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一個老人,黑色薄呢短大衣,圓領毛衫,深色西褲,黑色軟面亞光皮鞋,精神矍爍,神采奕奕。看他的氣質,既有幾分學者的沉靜儒雅,還有一點點方外之人的道骨仙風。這種氣質,讓藍煜星看起來十分的熟悉,好像是自己一個很熟悉的人,偏偏一時又想不起這個人是誰。總而言之,他的氣質,絕對不像是一個整天和機器與油污打交道的駕駛員。
偏偏,也就是一個駕駛員,一個開了幾十年車的老駛駕員,這個天天跟著林清雅幾乎形影不離的老楊。
看到老楊,藍煜星全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的行蹤總是那麼輕易地暴露,為什麼林清雅的一舉一動都脫離不了對方的視線,甚至,她的手機都可以被調包裝了竊聽器。總以為對方是多麼的高明,多麼的神奇,現在看來,一切都簡單了。有了這麼一個人在身邊,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藍煜星的驚訝,顯然全在老楊的預料之中。看到藍煜星,老楊呵呵一笑:「小藍同志,我這麼稱呼你你不介意吧。」
「您不必客氣。」藍煜星的聲音冷冷的,但措辭之中,並不欠缺對長者的尊敬,無論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要人年齡大,藍煜星總是很尊敬的,更何況,老楊的身上的確也流露出一種值得他尊敬的氣質。
「論年齡,我比你大很多了,叫你一聲小藍並不奇怪;論關係,我們都是林書記的服務員,你是秘書,我是駕駛員,這個同志自然是跑不掉的,無論以後我們還是不是同志,但歷史就是歷史,無法改變。希望以後我們依然是同志。」老楊的措詞溫文爾雅,和平常藍煜星眼中的那個駕駛員老楊大相逕庭。
奇怪的事見得多了,藍煜星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只信奉一個道理,當謎面出現的時候,謎底也就不遠了。心裡翻江倒海,表面上藍煜星卻是毫不作聲。
「聽說小藍同志棋下得不錯,正好我老頭子也好這個,咱們不妨手彈一局如何?否則,這場面實在是沉重了一些。」老楊的提議又讓藍煜星驚訝了一回。這老頭還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在這種時候居然要和自己下棋,藍煜星不知道他這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藍煜星豈能示弱,下就下,便當即說了一聲:「好。」
「小安啊,把我的棋拿來。再給我們泡兩杯茶。有棋無茶,這手彈的樂趣便要打幾分折扣了。」老楊的笑容依然寬厚而又慈祥。
「是!」安永江答應了一聲,安排卻了。藍煜星心裡暗自心驚,看老楊的地位,吩附安永江就像吩附自己的跟班一樣,這個老楊,在這個組織時在,地位可不低啊。
茶上來,象棋擺開,談新權對候在一旁的安永江說:「小安啊,你先忙你的吧。有事我會叫你的。」
永江答應了一聲,離開了房間。
房間裡現在只有兩個人了,談新權率先打破了沉默:「咱們開始吧,小藍你是客人,你先請!」老楊示意了一下。
「長者為先,而且,紅先黑後,您持紅棋,還是您先請吧。」藍煜星客套了一下。
出乎藍煜星預料,老楊並沒有作過多的謙讓,而是直接了當地說:「下棋嘛,哪來的那麼多客套,誰先誰後還不是一樣?那我先走好了。」說完。抬手便把一隻相祭了起來,擺出了一副防守的架式。
飛相局雖然保守,卻是藍煜星最擅長的佈局,藍煜星當然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優勢,當即也飛起了一隻象。
你來我往,十個回合下來,雙方的子力都沒有過河。唯獨有一點讓藍煜星意外,老楊走的每一步,都是藍煜星想走的步子,不過,象棋和圍棋不同,並不是他佔了那個位置自己就沒辦法,反正沒有棋子過河,藍煜星也不理他那一套,絲毫不受影響地走了下去,棋局被下成了一個軸對稱。好在沒人觀棋,如果有人觀棋的話,肯定會說藍煜星是學著老楊的樣子在走。倒是老楊絲毫不以為意,好像這種局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樣。
亦步亦趨總不是長久之計,率先打破僵局的自然是後手的藍煜星。在對方步步佔先的情況下,這一變,藍煜星的棋路便脫離自己正常的思維模式,很快,藍煜星的棋便陷入了被動,而且,他的心裡也極不平靜。在s市,他只和兩個人下過棋,第一次和晶晶的爸爸下,本來,談新權的棋風大開大合,剛猛之極,而自己的棋路卻是以柔克剛,綿裡藏針,正是他的剋星,但在最後關頭自己大意失荊州功虧一饋,最後輸了那局棋。沒想到,今天剛進入中盤被陷入了被動,而且,這種被動的形勢隨著棋局的深入漸斬地被入大了,再想翻盤已是回天無力。而且,藍煜星心情也是極不平靜,他的腦子裡在思考著太多太多的與棋局無關的東西,這也明顯影響到藍煜星的狀態。
「這一局,你輸了。」中盤結束,處處佔先的老楊毫不客氣地對藍煜星指明了局勢。
「不錯,我輸了。」藍煜星很有自知之明地推枰認輸。
「這不是你的真實水平。」老楊很客觀地作出了判斷:「我贏在出其不意,你輸在大意輕敵。而且,下棋這種遊戲,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你明顯心有旁鶩,除非是對手的實務和你相差甚遠,否則,你怎能不輸?靜下心來,咱們再來一盤。」老楊邊說邊自顧自地碼棋。藍煜星心裡的確有些不服氣,便也把自己的棋碼好,準備捲土重來。
新的一局開始了,這次是藍煜星先手。雙方還是以飛相局相對,這一次藍煜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雙方你來我往,進入中盤以後,堪堪下了個棋鼓相當。
高手下棋,講究取勢,在征服對手的時候,很有點像蜘蛛捕食,一根絲纏過來,又一根絲繞過去,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把對方縛得縮手縮腳,每行動一點都覺得特別的難受,直至動彈不得。所以,在有優勢或是棋鼓相當的時候,很少有棋手願意毫無緣故地兌子,除非有便宜可佔。然而,這盤棋卻十分奇怪,走不了幾步,就把兩個人逼到了非兌子不可的地步,誰退讓誰迴避誰就要吃虧。就這樣,又走了二十來個回合,中盤結束,棋局也基本上結束了。因為,雙方都沒有將死對方的能力了。
到了第四十手,老楊把棋一推:「這局咱們和了。不過,這才是你的真實水平吧。」
「您客氣了,我甘拜下風。」藍煜星這一次的確比跟談新權的那一次輸得要服氣得多。雖說第二局是和了,但自己畢竟佔了先手,就好像是足球的主客場,自己客場負主場平,自然是輸了。而且,再下下去,藍煜星的確也沒有贏得把握,卻有輸得擔心。
「所謂棋如人生。不過,下棋和人生確有不同,棋可以下很多局,輸了一盤下一局還可以扳回來,但人生只能經歷一次,應該倍加珍惜才是啊。」如果指點迷津一般,老楊在和藍煜星談著一些聽起來有點高深莫測卻句句擊中藍煜星心房的道理。
「您見教得是。」沒有涉及到具體的問題,藍煜星雖然不想過多糾纏,但他也下意識地話藏譏諷:「棋品如人品,該認輸的時候就要認輸。贏就贏得利索,輸也輸得乾脆。既然步子已經走下去了,再悔棋就沒有意義了。人生可是不能悔棋的。」話裡話外,已經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
「是啊,我以前也這樣想,人生是不能悔棋的。不過,還是那句老話,世事如棋局局新,棋的奧妙,是不可能有人真正能夠參透的,古往今來,在這塊方寸之地上,不知道有多少智者窮其一生,但又能有幾人敢說自己真正懂棋呢?這世事也是一樣,都說人生不能悔棋,但是,偏偏就有人能夠重新來過,你說奇怪不奇怪?」
老楊的話明顯意有所指,他的話,讓藍煜星裡格愣一下,難道……?就像剛才下棋一樣,他又被老楊攻了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老楊的話顯然並沒有結束:「其實,在棋盤上,能夠有一次悔棋的機會也不錯,有些人有了這樣的機會就可以反敗為勝,可也有些人執迷不悟,悔了棋以後,居然又按照原來的步子走。這就讓人費解了。有時候真的想不通,你說這應該叫執著呢,還是愚蠢呢?」老楊的話越發的直接起來。
這話顯然引起藍煜星更多的思考。如果真的把人生比作棋的話,自己的確是悔一次棋,但是,正像老楊所說的那樣,歷史出現了驚人的相似,自己走得依然是原來的路子,再一次把自己和小雅送入了絕境。自己,真的是那種悔了棋以後,又把原來的步子重新走了一遍的愚人嗎?
心裡起著波瀾,嘴上卻毫不認輸:「執著也罷,愚蠢也罷,這可能就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吧。再說了,下棋這東西,說是千變萬化,卻都是殊途同歸,最終的目的無非都是直取對方中宮,拿得人家的老將才能甘心,既然這個目的沒有變,路子當然也就不會有要本質的改變。決定勝負的,最終還是要靠實力,否則,無論怎麼回,最終還是免不了一輸。楊師傅,您的棋高明,我個人是自愧不如啊。」
說到實力,也是讓藍煜星考慮了很久的一個問題。以前,雖然自己個人在某種意義上講可以算是輸了,但是,自己的團隊,自己的十三室,卻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那時候的自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白了,不是他范志傑是超人,而是因為他的後面有一個強有力的集體,十三室。而這個集體,也只不過是一隻拳頭,拳頭的背後,還有一隻有力的臂膀,那是中紀委;臂膀的後面,還有一個強壯的肌體,那是十三億反腐事業的人民,是強大的國家機器。而現在,在s市,除了林清雅的幫助,自己幾乎是在單打獨鬥,最後,居然和林清雅走上單獨行動這一格窄窄的胡同,和無孔不入、武裝到牙齒的敵人相比,他們能夠動用的力量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他們陷入絕境,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小藍啊,你想多了!就我們兩個人的個人棋力而言,我並不比你強大,不過,神秘也是力量。對你來說,我可能是神秘了一些,也就給了你一種深不可測的的感覺。人對無法估量的對手,一般來說,總會把他想像得十分強大。還有一條,下棋這東西,對我們這些老傢伙而言,是無法進步但也不會退步很多了,一切都是早已定型,但對你這樣還處在上升時期的年輕人來說,正是不進則退的時候,缺乏和高手對弈的機會,時間長了,你的棋力自然就下降了。我可以肯定地說,你現在的棋力和一年之前相比,應該是有降無升。小藍,或者我應該叫你一聲小范,我相信我是有這個資格的。我說的對嗎?」一翻說完,老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藍煜星的反應。
身份被揭穿,而且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揭穿,藍煜星心裡驚駭莫名。但他表面上只能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冷冷地對老楊說:「楊師傅,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搞不好,老楊只是在旁敲側擊套他的話也未可知。
「嘴上不懂,可你心裡明白得很。」老楊似乎並不在乎藍煜星的否認,一副吃定了他的樣子:「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其實,剛才老楊說出那些話的時候,藍煜星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問:「你是誰?」不過,如果他這樣問,也就等於告訴他自己是范志傑了,只好把這個疑問壓在心裡。可現在,老楊給了他這個機會,他當然要問一下。說來好笑,在s市紀委這麼長時間,他也曾仔仔細細地翻看過市紀委的幹部檔案,唯獨對老楊他們這些駕駛員沒有太多的留意過,反正大家都叫他老楊或是楊師傅,他也就跟著叫了。
「我在紀委也有不少年了,這些年,年歲大些的、職位高些的叫我老楊,年輕些或職務低點的叫我小師傅,我的本名反而被大傢伙給忘了。不過也無所謂,名字嘛,就是給人叫的,有了可以叫的稱呼了,叫不叫名字也就無所謂了。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叫楊豐毅。這個名字,你聽起來應該會很熟吧。」老楊的表情,依然是那樣寬厚而又慈祥。
楊豐毅,這三個字說了出來,藍煜星頓時豁然開朗,楊豐毅,楊錚毅,自己學術上和棋術上的導師楊錚毅教授,名字和他只差一個字。中國人起名字,有的喜歡把輩份排在前面,有的喜歡把輩份排在後面,難道,他們是兄弟?怪不得剛才自己一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身上有種自己熟悉的氣質,那正是因為自己導師的原因。自己的導師就有這樣的一種氣質,因為,他不僅僅是一個法學專家,同時,也算得上是一位國學大師,特對是對道家的學問猶有專長,所以,身上就有了這麼一股子仙風道骨的味道。這個老楊也是這樣,看來,他們之間不僅僅是兄弟,而且兄弟之間還有許多神秘的地方。
藍煜星還在想,自己長時間以來一直沒有細究過楊教授的籍貫,只知道他是j省人。當然,這也是因為導師生性淡泊,很少願意在一些專著或介紹文章為自己的情況多下筆墨,極少在裡面寫自己的年齡籍貫之類的東西。平時和自己的交流要麼是專業的東西,要麼就是人生觀、價值觀這樣一些很抽像的問題,從不和自己討論家鄉的風士人情啊之類的事情,以至他長時間以來都以為楊教授應該是j省的j南人,那裡是大學問家輩出的地方,從沒想過教授卻是s市這個雖然歷史悠久但經濟和文化都有些欠發達的j北人。
似乎知道藍煜星心裡在想什麼,老楊坦然一笑:「不要再猜了,也不要再懷疑我是不是在蒙你。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很多東西,只要你有了,那就肯定會露出形跡,無心之人可能不會在意,遇到了有心人,卻是經不起推敲和驗證的。你的棋是道家的棋風,講究以柔克剛,棉裡藏針,在路數上,正是我楊家家傳的棋路。當然,你還沒有成熟,形是完全得了,但神還沒有最後形成,棋路之中的定式也就過於明顯,所以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得我過楊家真傳的人,肯定是我大哥親手帶出來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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