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 正文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

    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褲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

    安老夫妻暮年守著個獨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裡還能時刻照管得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漓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於又無端的弄桌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了。他便就這桌果酒上生出篇文章來。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又有個知趣兒的丫頭點了兩枝蘭花香薰了薰張太太的葉子煙氣味。那時節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裡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來屋裡簪瓶列盆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他回到家裡便脫了袍褂換上一件倭緞鑲沿褂二十四股兒金線條子的絳色縐綢鵪鶉瓜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戴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於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准穿戴的。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

    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裡。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姐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

    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裡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棍兒咚咚作響。他手裡拿著那本詩正翻到昨夜星辰昨夜風那無題詩看到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覺得滿室中古香濃艷此情此景世人無此風雅了。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她姐妹兩個攜手同歸。

    忙丟下書笑道:你姐妹兩個來得大妙我這裡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她兩個上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酒不想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壇兒好酒你我三個人作為賞菊小宴呢?張姑娘聽了先說道: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得公婆在家裡;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屋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之色。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匆匆跑出去了。

    這裡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

    前日和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公公是不准他喝酒他喝了兒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和那種梧桐的七絕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和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得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淺。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人老家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憂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功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錯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胡話我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象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操不動的;正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怎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和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於此。你如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固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和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豈不可惜他這副人才?負了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姻緣?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唸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得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和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和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兒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價的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說的很是正是惠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說法。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麼的說法給我聽聽。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

    把個張姑娘樂得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丟了她一眼說道:人家和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佔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

    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姐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錯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和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

    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說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讀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她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擒住不撒手捫住不松嘴了。

    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僕婦丫頭放桌子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桌子打上來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見戴媽媽在那裡涮壺便叫道:媽媽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罈酒來放在廊下。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

    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列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例流兒。

    因這件東西從那頭兒把酒掣山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裡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裡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個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麼?去取來罷!葉通百忙裡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酒來好了走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因說道:這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佔了佔了。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欄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

    他連忙道:啊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裡第一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她姐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干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送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他一口氣飲乾便要接壺來回敬她姐妹兩個酒。

    二人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公子只得歸座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座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看她姐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大撫掌道:此人生第一樂也!

    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好。咱們這堂屋裡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把你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數余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公子聽得這話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隨即喝乾了那杯向她姐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如行個令罷。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裡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裡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它拿來兩家擊鼓傳花何如?她兩個分明曉得把她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槌的沒聽見拿著槌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緩緊慢來花落在誰手裡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才纔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仿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裡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裡慢慢的噴煙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她在座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她只象不曾留意只聽她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和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裡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主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對美人雪樣肌膚玉精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說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公子順著序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和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得像你那樣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厭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裡頭。因道: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和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撇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道: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丑!……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合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來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姐姐著;姐姐耍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罷!何小姐見公子定要自己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座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請問這話卻也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和你細講。你方才和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起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幹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幹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易給人的。

    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和妹妹兩個雖道不算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

    要知天道忌全人情忌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預先生出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撙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女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概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個婦女可立得起什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不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妹妹倒添了樁心事。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

    我倒請教你三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方得心滿意足呢?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用不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裡講就在座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個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

    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賞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請教怎生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法我兩個怎能幫助得你來?公子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有個什麼地動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料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投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著錢糧米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何小姐道:便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園地當日多的很呢!年久日深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去。

    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朱官兒和我奶娘家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鬥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和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

    若不早為籌劃到了那輾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走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來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得深說得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糊塗也糊塗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讀者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全起這分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開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掬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趟也不過領略些街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

    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救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裡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開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變回來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裡聽得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裡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什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堂堂正正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功起來了。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怠於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初日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候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姐妹的意思公婆回來家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情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她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的埋用功起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秘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鬱之氣你豈不作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想不到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圍屏風也不是什麼難事。算起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裡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欲深似海;不但我們道兩個風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於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只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姐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纔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裡吼了一聲把身子挪了一挪歪著頭兒向何小姐道: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薰她一薰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

    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動的?她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裡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持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劃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姐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裡面是她的事。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姐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得你慇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什麼法兒呢?左邊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裡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裡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讀者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罵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僕婦丫頭被人家排大侄兒似的這等錨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腮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她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裡說的話就是我心裡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要得來的;再來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得明明白白了還用我說什麼?

    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於斯二者。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只認作她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裡說到那裡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得得體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她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說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腸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

    人家的話真說得有理這一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得寶貝兒似的;只她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她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石頭獅子不時的對吼起來更不成事。比如給她個不說長短不辨是非從今日起;且幹著她不理她她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裡依她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幹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法兒要合桐卿使她或者還有個心裡過不去臉上磨不圓;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出來的幹得出來萬一她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籐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裡又剩了我跟著媽媽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艷、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幹著她不理她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得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子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

    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領教!

    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還喝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格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

    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裡早不安起來。何小姐說道:自己屋裡說句玩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怎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裡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她。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咕嚕嚕一飲而盡向她兩個照杯告干。只羞得她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於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乾了那杯酒一雙手指著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乾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秘堂大約不難寫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杯來向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琅琅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裡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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