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石坐在懸崖底的大石上,他的樣子雖然很狼狽,但神態卻依然悠閒。碧落山莊的子弟,畢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謝雲石更是被譽為深得魏晉風流之遺韻,是天下世家子弟的典範。
他沒有看自己身上的傷勢,卻極為心痛地將那張救了自己性命的琴拿出來,仔細地拂拭著,唯恐它有絲毫的損壞。不過叨天之幸,這琴畢竟是出自名家之手,受了那麼劇烈的衝撞,居然還是沒有絲毫的破損。
謝雲石歎了口氣,將琴展開,放在膝上,錚錚淙淙地彈了起來。一曲既罷,他臉上的神情已極為舒緩,似乎連剛才的艱險危難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笑道:「原來你勝過我的,並不是因為那琴好,而是折雲手的彈法。你在折雲手中暗用了御靈大法,用道術召喚來九鸞九鳳,雖然神乎其技,畢竟不是音律的魅力。」
漪蘭倚在一棵小樹下,她的神情有點恍惚,似乎仍舊沉浸在謝雲石的琴聲中。她淡淡道:「那張琴的確是天下第七名琴,傳言是晉代大名士嵇康唯一的作品。嵇康臨刑顧視日影,索琴而彈,由此《廣陵散》絕唱的,就是這柄琴。後來此琴為袁孝尼所得,輾轉流傳了下來。」
謝雲石怪叫一聲,跳了起來:「嵇康的琴?你就震成了七八截?」
漪蘭很奇怪地看著他,道:「為了刺殺雲中君,就算是天下第一琴,也只好震碎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麼?」
謝雲石叫道:「怎麼會不奇怪啊!天下第七的琴啊!」
他抱住了頭,似乎很難再與漪蘭共語。這實在是與他的理念相悖,如此天下至寶,怎可為了這等「小事」而犧牲掉?
漪蘭幽幽歎道:「這計謀,是讓我刺殺雲中君的僱主想出來的,他說你愛琴如命,我若用天下第七琴及折雲手來干謁你,你必定會動心,將我引領到雲中宮中去。」
謝雲石道:「這天下第七琴是他給你的?」
漪蘭點了點頭。
謝雲石道:「折雲手也是他傳授給你的?」
漪蘭搖了搖頭,道:「他只給了我一本秘籍,要我自行練習。我也僅僅練了七日而已。」
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古拙的,有些灰褐色的小冊子來,交給謝雲石。謝雲石看時,那冊子上面寫了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漪梅折雲」。
謝雲石動容道:「這折雲手居然是嵇康所創?」
漪蘭點了點頭。謝雲石打開冊子,才翻了幾頁,就喟然歎道:「嵇中散名稱天下,果然非偶得。我自謂琴中之道,已得七八,哪知與之相比,真滄海之一粟也。」
突然,他的身子一振,道:「五音正道,可刑五行,生殺由心,天下正兵。這……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此時,漪蘭的長劍刷地出鞘,她的目光又變得極為清寒,盯著懸崖的另一面。
奪目的朝陽中,緩緩走過來了一個人。他的頭微微垂著,身材並不高大,但卻如這高山一樣峻巍,隱隱有種不可撼動之感。他還沒有走近,漪蘭的長劍就忍不住嗡嗡輕響,他的身上並無劍氣升起,但不知怎麼的,漪蘭就覺得手中的寶劍越來越重,她的心也越來越沉!
那人走到離漪蘭三丈之處,站住。
漪蘭的聲音變得極其乾澀:「武皇凌冠羽?」
那人淡淡一笑,彷彿「武皇」這樣輝煌的名字,也不過清風過耳。他緩緩道:「我來有兩個目的,一是將雲中君的首級拿回去,另一個就是取回雲夢香沉。」
漪蘭的眉頭皺了皺,道:「我只有雲中君的首級,並沒有雲夢香沉。」
凌冠羽不再說話,緩緩地,他的頭抬了起來。一瞬之間,彷彿整座山川都變得矮了起來,他那堅實的身軀,竟然有種高不可攀,侵凌天下的感覺!而漪蘭則在同一時刻,只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她甚至沒有出劍的勇氣!
她也已知道,凌冠羽並不再想知道雲夢香沉是否在她身上,他採用的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殺了他們,然後再搜尋雲夢香沉!這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漪蘭緩緩將長劍抬起,平齊雙眉。這個簡單的起手勢,這時彷彿已耗盡了她所有的力量。凌冠羽仍然一動不動,他只是淡淡望著漪蘭,雙目中彷彿有一絲悲哀。
無論是誰,只要他將長劍對著凌冠羽,這就是他最大的悲哀!漪蘭並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她已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她突然一聲嬌叱,將心中的困頓衝開少許,一劍雪光飛寒,向凌冠羽飆射而去!
她這一劍,幾乎凝結了她劍術中所有的精華,因為她知道,或者她只有出這一劍的機會!
凌冠羽仍然只是沉靜地站在那裡,他的手背負在身後,但忽然之間,漪蘭的劍尖就被他抓在了手上!他的手也如他的人一樣,並不很大,卻帶著無與倫比的沉穩。
這份沉穩,使得沒人能夠懷疑,他一拳就能將任何敵人擊碎!
他的眼神也沒有絲毫的變化,仍然是那麼靜靜地看著漪蘭,彷彿等著她將雲夢香沉拿出來。但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順著他握住的劍尖,緩緩攻了過來。漪蘭的心中恍惚產生了種錯覺,似乎她手中握著的劍越來越短,由長劍變成短劍,再變而為匕首,然後就只剩下了只劍柄!
凌冠羽的攻擊,不僅侵蝕了她的劍招,而且進而侵蝕她的精神!這樣的對手,她又怎樣取勝?
突然之間,背後傳來一陣裊裊的琴聲。
琴聲非常輕,在悶塞的懸崖低谷中,就彷彿是一陣清風。拂過樹梢,帶起一陣秋露的濕氣,使人頓感心曠神怡,如沐高秋風日之下。
清風吹進松林,就算松林是多麼的濃密,都會在木末蕩起一陣漣漪。
這清裊的琴聲才一出現,一陣漣漪就從漪蘭的劍柄上蕩起,吹拂開來。凌冠羽那沉雄彷彿高山一般的壓力,竟似被這琴聲吹開了一線縫隙!漪蘭的精神似乎頓時為之一振,她的手突然反挑而起!
一串清越的龍吟自她的劍尖上顫出,一折一嘯,宛如閃電般迅速盪開,向鉗制著它的手指上斬去!
手是凌冠羽的手!這手似乎再也不能捏住漪蘭的劍尖,凌冠羽目中鋒芒一閃,他的手倏然抬起,避開漪蘭的鋒芒,但他的人,卻突然踏上了一步!
整座山彷彿被他帶動,一齊壓了過來。山谷中悶塞的空氣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宛如巨石一般壓在漪蘭的心頭,她這靈動之極的一劍,竟然忽然呆滯下來,變得極為緩慢,眼睜睜地看著凌冠羽手指揮動,再度將它鉗在手中!
身後清裊的琴音陡然一振,殺伐之聲驟起。漪蘭身內的勁氣瘋狂湧起,手腕猝然抖動,長劍「咯」地一聲,已然從中斷折,漪蘭雙目中寒光一閃,手舞半截斷劍,向凌冠羽撩去!
凌冠羽手張開,半截長劍落下,與漪蘭的斷劍撞在一起。他沒有動,那半截斷刃在他胸前疾舞翻轉,頃刻之間,已與漪蘭的斷劍撞了十幾下。每一下,都宛如重錘一般,撞得漪蘭胸口一悶。
她與凌冠羽的差別實在太大,絕不是謝雲石的琴音能夠彌補的!
就在這時,那琴音倏然拔高,宛如長河倒傾,怒嘯紛紛,又宛如一線激流奔湧,筆直地向高天升去。漪蘭鬱積的勁氣翻湧不絕,一瞬之間,凌冠羽眼中的神芒也有些黯然,那疾舞著的斷刃去勢微微一窒,漪蘭一聲嬌叱,斷劍倏然射出,向凌冠羽當胸射來!
她也來不及看這一擊是否得手,急忙一個翻身,拉住謝雲石,道:「走!」
斷劍急速扭動,宛如一尾毒蛇,向著凌冠羽的胸前急噬而來。凌冠羽的左手劃了個半圈,那斷劍就彷彿受到了什麼粘滯的牽引一般,緩緩在空中停住,首尾一齊顫動,卻再也不能前行半分。凌冠羽緩緩伸手,將它摘下,就宛如摘下一片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