭土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彎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多也不過三尺;東西下裡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捨。那號捨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墨金硯燈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傢俱、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的不妥當只將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問號的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的人一進來就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賞了不算外余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得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慇勤。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座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來找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

    公子看了這班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干功名來了是玩兒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裡凝神養氣。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得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御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門戶一張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跟前來往的人都已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裡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子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

    那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像那第六號的房簷上掛著碗來大的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玩得。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巳不見了那盞燈。

    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愣眼花了。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裡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模糊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花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作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提。便和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號軍熬了粥。

    公子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巳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代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試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它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和那詩早巳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拿些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干、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寫起卷子來。

    他的那筆小楷又寫得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早已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內。

    公子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領卷簽趕早排便出了場。

    公子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龍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嗎?公子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和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卷袋裡把那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兒便道:只這前八行便有個皇氣象。恭喜恭喜!把詩看完說道:詩也不沾不脫攀桂大有可望。一時回到宅裡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封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好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晉陞來接場。舅太太叫趕露兒送來了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陞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咐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二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著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說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興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準備進二三場。

    安老爺急於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陞今日斷趕不回來只落得負著雙手滿院裡一趟一趟的轉圈兒。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什麼?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緣由。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只盡著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看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准中。金、玉姐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著怎麼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氣過於裡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緣由一想她娘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她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媽媽又在廊簷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她倒說道:人家老爺和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兒倆絮叨。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幾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當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隨著。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斷沒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她們小姐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允。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兒坐下實在無可與談。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只要廟裡打一陣鍾它嚇得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於日運行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運行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周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餘度。日月行得不能畫一此所以朝日東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

    日有光月無光月恆借日之光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能生魄此是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運行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食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食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復圓非天狗之為也。舅太太說:我記不得這麼些累贅呀!我只納悶兒人家欽天監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

    舅太太萬不想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著不禁要笑。便道:我不聽那些了。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兒怎麼供著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裡的婆娑樹;那兩枝於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籤兒在那裡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只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得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了。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姐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裡等著看月色。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後她二人也就回房。到那輪皓月復圓了又攜手並肩藉著門兒望了回月。

    見那素彩清輝益皎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

    她二人賞夠多時方才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這正是:未向風雲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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