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薩摩再度坐上一輛葉都隨處可見的馬車。
處理完哈托·丹尼諾的問題之後,薩摩知道其他貴族將會陸續找上門,但他卻從沒想過,竟然會這麼快,而且神秘的程度還不下於哈托家的邀請……
凌晨,當葉都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中時,兩個蒙面人造訪了薩摩化名的杜斯妥家,什麼也沒說清楚,只說邀請薩摩前往做客,於是,薩摩丟下憂心忡忡的琉璃,坐上馬車,在早晨灰濛濛的薄霧中離去。
「大師果然名不虛傳,您開門等候我們,想必是因為占卜到我們會來訪吧?」一名蒙面人試探地道。
很平常的聲音,聽不出年紀……
以薩摩的才智哪會聽不出蒙面人的弦外之音?蒙面人挑在凌晨來訪無非是為了避人耳目,自然會擔心薩摩提早占出此事,洩漏了他們的行蹤。畢竟,自從收到來自神殿出乎意料的認證之後,杜斯妥·安森的一舉一動已經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這當中自然包括貴族各大勢力。
知道蒙面人的疑慮,薩摩儒雅一笑:「先生不用擔心。在下雖佔卜出兩位的來訪,但除了拙荊之外,並沒有告訴他人。」
薩摩根本不會占卜,也沒有依賴占卜的習慣,所以儘管有琉璃在身邊,薩摩也從來沒有主動要求琉璃為他占卜在公國所有行動的吉凶。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薩摩一向抱持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觀念裡,若是事事依賴占卜,行動反而會縛手縛腳,被佔卜或預言的結果牽著走了。更何況占卜和預言的結果還可能會使人過度鬆懈或緊張,反而失去平常心。
事實上,薩摩會開門等候這兩人的到來無非是聽到馬車接近的聲音。
凌晨時分,安靜的街道出現馬車行進的聲音多少會惹起薩摩的注意,更何況這馬車行進的方向是他所住的地方?當然,薩摩什麼也不說破,順著蒙面人的邏輯走也樂得輕鬆。
薩摩此番話讓蒙面人放心不少,客套幾句之後,車內再度恢復安靜。蒙面人是受過訓練,平常多聽少問,所以沒有必要的話是不會開口的;至於薩摩,他從來便不是多言之人,若不是計畫所需,薩摩甚至很厭煩和人打交道,加上現在他忙著思索究竟是誰必須這麼神神秘秘地行動?自然是不會主動開口了。
車行轆轆,漸漸緩了下來。蒙面人讓他在一處民宅下車,接著便領著他在街弄間穿行,看那行走路線左穿右繞地,倒像擔心有人追蹤似的。
薩摩看在眼裡,心裡更是好奇蒙面人主人的身份,但他也知道,除非到了地頭,否則這兩名蒙面人怕是什麼都不會告訴他的。於是,薩摩沉默地跟在蒙面人身後,雙眼開始打量起四周的建築。
不同於他所居住的平民區,這裡的房子顯然更華美得多,儘管比不上貴族的豪宅,但顯然已是平民區當中少見的了。
裡爾公國階級分明,不僅遠遠超過國情自由的巴耶帝國,就連曾經以階級制度聞名的約塔公國,在貴族逐漸沒落凋零的情況之下,貴族與平民界線之嚴格也已經比不上裡爾公國了。
以葉都為例,以皇城為中心,四周是高官貴族的宅邸,往外則是富商以及沒有官位的貴族,再往外則依序是:沒有貴族血統的官員和兵丁、一般商人、農夫工匠,最後就是貧民和娼妓。薩摩剛到裡爾公國時,因為只是一個沒有認證的占卜師,所以住的地方是農夫工匠集中的區域。
只看四周的建築,薩摩知道,這裡應該是一般商人所居住的區域。以蒙面人這般神秘的言行,行進間訓練有素的動作和言談間規矩嚴謹的態度,在在說明蒙面人的主人必定不是尋常商人,而是地位不低的貴族。既然是貴族,當然不會住在這裡,不用說,又是一個避人眼目的做法。
蒙面人將他帶到一間偏離大路的民宅中,丟下一句「在此稍後」之後,便走得不見人影。
薩摩也沒多問,尋了張椅子坐下,雙目微闔,靜靜地候著。
他早已抱定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加上一進這屋裡便發現有人窺視,反而更加沉穩了。如果這是考驗他的耐心,那麼,他也可以等到那人不耐煩為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外已經明亮得刺眼,薩摩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不耐,除了一開始曾經注視四面牆壁懸掛的圖畫之外,其餘時間薩摩就像老僧入定一般,悠然輕鬆地坐著。
終於,幾聲掌聲響起:「好!好!」
伴隨著讚賞的聲音,一個約莫五十餘歲、氣度非凡的老者緩步從裡面走出。
薩摩站了起來,對著此人得體一禮:「杜斯妥·安森見過大人。」
只一眼,薩摩便肯定此人必在裡爾公國佔有重要地位,因為那氣度只有官場打滾,長期歷練才有辦法造就。
老人在首位坐定,讚賞地看著薩摩,連連點頭:「你是我這一輩子看過第二個有如此耐心的人。」
「多謝大人謬讚。」薩摩維持一貫的謙虛。
薩摩的沉穩讓老者納悶起來,不由好奇地問:「你不想知道第一個人是誰嗎?」
薩摩看著老者,眼中平靜得讓老者幾乎以為眼前此人根本是七情六慾當前,也無動於衷的非凡人物。
愣了一愣,老者歎了一聲:「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但看你的模樣,我又忍不住想告訴你。」
頓了一頓,老者眼神遙遠地道:「我看過第一個這麼有耐心的人,是那坦·埃森。」
聽到這裡,薩摩眼神一動,但只一瞬,又恢復古井不波。
這個模樣是薩摩在裡爾公國最常見的模樣。這是神王擁有表象之一,平靜但卻不冷淡,疏離卻又不遙遠,完全不同於精靈人的孤離冷淡,也是最符合那坦家祖傳書籍中預言師的形象,只是薩摩不知道,預言師當中擁有這般沉穩氣度的,卻是寥寥無幾。
這也讓老者更加深信有關薩摩的傳言。
老者似乎沉浸在回憶當中,沉默了一會才回過神,微笑了起來:「不過,你的氣質比他更純。本來聽說你可以和大神溝通還半信半疑,現在我起碼六成相信了。」
老人經驗老到,絕不將話說得滿了,擺明還對薩摩抱持懷疑。
薩摩聞言,便知消息必是哈托家傳出來的,但他明明叮嚀過哈托·丹尼諾不得洩漏,怎麼也會傳出?
卻不知當薩摩對哈托·丹尼諾施展漩神術時,哈托夫人畢竟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偷偷啟門觀看。哈托夫人看到的當然是薩摩施展出的迷障術,只是這迷障術結合了哈托夫人的想像,便成了薩摩與大神對話的景象。
雖然哈托·丹尼諾曾經吩咐哈托夫人不要洩漏此事,但哈托夫人怎麼也忍不住想要炫耀的心情,還是偷偷向幾名貴婦人說了。這一說,消息立刻傳了開來,才會有今日老者與薩摩見面這件事。
對於老者對他的判斷,薩摩不便回應,僅是露出一抹儒雅的笑容,沒有說話。
「你不問我是誰?還有把你找來的原因?」老者見薩摩不說話,似乎有些無從下手的無力感。
薩摩當然不急著追問原因,因為他知道,這人若是有求於他,總會主動解釋。薩摩看得出來眼前這人對他還有些疑慮,像這種情況,沉穩而不急躁才是最好的反應。
微斂雙目,薩摩得體地道:「大人有您的顧慮,您覺得可以告訴在下的,自然會告訴在下。」
聞言,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薩摩好一會,最後才回答道:「沒錯。我不能告訴你我的身份,今天你走這一趟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老人的口氣不是徵詢,而是全然的命令。
這樣的口氣若是讓皮喇聽到了不免又要氣怒,畢竟這天下要說有人有資格對薩摩這般說話的,也只有宇瀚夫婦、海因和圖蘇了。但即便是他們,面對薩摩也不敢以這麼全然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話。
薩摩嘴邊悄悄揚起一道不以為然的弧度,但說的話卻是在平和不過:「事情輕重在下省得。」
薩摩沒有直接回應答應與否,但老者直覺認定薩摩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在這個權勢就是一切的世界,老者很自然的認為,一個沒有官位的小小預言師怎麼敢違背他?所以,老者滿意地點點頭,又繼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說廢話了,請為我國與龍人族之戰預言吧!」
此話一出,薩摩心頭一震,不禁抬頭詫異地看著老者。
「你做不到嗎?」老者皺起眉,有些不悅了。
對龍人族一戰,裡爾公國對內說得相當好聽,戰事穩定進展的說辭讓公國上下不知情的人都認定,裡爾公國未來將是人類第一強權。
但是薩摩有比任何人更第一線的消息,或許連蔭·普勒都不見得會比他更快知曉戰事的變化。薩摩知道,這場戰役一開始對裡爾公國而言也許可算捷報連連,但現在,絕對完全不能以順利形容。老者要為這場戰役預言,薩摩大可以隨便編造,但……他得弄清楚,這老者面對這場戰役的態度如何。
先是一頓,薩摩遲疑地回答道:「為國家預言,這是首席預言師的職責,在下似乎不該。」
薩摩語意未盡,但那意思卻是任誰都懂。首席預言師在公國裡的地位超然,其他預言師大多是不敢公然僭越首席預言師的職責。
聞言,老人表情沉了下來,不悅地道:「要是找他有用,我何必找你?你只要回答我願不願意就可以了。」
找首席預言師沒用?約塔·土靈應該是與公國國王蔭·普勒同調,老人要問戰事結果卻不問他,難道是因為,老人對這場戰役的看法與他們不同?
薩摩的思索看在老人眼中成了猶豫,但老人熟知人性,知道強硬逼迫反而不美,所以態度突然轉緩,安撫地道:「放心。我既要你保密,也就表示今天這件事不會傳出去,就算你為公國預言也不會有人知道。」
意思便是既然無人知道,薩摩大可以放心施為。
猜到老人求助於他的原因,薩摩心中篤定不少,再聽老人口氣轉緩,連忙順著老人鋪的台階下:「大人既然有命,在下自然遵從。」
老人似也料到薩摩不會拒絕,聞言立刻道:「那就進去裡面吧!我知道預言的事情越重要,越需要安靜的場合。」說完率先往屋內走去。
薩摩尾隨老者,進了一間房間。房裡什麼都沒有,四面牆壁空空如也,傢俱雜物通通沒有,只有地板鋪著一張長毛地毯,上面放著桌面有著一個凹洞的小几。薩摩見過這種桌子,這是預言師使用預言晶石必備的桌子,為了這個偽裝的身份,薩摩這些配備沒少買一個。
老人引著薩摩來到房中,回頭就道:「就在這裡,沒有人會來打擾。」說到這裡,老人突然發現薩摩雙手空空如也,不禁納悶:「你……你的預言晶球呢?」
一看到那張小几,薩摩心中就不禁苦笑。他這預言師是個西貝貨,出門哪裡會記得帶上預言師從來不會忘記的預言晶球?
見老人追問,薩摩當然怎也不能說是忘了,只好鎮定地露出一抹淡然自信的笑容:「這幾年,我已經不常用預言晶球了。」
此話一出,老人表情明顯一驚:「你……你的能力這麼高,竟然會被埋沒到現在!」
要知道,尋常預言師是離不開預言晶球的,而且越是能力高的預言師,所需要的預言晶球品質越高,除非預言的能力極高,否則預言師與預言晶球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就是約塔·土靈為公國預言,為了謹慎起見,也從來不敢不用預言晶球。
「巴耶帝國對預言師,並不是那麼重視,加上在下對出名也沒興趣,只希望大人別將此事告訴任何人。」薩摩露出無奈的表情,煞有其事地道。
老者雙眼目光炯炯,逼視薩摩,像在審斷薩摩這番話的真實性。換成其他人在老人銳利的視線下,怕不要心慌意亂。但先不說薩摩一身修為難以測度,光是繼承神王的力量,精神的穩定度已是今非昔比,就是再十個老人以這種視線看他,他也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果不其然,老人看了許久還是看不出問題,好半晌才收回視線,歎息道:「沒想到你不只味道像,就連能力也像。如果不是那坦·埃森沒有兒子,我真要以為你是他兒子了。」在他看過的預言師當中,只有那坦·埃森沒有隨身攜帶他的預言晶球。
薩摩知道這是老者的感歎,不便回應,只好微笑以對。
老人很快從感歎中回神,轉而問道:「沒有預言晶球可以嗎?這回要預言的可不是小事。」
聞言,薩摩適時露出自信的笑容:「大人可以等在下預言結束再判斷預言準不準確。」
有了上一次在哈托家裝神弄鬼的經驗,薩摩這次可是信心滿滿。
薩摩自信的笑容讓老人安心不少,於是便在房間另一端坐定,不再追問。
知道老人等他預言,薩摩篤定地來到房間中央,盤腿坐下。雙手交握置於胸口,雙眼一閉,嘴裡開始煞有其事地喃喃自語。他雖然不會預言,但看久了琉璃預言,模樣態度可是學得十成十哩。
老人看著薩摩,雖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但眼裡期待不安的光芒卻是不斷閃動著。
薩摩小心估量時間,約莫一刻鐘之後,薩摩才睜開眼睛,滿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