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談新權的話,藍煜星把頭低了下來,良久不語。談新權不知道他是在權衡,還是在作思想鬥爭,但談新權並不急躁。他很清楚,很多事情,觀念,信念的轉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需要潛移默化的,對藍煜星這樣的人來說,尤其如此,能讓他作思想鬥爭,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成效。
「談叔,請諒,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藍煜星還是作出了一個否定的答覆。
「說說你的理由。」談新權並不吃驚。
「我做事,從來都不是那種拘泥於常理的人,坦率地說,你的想法,甚至你的做法中的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感動了我。你剛才說,很多事情需要辯證地看,所以我告訴你,我正是這麼看問題的。你的行為,有對社會作貢獻的一面,也有危害社會的一面。基於以上考慮,我說兩點意見供您參考,希望您能作出正確的選擇。」
「你說吧。」談新權當即答覆。
「說之前,我敬您三碗酒。」藍煜星把酒碗用雙手舉了起來。
「好!人生難得幾回醉,咱們喝。」談新權也很鄭重地把酒碗端了起來,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因為喝得猛,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潮,眼神中的醉意,已經更加明顯了。
三碗酒喝完,藍煜星開口了:「客觀地說,從您的所作所為看,不管您在河西村,還是在P縣,您都不失為一個好領導,好幹部;玉綸集團,除了在初期用了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在後期,也是一個為P縣和S市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都做出積極貢獻的企業,錢大富也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的企業家。所以,我答應出面通過林清雅幫您協調,但您要做到兩條,第一,交出孫繼堯、安永江、姚義喜三個人,這三個人是殺人兇手,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第二,解散您的非法武裝,他們大多數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您可以讓他們另謀出路,也可以讓他們遠走高飛。這樣,事情就算是了結了,我出去以後,再也不插手這個案子,一門心思照顧好晶晶。您繼續做您的好市長,錢叔也繼續當他的優秀企業家,您覺得如何?」
藍煜星說完,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談新權。做出這一番決定,他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原因很簡單,不管怎麼說,他這樣做都有徇私枉法的嫌疑,而且,如何去說服林正祥,也是要費一番功夫的。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談新權反問了一句。
「我覺得您應該答應。」藍煜星並沒有正面回答,而語氣裡還是在奉勸。
「如果需要把我自己交出來,我也許會考慮,你說我交出我的部下,來換取我的苟活,你覺得我會答應嗎?」談新權的口氣有些激動,質問的語氣更加明顯了,藍煜星的兩個條件,明顯讓他深深地失望了。
「我不是想讓您苟活。正如您所說,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把生命放在第一位的人,這是您看得起我,我也同樣尊重您,如果說用您的生命來要挾您,那是污辱您。我之所以這樣說,就像您剛說說我的話一樣,您說留著我,對你們是有用處的,我的想法也一樣。您和錢叔的存在,如果不去想別的,一門心思去當好市長,當好企業家,對老百姓同樣是一件好事情,這就是我提出這個建議的理由。當然,答不答應在您,我只是感覺,在現在的情況下,已經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小藍,你終究是錯了。你說你不會污辱我,可我卻分明感覺到了你對我人格的污辱;你說你不會看不起我,但你分明沒有看得起我。你讓我拋棄安永江他們換卻我和老錢的安全,就是對我的污辱;你讓我和老錢安安心心地做一任市長、企業家,就是看不起我,你真的以為,我現在還能滿足於做一個留守市長嗎?」談新權的語氣,已經在毫不掩飾地表達著憤怒了。
藍煜星並沒有著慌,而是不緊不慢地拿起勺子,把談新權和自己面前的酒滿上,然後才說:「談叔,我沒有像您所說的那樣,當然,我不作辯解。我只想告訴您,您的想法太過理想化了,在現今天的中國,根本不現實。我可以告訴您,對現狀的認識,我遠沒有您那麼悲觀。剛建國的時候,全世界都認為,社會主義的中國,養活不了五億中國人,我們的朋友在為我們擔心,我們的敵人在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可是,短短的幾年,中國人不但在朝鮮戰場上打敗世界上的頭號強國,而且,還建成了一個門類相當齊全的工業體系。後來,咱們的國家走了很長的一段彎路,但能夠發現並糾正自己的錯誤,正是共產黨人最大的優點。很快,很多問題拔亂反正了,中國開始改革開放,迎來了二十多年的快速發展。」
「建國的前三十年,我不和你爭論,因為我也認為,你說的基本是對的。重點是後二十年,真的如你所說,就走上了發展的快車道,就連一點失誤都沒有?」談新權顯然有他的不同看法。
「對改革開放二十年,您剛才已經說了一些問題,比如農民問題、教育問題、醫療問題、住房問題,諸如此類,我並不否認,甚至我認為,黨和政府也沒有否認。但是,我覺得更應該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這些問題,我們應該定性為前進道路上的矛盾和問題。現在,中國正在努力建設和諧社會,您應該看到,困擾了中國農民幾千年的農業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城市反哺農村、工業反哺農業是以後的大趨勢;醫療問題,現在中央已經提出,在本世紀的頭十年,就要建立起覆蓋全國十幾億人民的醫療保障體制;住房問題,也許現在還沒有讓老百姓滿意的解決辦法,但中央對這個問題肯定會越來越重視,而且也將會逐步得到解決。而且,即使是被大家切齒痛恨的房價問題,我覺得也應該分兩面來看,房價貴是貴了,但老百姓的居住條件卻也實實在在的改善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在農村就更為明顯,十幾年前,農村的小青年結婚,基本的配置叫三轉一響,自行車,手錶,縫紉機,洗衣機,現在是彩電,冰箱,洗衣機,摩托車;十年前是三間瓦房,現在是小層小樓。現在有句話說,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並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是嗎?」藍煜星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可能是有些口乾,便拿起酒碗向談新權示意了一下,沒等對方的響應,便喝了一大口。
「那腐敗呢?腐敗怎麼解決?你為什麼迴避這個問題。」談新權也跟著藍煜星喝了一碗酒,窮追不捨。
「您不要著急。我會說的。腐敗,的確是國家政治肌體上的一顆毒瘤,我本來就是一個紀檢工作者,對這個毒瘤一向是欲除之而後快,這是我最大的理想。但我也清醒地知道,反腐敗鬥爭的規律表明,一個國家,在人均GDP一千到三千美元的階段,正是腐敗的高發期,當年的美國是這樣,歐洲是這樣,亞洲四小龍尤其是這樣,而且和我們國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我們國家的人均GDP剛剛過一千美元,和腐敗作鬥爭,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我們不能指望畢其功於一役。」
「問題我們要一個接一個的討論,剛才你說,現在的老百姓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為什麼呢?」談新權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比喻我覺得很恰當。」藍煜星並沒有迴避談新權的問題:「這是中央黨校的一個教授的比喻。他說,一個孩子哭了,大人馬上說,別哭別哭,明天我買糖給你吃,這是前三十年;後二十年的情況是,孩子哭了,大人馬上拿出一塊糖,說,別哭,給你糖吃;第二天孩子又哭了,大人又拿出一塊糖,久而久之,孩子越越來越不滿意,一塊糖,已經哄不了他了。這就是前三十年和後二十年的區別,前三十年,孩子沒糖吃,但他一直有希望,認為明天肯定會比今天更好;後二十年,孩子其實每天都吃糖,但他沒有希望,甚至會失去了對糖的渴望。這就是我們現在的社會現實,問題不在於大家吃不到糖果,而在於失去了一個希望,失去了一個共同的社會理想,說得再深刻一點,是失去了一種信仰。從前人們很窮,但是有希望,有信仰,現在的人吃飽了,穿暖了,卻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信仰,這才是根本的問題。這和美國當初在發展階段的所謂迷失的一代何其相似?因此,我還是認為,對這個國家來說,最重要的是按照目前的發展軌跡,順利的、健康的、持續地走下去,也許前面的路還會有曲折,還會走彎路,但大的趨勢卻是越走越寬,越走走平坦。也只有這樣,老百姓付出的代價才會最小。您說您的目的是為了老百姓,但是,任何大的動盪,首先遭殃的偏偏是老百姓,您認為是這樣嗎?」
「小藍啊,對你的問題,我可以作出肯定的回答,是。社會出現動盪,老百姓的確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你憑什麼就要說,按照我的想法推行下去,老百姓就會成為受害者呢?我的想法也並不複雜,從來沒想過暴力革命,也沒想過槍桿子裡出政權,甚至到今天,我依然認為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只是希望,能夠通過這個組織的力量,把你,或者說別的接班人,一步一步地推向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地位。在這個過程中,你會先做一個市的或是一個省的領導人,在這中間的每一步,你都可以做很多事情,這就是我送你那本《徐光啟傳》的意義,我希望通過一種溫和的方式,讓我們的事業繼續下去,而且不出現任何動盪;老百姓在我們推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非但不受損失,而且能夠得到一些好處,就像是玉綸集團的職工、P縣的群眾一樣。這難道有什麼不好嗎?」
「我承認,您的想法是好的。可有一點,想法和現實永遠是有差距的,您說您不想出現動盪,您說您不想損害老百姓的利益,甚至是想讓老百姓得到更大的好處,可現在的問題是,你們的計劃剛剛開始實施,已經有很多的人因為這個海市蜃樓一般的計劃失去了性命,接下來呢,您能保證,不會再出現任何問題?」
藍煜星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就知道,談新權保證不了不會再出現問題。果然,談新權說:「我不能保證,但我不能保證的是未來的計劃未必就會按照我的計劃來走,因為事情總有意外。但到目前為止,大多數的情況,依然在我的掌控之中。小藍,我想告訴你,你到目前所做的事情,固然給我們的組織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但我卻認為,你也為組織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對我來說,得大於失。你明白嗎?」
說完自己的話,談新權面帶微笑地看著藍煜星,看著他的表情,藍煜星忽然感覺,這個人的眼睛,實在算不上是心靈的窗戶,連窗紗都算不上,太深了,深得讓他根本看不見底。他只能說一句:「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緊,我可以告訴你。這些話,除了錢大富以外,誰我也不會告訴,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確是幫我做了很多的事情。」談新權越說越懸乎。
「您可以說得詳細點嗎?」藍煜星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怎麼就幫談新權做事了。
「開始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這個組織在組織的一開始,就埋下了禍根。堡壘總是容易從內部攻破的,如果一個組織本身的凝聚力有問題,那無論他發展得多麼快,多麼大,最後總會分崩離析,我們的組織就是這樣。這個最大的禍根,就是許昌平。」
原來是這樣。藍煜星一直不解,為什麼組織裡面的其它人都是那種有德有行的人,唯獨許昌平,雖然也有一定的能力,但貪財好色,一點都不像是那種成大事的人,在這個組織裡顯得格格不入。
「許昌平在這個組織裡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當初我們發起的時候,許昌平有兩大優勢,第一是經濟優勢。我們都是窮人,唯獨他是個有錢的人。對組織來說,錢的作用實在是不可低估,所以,我在實施這個計劃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通過軟硬兼施,把他的資本給擠了出來,這裡面有一個不能不提及的人就是周嬡嬡。周嬡嬡本不是組織內部的人,但是,許昌平到了P縣以後,很快就耐不住寂寞,和周嬡嬡勾搭成奸,這也成了我們抓住他的把柄。但是,許昌平這個人也十分精明,他加入組織以後,便安排周嬡嬡做這個組織的機要人員,成了組織的內部人員。」談表權開始一點點地向藍煜星吐露這個組織裡的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東西。
「所以,你們就要殺周嬡嬡滅口?」藍煜星感覺難以置信。
「沒有。有句話是這麼說的,自作孽,不可活。周嬡嬡的死其實是許昌平自己動的殺機。周對許昌平其實是很忠心的,你們在孫繼堯的家裡發現過一封信是吧,應該可以看出來,周嬡嬡對寫信的人情真意切,那可是真的。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一旦她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一個男人,就不能屈從於自己地下情人的角色,她要做正室。許昌平被逼無奈,終於動了殺心。」
「那怎麼會牽扯到楊鷹呢?」藍煜星還要解開另外一個疑團。
「楊鷹的事情,卻是錢大富出的主意。當時,楊鷹鬼使神差,跑到P縣來做生意。大富在P縣是名人,楊鷹一到P縣,很快就認出了錢大富。這個人有點小聰明,可也正是他的這點小聰明害了他。他認出錢大富以後,經過簡單的分析,很快就察覺出錢大富來P縣投資的貓膩,於是就找到錢大富,要脅他,要向他借款一千萬。大富當然不可能答應他,而且他知道,這種人慾壑難填,今天你給了他一千萬,明天他還可能要兩千萬。便以公司資金周轉不靈為借口,拒絕了他的要求,同時為了穩住他,又給了他一個計劃,讓他做房地產,當然,這需要董守業的配合。但錢大富也提出一個條件,讓楊鷹也幫他一個忙,讓他安置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周嬡嬡。錢大富說,周嬡嬡是他的一個情人,但他已經有了準備迎娶的未婚妻,這個未婚妻雖然不再年輕漂亮,卻背景深厚得罪不起,不希望周嬡嬡壞了他的好事。楊鷹心領神會,當然願意幫這個小忙,於是,便把周嬡嬡招進了他的房地產開發公司。」
「於是,你們一箭雙鵰的殺人滅口計就誕生了是嗎?」在問這句話的時候,藍煜星表情冷漠。他再一次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這幫人,城府實在是太深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算得上是機關算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