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氣長安 第八章 青電明霜照玉鱗 第二節 千里唯怨情孽長
    魑跟魍跪著,跪在那巨大的石座之前。他們渾身顫慄,不敢抬頭看,巨大的愧疚跟恐懼幾乎壓塌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幾乎忍不住跳起來,自殺。

    但他們卻不敢再讓那人失望。

    那人正坐在石座上,淡淡地看著他們。

    這個讓魑跟魍無比懼怕的人,卻是那麼的柔弱。他纖細的身體裹在一件寬大的袍子裡面,就彷彿是秋天裡的草,顫巍巍地謀得自己最後一絲存活的機會。他的膚色蒼白,宛如最精緻的瓷器,一碰就會碎掉。他輕輕咳嗽著,不時拿起衣袖沾一下自己的嘴,斑斑血跡便隨著他的咳嗽染紅了袖邊。

    若不是他的眼睛,他就只不過是個垂死的孩子而已。

    那是一雙奇異的眼睛,乍看並沒有半分奇特之處,但稍微凝注,便怵然而驚,因為自己靈魂深處都會被看得一清二楚!那是穿透了生死與輪迴的目光,尤其奇異的是,他的瞳仁竟然是雙生的,兩隻緊緊挨在一起,一瞳視陽,一瞳視陰。

    重瞳。

    但他瞳仁中的光芒並不穩定,隨著他的咳嗽時強時弱,宛如他的生命之火,隨時都會熄滅。

    魑跟魍看著他,不由極為擔心。這雙重瞳的威力幾可通天,但他們並不怕他,因為他絕不會濫殺無辜,實際上,他們魑魅魍的目幻之術,全都是這個人教的。他們只是敬畏。

    對於此人天才一般的聰慧以及浩瀚無邊的神通的敬畏,那是他們永遠無法窺知的天地之秘。

    只是這樣一個人,為何偏偏生了如此柔弱的一具身體呢?甚至稍微受些風吹,都會大病一場。

    如果有可能,他們真願意以身相代,替他受那些折磨!

    那是他們的大哥,也是他們的主人,更是他們橫行天下的依傍。魑魅魍魎中的魎。但他們知道,他們是絕對沒有資格跟這個人並列的。他們本應該是他的奴隸才是。

    魎輕輕咳嗽著,慢慢道:「每個敵人都是我嘔心瀝血的一部作品,我總希望能將它寫得更為完美一些,讓他能在了無遺憾中死去。」

    魑跟魍聽著,魎的聲音彷彿已穿過了無盡虛空,盯在那個注定成為他作品的人身上:「我將目幻之術教給你們,你們卻一直不能明白幻即是真,真即是幻的道理,所以魅才大意死去……但他不會白死,因為他,我已經看到了敵人。」

    他一陣急劇的咳嗽,蒼白的臉迅速變得嫣紅,彷彿籠中的金絲雀,啼叫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眸中的重瞳,卻慢慢旋轉起來。

    一瞳視陽,一瞳視陰。雙瞳交旋,前生今世,盡在眼前。

    茫茫地,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綠洲……

    那是大殺戮之前的綠洲,還是大殺戮之後的綠洲?

    李玄簡直快要急死了,背後擘天黑影越來越大,那三對骨翼的扇擊之聲也越來越響,顯然那怪獸漸漸適應了自己的身體,威力越來越霸猛。

    幸好這怪獸不會什麼法術,神通有限,否則他刮起一陣狂風,自己就只能閉目待死了!

    李玄才想完,突然一陣狂風捲地而起,他慌忙一回頭,就見怪獸六翅之間旋起萬條黃流,大漠之上的蒼茫之氣彷彿全都被它彙集在了一起,一鼓扇之間,形成數個巨大的龍卷,鋪天蓋地砸了下來。這下嚇得他心膽俱裂,慘叫一聲,全力前奔。

    龍卷怒嘯,轟然在李玄身前身後炸開。他的慘叫聲連環響起,被這剽悍的狂風吹得立足不定。粗大的砂石著了風力,砸在身上就宛如利刃一般。李玄跑過去,點點血跡灑下……

    這真是叫做奔命了……

    倉惶之間,遙遠的地平線上,忽然現出了一座綠洲。

    巨大的石林沖天而起,被萬古的沙風蝕成千奇百怪的樣子,環繞著這座綠洲。這也擋住了周圍無際的風沙,才讓這座綠洲保存了下來。

    樹木蔥鬱,靜謐地生長著,有一條小河在洲正中間流過,隱約能聽到流水的潺潺聲。這不僅僅是綠洲,簡直就是生命之洲啊!

    李玄精神陡漲,歡呼一聲,抱著石紫凝,一陣猛竄,跑進了綠洲。

    天書老爺爺臉上變色,叫道:「不能進去啊!」

    但生死關頭,李玄哪裡管得了這麼多?一頭栽倒在那茸茸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雖然加御了神行萬里之術,但這一通猛跑,也幾乎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氣。再讓他多跑一步,都不可能了。

    那怪獸仰天怒嘯,一頭撞在了石林上。那麼巨大的石林登時一陣搖晃,粗及十餘丈的石峰幾乎斷裂。但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二十丈粗的石峰,二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三十丈粗的石峰,那怪獸雖然力氣絕大,但想撞折石山,還是力有未逮。它雖然長了三對骨翼,但由於身子實在太大,所以飛不太高,不能越過石林。而正是由於身子太大,它也無法從石林的縫隙中鑽進去。

    這座綠洲未被風沙吞噬,這只怕也是最大的原因啊!被怪獸們衝進來一陣荼毒,什麼綠洲都只能沙化了。

    李玄稍微鬆了口氣,伏在小溪中喝了幾口水。溪水倒是清冽甘美,喝完之後精神大振。他見石紫凝嘴唇乾裂,就挹了一些水,沾到她的唇上。但石紫凝卻終未醒來。

    李玄歎息一聲,重又抱起她,向綠洲深處走去。

    在沒有好的辦法之前,還是先離這怪獸遠一點為好。

    好在這綠洲極大,極目遠視,望不到盡頭。李玄沿著小溪走了一個多時辰,忽然眼前顯出一個極大的湖來。

    那湖晶瑩通透,宛如一顆明珠鑲嵌在翠綠的綠洲中央,一座極大的樹林宛如彎月般抱住了它的東北一側,它就似是嬌柔的公主,正慵懶地躺在舒軟的榻上。

    李玄看著這座湖,他的心神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似乎他前生曾來過此地,這座湖是那麼熟悉,熟悉得讓他的心痛了起來。

    他頭抬起,石林延續到這湖邊,形成一座壁削的高山。那高山上似乎有字。李玄將石紫凝輕輕放在湖邊綠地上,向石壁走去。

    隱約間,他似乎感知到,他又將多知曉一些自己前世的事情。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竟有些急不可待。

    那座巨大的高山一直沒入湖中,嵌在彎月林的斜對面。石山斜入湖水的一面,似是被上古神靈用開山斧當頭劈了一斧,裂出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宛如神女湖中沐浴後,臨照的明鏡。那些字,就刻在石壁上。

    李玄奔近石壁,仰頭看去,就見石壁上龍飛鳳舞地刻著兩排大字:「定遠遇承香公主於此,千秋萬代,永不相棄。」

    那字蒼遒有力,金鉤鐵劃,大氣揮灑,自有一份橫貫大漠的英雄氣。筆跡深入石壁,幾達一尺,顯然,是用利器生生刻出來的,而且一氣呵成,絕無停頓。李玄觸目驚心——自己的前生真的是天下無敵麼?刀法居然這麼高!

    刀刻映著湖中粼粼水光,似乎這十七個字也在發著淡淡的光輝。李玄心中動了動,他涉水入湖,向那石壁走去。

    石壁最邊上的字離岸並不遠,李玄不一會就走到了。他看著那字,心中湧起一陣衝動,想要觸摸一下他前生所立下的誓言。

    那份英雄豪氣與柔情,是今世的他所不具有的。千秋萬代,他真的能延續這誓言麼?李玄心中有些發苦,他慢慢提掌,按在了那個字上。

    十七個字忽然全都騰起了一陣柔光,倏忽之間,這十七個字宛如雷霆一般在他的心底震響,他的心神一陣恍惚,眼前景象陡變。

    茫茫中,他似乎看到自己跟一位女子一起,跪在湖邊,朗聲說出的那一段誓言。他的心被巨大的豪氣衝擊著,笑著對那女子道:「天地見證,我定遠對你的心永遠不變。」

    他躍身而起,定遠刀化成一道流光,在他的身際旋繞著,在石壁上刻下風沙所不能磨滅的三句誓言。那是他最得意的刀法,刻出他最在意的誓言。

    他落下,握住女子盈盈的雙手。兩人對視一笑,都覺平安喜樂,此生再無所求。

    他記得,自己匹馬帶刀,只率領三十六鐵衛,西入西域,要平定五十國,建立不世的功勳。但西域五十國橫行已久,不服漢化。一言不合,他怒而挑戰五十國的三十位國師。那是一場血戰。

    他憑借高絕的刀法,連敗十一位敵人,殺得敵人膽寒。但終於激起了西域諸國同仇敵愾之情,四位國師同時施展金剛威猛之法,化身為大威德金剛菩薩,與他搏命一戰。終於將他刀氣打碎,震落九重妖都。

    那九重妖都隱在萬里黃沙之上,虛茫茫的空中,乃是西域聖地。他滾落荒漠,歷盡千辛萬苦,才爬入這座綠洲,被駕臨此地的承香公主救起。兩人一見鍾情,托賴承香公主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的傷勢才漸漸好了起來。

    兩人立誓,永不相棄。

    承香公主跟他細細講解西域的風土人情,勸慰他要以一顆仁心來關懷西域人民,而不是憑著武力殺戮征服。他在公主的幫助下,戾氣漸漸消磨,霸道化為雄心,一柄刀也不再那麼鋒芒畢露,不留餘地。陰陽相合,內外交征後,他的武功再上一層樓。

    此後,他隨著公主走遍西域的大小國度,以一柄刀降妖除魔,除暴安良。四年,他斬了無數的妖魔,他的大名轟傳整個域外五十國,終於,在公主的遊說下,五十國聯盟明白了他的苦心,一齊立誓,願在他的帶領下,歸於漢化。

    但他們的條件,是除掉大漠中的三剎鬼毒大摩天。

    三剎鬼毒大摩天乃是西域群妖之王,它長著三雙翅膀,一雙扇風,一雙扇火,一雙扇沙。三翅齊扇,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它的身子上衝天,下衝地,頭入九重天,尾入黃泉地獄。身子一搖動,天動地裂,山崩城摧。西域五十國雖然都有國師,但卻無人敢鬥三剎鬼毒大摩天。每年三月三日,大摩天從沉睡中醒來之時,各國都備上七對童男童女,舉行獻祭,讓大摩天重歸沉睡。

    是以,大摩天不除,西域永無寧日。

    他聽說此事之後,目眥欲裂。與公主商量,重入這片綠洲,準備斬殺大摩天。他的烽火刀法此時已入化境,但要斬殺修為萬年的大摩天,仍然力有不足。終於,他籌劃著將大摩天引入九天封魔陣中,借大漠下的地極之火,將大摩天的血肉化去,刀斬其顱,將它元丹震散,才誅滅此魔。

    那是多麼輝煌的一段歲月啊……

    他與公主攜手萬里,降妖除魔。若沒有公主的勸說及遊說,他又豈能建立如此不世之功勳?他的功勳中,至少有一半是公主的啊……

    多少次,他們攜手夕陽,一遍遍念著那段誓言,但現在,卻也化成塵,化成土,被風捲走了……

    輪迴過後,還有誓言麼?

    李玄慢慢收回手,他的思維被前生無數的記憶碎片沖蕩著,那無邊的黃沙,那萬種的柔情……

    他驀然驚醒,卻發現並不記得承香公主的臉了。那是龍薇兒的前生麼?

    他疑惑起來,似乎,憑著在被赤夜妖瞳喚醒的記憶,那應該是龍薇兒,但……

    他又不確定起來。這個疑問在他的心頭慢慢變大,痛苦地嘶咬著他的心神,讓他萬分難受。他願意接受任何刑罰,只要能給他一個答案。

    怪獸那蒼茫的吼嘯聲穿過石林,傳了進來。李玄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骨翼怪獸就是三剎鬼毒大摩天的骨架,不知因何,重新甦醒了過來。若是打敗這頭怪獸,就能知道承香公主是不是就是龍薇兒的前身!

    但,身無道法神通,只有一本忘性極大的天書的他,又如何打敗這只力大無窮的大摩天之骨?

    巨大的石座上閃過一絲微微的歎息,重瞳凝轉,注視著綠洲中蒼茫的景象。石壁刀刻幽幽的誓約之光照在他浩瀚的眸子中,他久枯的心境忽然有了一絲興趣,他忍不住猜想,李玄究竟會如何做呢?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命,往往會覺得自己會有前生後世。但是真的會有麼?

    崖壁石刻,是的確存在的;定遠刀,也的確傲然插在大地上過。但縱橫崖壁的,真的是自己的身影麼?握住定遠刀的,真的是自己的手麼?

    命運與輪迴,幻與真,能分辨的,能有幾個?

    魎淡淡笑了,能顛簸這一切的,也許只有他。所以,他被稱為心魔。也只有他,能從虛空中創造出前生後世來,讓人深信不疑。

    每一個敵人,都是他一部完美無缺的作品,但連他都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麼。他只是將所有的因與果對接在一起,然後靜靜地等待。

    等待幕揭開的那一刻。

    然後,便是死亡。

    一千種法子,李玄足足想了一千種法子,仍沒有一種能讓他有信心打敗這頭只剩下骨頭的三剎鬼毒大摩天。

    這畜生死了這麼久了還讓人如此難受,真是死有餘辜啊。李玄恨恨地想著。大摩天宛如巨大的陰影,覆蓋在綠洲之外。它無時無刻不在撞擊著石林,又有一座巨大的風蝕之山被它撞倒。李玄雖然並不害怕,但也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時,他突然感到什麼東西在自己身前一晃。他突然出手,就聽一聲尖叫,他抓住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穿著一件紅彤彤的肚兜,玉雪可愛,胖乎乎的臉上帶著些驚嚇,看著李玄。李玄笑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敢自己跑出來?」

    那孩子不答,哇哇哭了起來。天書老爺爺忽然探出頭來,驚訝道:「參娃娃?你抓住了一隻參娃娃?」

    參娃娃?好像是什麼寶貝的名字?

    天書爺爺指著那孩子的髮辮道:「你看,這就是它的參珠。一二三四……有七顆參珠,看來它已有七百年的道行了。」

    李玄順著它的指示看過去,就見那參娃娃紮了一隻朝天辮,果然有七隻赤紅的珠子穿成一串,紮在辮子的發端。難道……難道自己真的抓住了件寶貝?

    看來是大摩天的來襲驚動了參娃娃,它倉惶逃竄的時候被自己無意間抓到了。李玄哈哈笑了起來,道:「我聽說參娃娃是件寶貝啊,但這麼玉雪可愛,我倒不忍心傷害它。養著它做寵物好不好?」

    天書爺爺道:「你可以向它求一顆參珠。參娃娃的參珠好比是它的元丹,乃吞吐日月精華之所得,善能療治各種奇病異症。也許能夠救醒石紫凝。」

    李玄道:「還求什麼求?直接採一顆不就得了。」

    他伸手向參珠抓去。天書爺爺道:「只有參娃娃心甘情願獻出來,並由它親自施展,將參珠化為甘露,滴到病人的眉心處,參珠才會生效。你若這樣采去,參珠就是一顆普通的珠子,什麼用處都沒有。」

    李玄急忙住手,疑道:「真有這麼回事?老頭,你不是誑我的吧?」

    天書爺爺笑道:「我是天書爺爺啊,怎麼會說謊話?」

    李玄上下打量著參娃娃,露出一臉凶像,嘿嘿笑道:「小娃娃,識相點呢,就乖乖交出參珠,我自然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呢,我就將你燉成一鍋湯,那時,你可就連性命都保不住了!」

    天書爺爺好心提醒他道:「你抓住的,是參娃娃的元神,它的本體還深埋在土裡。只要你一放手,被它沾到地水火風,它就立即化形遁去,那時,你想再抓住它,可就千艱萬難了。」

    李玄驚訝道:「還有這種事?」

    參娃娃用力掙扎著,想要從他的手中逃掉。李玄騰出一隻手來,搔了搔頭,道:「小朋友,你能不能將你的參珠借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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