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石本是個很豁達的人,常年浸淫在琴棋書畫詩文中,自謂性情已然陶冶得寵辱不驚了。他也並不是沒有看到過死亡,但當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的手中枯萎、零落時,他還是感到了不能承受的痛楚。
一種要把自己裂開,要遁出這一切,要忘記、要盲目、要不再感覺、不再承受的痛楚,幾乎將他的心神壓到了極處。
痛徹骨髓。
但他隨即沉靜下去,因為悲痛畢竟不能解決問題,尤其是,石壁外面,還有凌冠羽這個大敵的時候。
他緩緩將雲中君放下,然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他將盛著雲夢香沉的白玉盒放在了地上。
就放在雲中君的屍體旁。
他深吸了口氣,道:「你為什麼還不出劍?」他的話,竟然是對漪蘭說的。
漪蘭的身軀一振,道:「你……你說什麼?」
謝雲石淡淡一笑,他的笑有些辛酸,也有些落寞:「其實你並不是血蘭,是不是?」
漪蘭的身軀又是一振,她的聲音有些乾澀:「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謝雲石道:「在沖養殿見到東成君時,我曾問你,你說不記得雇你的人的聲音,我便有些懷疑了。」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盯在漪蘭的身上:「因為像血蘭這樣的殺手,絕對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僱主的聲音!如果她的記性真的這麼不好,那她絕不可能活到現在!」
漪蘭不再說話。
謝雲石又道:「方纔你突襲凌冠羽那一劍,更讓我懷疑。有人說人在悲傷痛苦之時,能夠發揮出超常的實力來,但我向來認為,若你發揮出超常的實力,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本身就具有超常的實力!你那一劍,連凌冠羽都很是吃驚,或者說,你用的如果不是我這種粗淺功力製造出來的氣劍,那麼這一劍,或者也能夠重創凌冠羽?你的實力遠非我能想像,一路上,我自作多情,所作的一切,與其說是幫助,不如說是拖累,只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忽然仰天笑了笑,道:「殺手絕不是容易動心的人,否則他也一樣活不長久,而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緩緩合上了眼睛:「無論你是什麼人,都不重要了。雲中君死後,他的法術也將失效,我將出去,對戰凌冠羽,為他老人家報仇。這雲夢香沉……你想要就要吧。」
先前密閉的山壁,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陽光跟著滲了進來,將他的身軀照亮。謝雲石懷抱著他那張琴,緩緩向外走去,他淡淡道:「山中漪蘭,或者只是一個傳說罷……」
山壁轟然中開,夕照變得極為刺眼,而在煌煌日色之中,端坐的是凌冠羽那巋然不動的身形。他已用光翼將整個鹿山環蓋起來,便不再怕三人逃走。而只要他們不走,他便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他們出來。
謝雲石緩緩步到他的對面,站住,坐下,將琴展開。他歎道:「秋雁秋雁,將安歸?」緩緩將琴弦挑起。
凌冠羽默然看著他,並不說話,也不動。以謝雲石的修為,他實在不必正眼看他。
謝雲石理了理琴弦,道:「昔日嵇叔夜臨刑東市,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云:《廣陵散》自我絕矣!今日我對戰凌先生,也不遜臨刑,不讓先輩遺風也。」
凌冠羽冷冷道:「對戰於你,我只施展一成的功力。」
謝雲石神情一振,道:「好!」他的手指忽然在琴弦上一劃,跟著縱橫彈出。琴音潺潺,宛如流水一般灑出。立時,鹿山上夕陽返照的霧靄,都被他這一劃聚斂了起來,在他身邊緩緩溢動。但就在這時,凌冠羽也出手了。
他的雙手忽然一拍,手中的光芒驟閃,形成絲絲的雷電,向謝雲石攻了過去。雷電與霧靄激繞在一起,登時放射出萬千彩光,鬥成一片。豐沛的壓力自四方傳了過來,將那霧靄擠成一團。壓力如山,但謝雲石吃力抗衡,勉強能夠抵擋。他精神一振,知道凌冠羽說得不錯,的確只用了一成的功力。當下鏗鏗鏘鏘地彈了起來。
這一曲,正是孔夫子的《漪蘭操》,謝雲石一面彈奏,一面長聲吟道: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琴聲蒼涼,他那吟聲也雄闊蕭索,隱隱傳入了山壁中。
漪蘭盯著那白玉盒,臉上的神情慢慢地動了。她目中顯露出難以克制的慾望,幾乎就要伸手抓住那白玉盒。但,她還是頓住了手。她的眼前閃過了謝雲石那傷痛的眼神,以及他闊步走出去的背影。
以他的修為,來對敵凌冠羽,無疑是以卵擊石,但他還是衝出去了。因為他已不甘心再躲避。
抑或是,他的心已死,已不願在苟活在這個世界上?
漪蘭無言,她的手慢慢抽回來,與謝雲石相處的時間雖短,但卻無一時不是生死關頭,兩人的心中,都有種異樣的感情,但卻都不肯說出來。但此時,面臨著雲夢香沉,這一切,卻都在改變的關頭。
雲夢香沉就在面前,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但此後,她將與這個負琴縱馬的少年徹底決裂,再也沒有相視一笑的機會。
夕陽隱沒,烏鵲清啼。今夜,竟然已是七夕了。
漪蘭探手入懷,緩緩抽出了一張面具,這是張雕刻猙獰的青銅面具,漪蘭緩緩將遮住顏面的頭巾除下,將面具戴上。她的眼睛中,也迸露出刀鋒一樣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