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一靜!」傾聽了一段時間後,丹西揚起手,做個噤聲的手勢。
軍議廳裡恢復了平靜。
「大家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或建議。」丹西緩聲開口道:「我軍今後的策略無外兩種,一是繼續固守,一是馬上進攻。在所有人的意見裡頭,我同意威達的看法,立刻發起全線進攻!」
此言一出,滿座盡皆愕然。
連方案的建議者威達也沒有料到自己一句氣話卻為丹西所採納,張大著嘴巴久久無法合攏。其他人更是有些拐不過彎來——為什麼一直小心謹慎的丹西,此時卻做出這樣的非理性決策?!
「看來我的意見屬於少數派。大家的不理解也確有其道理,因為剛才我還跟安多里爾軍師進行過激烈的爭論。」丹西苦笑著聳肩道:「在這裡,我想詳細解釋一下立刻進攻的理由。」
「固守和進攻,兩者有利有弊。我們先來看看,固守的利弊。」
「固守最有利的一點是穩妥。我軍適應陣地作戰方式,幾個月來,只要我們據壘防禦,蠻軍雖佔有人數上的優勢,卻奈何我們不得。」
「其次,我要跟大家透露一個剛剛收到的好消息,自由軍團連獲大捷,南部戰場勝利在望,擊敗走廊聯軍指日可待。」
乍一聽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軍議廳裡又嗡的一聲炸開了鍋。席爾瓦和巴維爾的戰績,既給這些北線將領以刺激,又讓人有些難以置信。直到丹西再度揚手,室內才重新平靜下來。
「南方戰場獲勝,不僅鼓舞了我們北線部隊的士氣,也對整個衛國大戰的總形勢造成了極其深刻的影響。我軍的後方基地解除被圍的困境,恢復了再生能力,可以源源不斷地派出增援兵力和後勤物資,在北線僵持的時間越久,對我們就越有利。」
「不過,固守同樣存在著弊端。其一,我軍已經與蠻族對峙將近四個月,至今尚未打破僵局。我們費盡人力畜力,也只帶來了半年左右的糧草,如果兩個月內無法擊敗對手,而南線又不能在這段時間內組織軍隊前來增援,我們將面臨餓著肚皮作戰的絕境。現在南線只是作戰態勢有利我軍,尚未完全分出勝負,雖然勝利可期,但能否在兩個月之內完成戰鬥並派兵增援,玄得很。」
「其二,斑疽瘟已經在我方軍營裡流傳,至少三成的戰馬無法上戰場,我軍的機動力遭到削弱。誠如威達所言,再耗下去,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更危險的疾疫。」
「其三,戈勃特佈置在中央走廊地區的眼線,最多比我們晚兩天時間,就會向蠻族指揮總部送去有關的戰況報告。憑戈勃特的目光,不難看出戰略形勢的逆轉,遊牧聯軍有可能不戰而退,讓我們無法實現聚殲蠻族主力、平定北部威脅的戰略目標。」
「進攻與固守正好相反,風險很大,但收穫也可能非常大。其風險表現在,馬瘟已經發生,卻只限於我方軍營,敵軍營內的真實情況目前一團朦朧。蠻族畜群中潛伏有染上斑疽瘟的病馬,這可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樂觀猜測,算足了也就五成希望。如果蠻軍馬群未曾染病,那麼我們就將在適合進行騎射的大荒原和大草原上,與蠻子展開他們最拿手的野外運動追逐戰,以短擊長,我軍敗績的可能性頗高。」
「但同樣的,我軍不是沒有機會。第一,也許正如穆斯塔法所言,蠻族畜群已經感染上了斑疽瘟,正處於發作前的潛伏期。我方大舉進攻,必然令其無暇顧及胯下的危險,等遊牧蠻子從四條腿變回兩條腿的時候,勝利就必然屬於我們。」
「第二,南部戰場的勝利,從根本上改變了蠻族和我國在戰爭資源方面的實力對比。我們以前之所以小心謹慎、堅壁不出,就是因為如果戰敗,不僅北方盡失、腹背受敵,而且由於再無兵力可以調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蠻軍蹂躪我方國土。可現在卻不同了,南線的勝利、形勢的改變,即使我們此戰失敗,依然有後續部隊可以北上增援。我們不再是輸不起的窮光蛋,即使輸盡了手裡的籌碼,身後還有一袋子可以用於扳本的金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將有可能徹底打破歷史的宿命。」
「歷代閃特王國之所以無法統一中央走廊,就在於蠻族的掣肘。這一次蠻族集兵聚眾,入侵我國,對我們來說,既是可怕的威脅,又是歷史性的機遇。」
「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地把星散在大草原上的遊牧蠻族徹底掃平,憑現在的實力,幾乎不可能做到。而且,即使佔據了那些貧瘠苦寒的荒地,對我國也沒有什麼價值和意義。富庶的中央走廊,才是我們的主要進攻方向。」
「如若這一次讓蠻族的主力部隊逃脫,回到老巢漢諾大草原,我們將後悔莫及。這股可怕的破壞力量,將迫使我們不得不派出大軍固守北部邊境,我國也難以擺脫百年來歷代閃特王國兩線作戰的宿命,無法抽出足夠的力量來經營中央走廊。」
「相反,如果能消滅戈勃特,盡殲蠻軍主力,草原遊牧民族至少二十年之內無力進犯我國。我們也可以騰出手來,大施拳腳。」
「剛才軍師大人曾言,不經過確認就貿然出擊,不啻於將數十萬大軍完全交給運氣,進行沒有把握的冒險。我們既然已經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為什麼不耐心地再等上幾天,確認敵方瘟疫爆發後再發起進攻呢?我的回答是,倘若從整個國家的戰略形勢來分析,這個險值得去冒!時不我待,這個機會必須抓住!」
「縱觀當前形勢,固守雖然穩妥、等待雖然保險,卻必然坐失良機,無法打破歷代閃特王國的兩難困境。進攻雖然冒險,卻有一勞永逸地解決北部威脅,斬斷死結,跳出歷史輪迴,建立千秋霸業的希望!即使冒險不成,全軍覆沒,我們依然有後備兵力可以利用,不至於一鋪輸盡,就被踢出牌局,無法翻身。」
「你們說,在這樣的形勢下,為什麼不放手一搏,為我們的明天,豪賭一場呢?!」
丹西兩手扶著桌沿,在幾十盞枝形大燭台的照耀下,目光中閃動著懾人的光芒。
病痛的痊癒加上長期的修整,令丹西的身體和精神都處於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昔日的霸氣、活力和冒險精神也得以恢復。
該隱藏銳氣的時候,他絕不輕易露出鋒芒,而機會如若出現,他下起手來也絕不講任何客氣,立刻從冬眠般的蟄伏狀態中一躍而起,變身為飛撲的猛虎。
「如若我們一進攻,敵軍就立刻逃竄,他們的機動力優於我方,我們豈不依然錯失良機,無法完成殲敵任務嗎?」
任何戰爭方案都必須經過仔細推敲錘煉,方能不斷完善。貝葉換個角度,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性。看得出,他的內心裡也有些不太贊同丹西的冒險出擊行徑。
「蠻族的戰法特色鮮明,那就是靈活機動的野外運動戰。我軍出壘進攻,對戈勃特而言莫若天賜的殲敵良機,他定然不會放過。」丹西坦然應對:「蠻族騎兵肯定會利用其機動優勢,與我軍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既誘我深入,又可以尋覓我軍漏隙,隨時把握戰機。」
「故而我認為,除非爆發馬瘟,敵人絕不至於棄戰機於不顧,不回頭地撒腳丫子逃跑。而如果真的爆發了馬瘟,馬背上的蠻子們僅憑兩條羅圈腿,又難以逃出生天。」
「如若蠻軍沒有如期出現馬瘟,本次軍事行動失利,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敗局呢?」
戰前規劃,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必須仔細計議。謹慎的老軍師安多里爾,更是習慣性地未算勝,先算敗。
「不錯,敢於冒險並不意味著魯莽行事,在戰術執行方面我們必須慎之又慎。在進攻的頭三天時間裡,我軍將不急於尋敵會戰,應騎步協同,均衡行軍速度,穩步挺進,保持軍陣的整體牢固性,避免為蠻軍所趁。」
「斑疽瘟的潛伏期大概為三天左右時間。三日之內,如果發現蠻軍有爆發馬瘟的跡象,全軍各部立刻放棄輜重,毫不留情地窮追猛打。如果三天時間過去,敵軍仍未有爆發馬瘟的跡象,那麼我軍立刻停止前進,所有出擊部隊將重新集結,再築營壘,等待後方的增援,或者準備撤退。」
「這樣一來,如果失敗不至於全軍覆沒,我軍的損失可以控制在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換句話說,猛虎軍團的主幹力量還是能夠保留下來,仍有力量重新築營,固守待援。」
丹西胸有成竹地應對來自各方面的刁鑽問題,剛才愕然、嘩然的謀臣戰將們,漸漸變成了默然。他們各自撓頭捋鬚,細細思索丹西對戰爭形勢作出的分析研判。
安多里爾等謀臣強調的是萬無一失、算無遺策,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可是,戰爭從來沒有人能夠做到精算,而只能是概算。而丹西等統帥,作為風險的最終承擔者,不能忽視風險,但也不應一味地懼怕和迴避風險,他們的任務是仔細計算軍事行動的風險收益比,據此決定採取何種軍略。
能接受何種程度的風險,與統帥的個性關係密切。當南北戰場都處於僵持階段時,猛虎軍團靜靜地趴伏,屹然不動,耐心地守候著機會的降臨。
而一旦時機成熟,進攻的風險收益比變得對本軍有利時,丹西隱匿極深的賭徒性格馬上故態萌發,毫不猶豫地押上重注。
兵形若水,戰爭不似推演數學公式那樣規範而機械,形勢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
南北兩個主戰場各自獨立作戰,南線戰場的勝利看似與遙遠的北部戰場毫不相干,但具有全局眼光的統帥,卻能敏銳地發現兩者間的微妙關係,並牢牢把握住機會。
丹西之所以敢冒險出擊,在於為防止戈勃特提前逃竄,跳出死循環,擺脫歷代閃特王國的戰略窘境;在於從輸不起變為輸得起,有了放手一賭的本錢。
而冒險成功的關鍵,則寄托在蠻族馬群也潛伏著斑疽瘟的疫畜上。
「諸位,先賢曾言,人的一生只有兩件事情可做,一是行動,二是等待。」看看無人再有問題,眾將已領會到自己的思路和意圖而使得臉上的表情從默然轉為釋然,丹西以平緩的語調開始了自己的戰前動員。
「等待讓人心焦氣躁,坐臥不寧,寢食難安,但它是我們生命煉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沒有等待,就找不到合適的行動時機。輕率而為,只是莽夫的躁動,也只能令成功率大打折扣。」
「同樣的,等待只是手段,行動才是目的。沒有行動的等待,毫無任何意義,只是打發時光的無聊之舉!該戰不戰,一味龜縮,乃懦夫所為!」
「在破蠻岡這片聖地,我們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這個過程漫長而痛苦,其間又經歷了諸多風雨、萬千挫折,但大家都忍辱負重、耐心守候,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戈勃特龐大的蠻族部眾,只敢在我方營壘之外逡巡徘徊,卻無法逾越雷池一步。在此,我向諸位深表謝意。」
「但是,這樣的等待是否有意義、我們的苦心是否白費、堅守百餘個日日夜夜能否達成最終的戰略目標,則完全取決於明天開始的軍事行動!」
「等待靠的是耐心與毅力,而行動則是比拚勇氣與鬥志。千百年來的新仇舊恨能否得到洗刷、已故戰友的亡靈能否得到安慰、身後的父母妻兒能否享受和平安寧的生活、我國能否獲得一個長期和平的北部邊疆,都要靠你們的鬥志和勇氣去爭取,全都要看明天開始的軍事進攻能否漂亮而出色地完成!」
「在前面等待著我們的,絕不是一場輕鬆的戰爭。遊牧騎兵靈活機動,擅長野戰,更兼狡猾和殘忍於一身,是迄今為止我們遇到過的最強的敵人。在這個方面,我們必須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不可存有任何僥倖念頭。」
「如若我們期待的情形未曾出現,上帝拒絕了我們的獻祭,那麼我們將面臨戰史上最為凶險的一次防禦和撤退,其殘酷性無須我再多言。能否跨越死亡極限存活下來,在乎我們手中的武器是否鋒利,更在乎主的意旨。」
「即使上帝施恩,讓我們如願以償、讓疫病瀰漫敵營,未來的追擊戰也絕非我們以前遇到的那樣容易。蠻子們在貧困匱乏的世界中長大、適應惡劣的生存環境,失去了馬匹的馱載,他們依然會用雙腿拚命逃竄,憑雙手負隅頑抗。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艱苦而漫長的追逐戰,你們將在無邊的草原中、荒涼的戈壁上、幽暗的森林裡、硬邦邦的凍土旁,在幾乎所有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表上,與絕望而狂野的敵人較量腿勁、拚鬥臂力,比試生存的技巧。」
「在這樣的環境下戰鬥,堅毅耐勞勝過一時勇猛、頭腦冷靜比魯莽衝動更有價值,因為我們是在獵殺凶殘的狼群、是在追逐狡猾的狐狸,更是在與一群毫無人性的獸類做生死之搏!」
「在追擊過程中,你們不要有任何的猶疑、不要存有任何手下留情的念頭。這是一次你死我活的大戰!你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追上敵人,砍倒他們、虜獲他們、消滅他們!砸碎他們岩石般堅硬的頭骨,打花他們醜陋的臉龐,刺穿他們黑黑的脖頸,捅爛他們的胸腹,敲斷他們的脊錐!」
「每多擒一名俘虜,就為我國未來的繁榮增添一分力量!每多殺一個敵人,後方的妻兒老小就少一分危險!我希望大家,不要在關鍵時刻拉稀、不要在生死關頭陽痿,而應雄起勃發、勇往直前,像一個真正的漢子那樣去戰鬥!」
「這是一場生死難卜的大戰,但我情願將生命、將一切都托付上帝裁斷,也不願放棄眼前這個全殲蠻軍的機會!這也是朗托陛下破蠻岡大捷後,百餘年來的唯一機會。」
「這場大戰,我無法向你們承諾一定能夠獲勝,但我可以在這裡做出保證,我將第一個步入戰場,也將最後一個離開戰場!我將永遠站在你們身邊,在沙場上一直與你們並肩作戰!我們一起深入鷹巢狼穴,攜手登臨勝利的巔峰;或者,共同奔向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