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浩大的戰役之成敗,不僅取決於指揮官的作戰決心是否堅定、戰略方向是否正確、行動計劃是否完善和可行,更重要的,在於軍隊基層的執行能力和執行效果。
執行環節的薄弱導致出色的作戰計劃胎死腹中、令不世名將陰溝翻船者,戰史上不乏其例。
一支軍隊就像一個人。兵力的多寡類似體型的大小,指揮總部相當於大腦,大腦發出的命令必須不衰減地傳導至各神經末梢,由各塊肌肉迅速反應、協調運動,才能完成相應的動作。
如果神經系統和肌肉纖維出現問題,體態再龐大、腦子再聰明,也只能是一個癱瘓的巨人。
自由軍團臨機改換策略,變圍點打援為反向穿插,運動殲敵,按理說這屬於有相當難度的戰略大轉移,接受正式訓練時間很短的新兵欲完成這項任務將非常艱難。
不過,自由軍團將士卻非普通新兵,在進行正規訓練之前,都參加過游擊襲擾戰。他們在正面迎敵、臨戰變陣、各兵種協調配合等大規模陣地戰方面,戰術素養確實有很大欠缺,但這些人對於隱匿藏蹤、悄然行軍、化整為零、聚零為整、偽裝示形、偷襲敵後等非常規戰術卻絕不陌生,而是熟稔於胸。
大軍轉移的命令被傳達下去,以鐵桶陣對雞鳴鎮守軍實施四面合圍的自由軍團戰士立刻行動起來,轉移戰場的命令得到了有力的貫徹執行。
副軍團長阿施塔率領三千戰士堅守雞冠山、雞啄嶺、南北大營共四座營寨,以穩住雞鳴鎮守軍,迷惑分進合擊而來的各路外線反包圍敵軍。
戰士們在山頭和營柵處廣佈戰旗,派小隊騎兵拖著樹枝於寨內四處遊走,造成煙塵蔽日假相,以倒吊的山羊懸於戰鼓之上,形成雷鳴般震響的鼓聲。
躲於要塞內的喬伊賽王子殿下,根本摸不清敵情,耳聞目睹周圍的緊張氣氛,以為對方即將攻堅,他膽顫心驚,兩股戰戰,求神拜佛都來不及,遑論離開要塞出擊了。
在煙塵和鼓聲的掩護下,義軍主力部隊趁著夜幕悄然撤出陣地。
別亞和奈絲麗夫婦率一萬來自巨木堡的正規輕騎兵最先開拔,日夜不休地向黑巖城賓士。
巴維爾率騎步兵十四萬六千人,分兵多路,沿水道、山丘、湖泊、樹林等各條小路,自外線敵軍的空隙向北急行穿插。
蘆葦叢生的勺子湖,在這次大運兵中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大批步兵戰士、物資輜重以及後勤人員通過於湖內穿梭的舟楫,在一人多高的蘆葦蕩的掩護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向北挺進。
龐克、金斯利、勃尼哥羅等原東岸義軍頭目率領約一千東岸義軍,分散為三五一夥的數百個小組,奔往東岸淪陷區各處市鎮、村落。
這支分隊的任務,是趁著茲波林全軍出擊,內部空虛的時機,臨時鼓動普通民眾前往主戰場參戰。
巴維爾數月前發佈自由召喚令,要求規模達到千人以上的義軍隊伍前往河岸地區集結,按正規軍方式進行編隊、裝備和集中訓練,組建了一支人數達十五萬、裝備精良、有一定訓練程度的骨幹部隊。
按巴維爾原先的預計,憑借一支這樣的隊伍足以消滅茲波林的衛護部隊,而且這種做法,也能將戰爭對民間的破壞降至最低。
然而,緊迫的形勢打破了獨眼龍的迷夢。
自由軍團在雞鳴鎮設下一桌酒菜,沒想到茲波林卻帶來了超過三桌的客人,令這場戰役演變成雙方都孤注一擲,贏家拿走一切、輸家失去一切的大賭博。當此危機關頭,巴維爾也顧不得那多了。
在東岸地區,尚有一些規模在千人以下的小股義軍,他們原來的任務是繼續騷擾敵軍,擔負本次戰役的偵察、後勤、破壞等輔助工作。
現今,各鼓動小組必須與他們取得聯繫,帶領他們參加大規模的正規會戰。
除此之外,各鼓動小組還有一項更艱巨的任務,那就是前往東岸地區各處,發動民眾,凡願意參戰者,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帶往預定戰場參加會戰。
這將是一支無法估計數量、武器裝備很差的援軍,其戰鬥力到底如何、究竟能在戰場上起多大作用,巴維爾和別亞自己心裡都沒有底,然而在當前局勢下,這又是自由軍團骨幹部隊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了……
巴維爾和別亞這兩位自小一同長大、一同參加猛虎軍團的年輕將領,各有千秋,都有自己的得意戰法。
別亞不必再說,千里奔襲,批亢搗虛,一戰定乾坤乃是他的拿手好戲。而巴維爾的作戰特點也在這場戰役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那就是穿插迂迴,佔領敵後地形要點,控制戰略要域,斷敵退路,阻敵增援。
穿插迂迴是一種有效的運動殲敵戰法,一旦實施成功,其威力十分驚人。
除非敵方的實力雄厚到兵力能夠鋪滿整個廣義戰場區域,否則各支部隊的結合地帶必然存在著間隙和空檔,這種情況在以分進合擊方式行軍時尤其明顯。這些間隙和空檔,為穿插迂迴戰術提供了運動空間與戰機。
一般情況下的穿插迂迴,是主力部隊正面吸引敵軍,派偏師穿插迂迴敵後,但本次戰役,巴維爾卻是以小股虛張聲勢的部隊牽制敵軍大部隊,主力部隊乾坤大挪移,反向穿插迂迴,在敵後重新集結。
偏師穿插是戰爭的常態,其目的是分割敵軍,形成側後威脅,配合主力部隊完成圍殲和追擊任務,正應兵家「以正合,以奇勝」的經典戰爭原理。
主力穿插是戰爭的非常態,一般應用於發現局勢不利時,以少數兵力留守惑敵,主力部隊在外線敵軍尚未合攏包圍圈之前離開預設戰場。
或逃之夭夭,保存實力,徐圖將來;或如今次戰役般,改變決戰場所,迫使敵軍騎步脫節,以空間換時間,主動創造對本方有利的戰機,各個擊破敵軍。
無論哪種穿插,都能切斷敵軍後路,阻隔敵人後方與前線的聯繫,破壞其主要補給線,開闢新的進攻方向,造成於己有利的戰爭態勢,對於達成戰役任務具有極大的助益。
另外,退路被斷,一般都會沉重地打擊敵軍士氣,令其軍心動搖,甚至不戰自亂。
不過,儘管穿插迂迴戰術適應面廣,具有上述種種優點,但其弊端和弱點也非常突出。
穿插戰術要求隱蔽、快速、絕不戀戰,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和佔領預定阻擊點。穿插行動的目的是威脅敵人側後,可在執行這一戰術時,穿插部隊自己的側翼也暴露在敵軍面前。
一旦穿插行動被人察覺,迂迴方向被人識破,實施穿插行動的部隊被敵軍粘住,就會反遭敵軍的分割截斷,包圍殲滅。
偏師穿插如若失敗,因其主力保存完整,尚可堪一戰,能夠救藥;主力穿插如若失敗,那就是沒頂之災,指揮官再優秀,在這種局勢也無力回天了。
巴維爾雖眇了一目,完好的那只獨眼卻極其有神,丹西戲稱其足以穿透十層防線,總是閃動著以三千吞一萬的貪光。
猛虎自治領的這位以臨陣變機,穿插迂迴見長的將領,打起仗來充滿靈感,前進後退、整合分散、衝擊包抄,戰法可謂豐富多彩。
而要完成上述複雜的軍事運動,將穿插戰的風險降至最低,首要的一點,就是對整個戰區的地形地貌極其熟悉。
與茲波林類似,平面化、符號化的地圖映入巴維爾的獨目,同樣變成了一個立體的、活生生的世界和戰場,纖毫畢現。
就像熱戀中的情侶,獨眼龍對於本區地圖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癡迷,一旦有閒就在「她」面前獨坐,含情脈脈地凝視、徘徊、沉思、冥想。
在指揮中央郡游擊戰期間,獨眼龍或躬身考察,或命各地義軍收集情報,繪製出一張極其詳細的戰區地形詳圖,從各村莊的距離、草房和瓦房數到河流寬窄深淺、地形隱蔽開闊、地段低凹積水等,都一一列明。
這幅地圖被印發給各路義軍使用,按巴維爾的要求,有了這幅地圖的幫助,無論在哪、無論何支部隊,都必須做到夜行軍不用嚮導。
「中央郡就是我們的家,作為主人,對自家情況,我們必須比闖進來的野狼更熟悉!」獨眼龍如是說。
在最高指揮層面,巴維爾掌握的轄區地形情況比茲波林更全面、更詳細。後者雖然對堡壘據點佈防爛熟於胸,但對於封鎖線周邊的廣闊區域,對於村落、河湖、山巒、樹林等地區,就沒有那麼清楚了。
在軍隊基層,生於斯長於斯的自由軍團將士,對於中央郡的地形,就更比作為外來客的塞爾兵士們熟悉了。而地形的熟悉程度,對於戰役的勝敗程度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早在前期的游擊襲擾戰時,義軍部隊敢於在據點林立的淪陷區與敵人大膽地周旋,有時僅距敵半公里甚至一兩百米的地方,義軍都能游刃有餘地往返穿插,所倚恃的,就在於他們較敵人更熟悉地形。
當戰爭發展到大型會戰階段,自由軍團的這種優勢在大規模穿插迂迴中,同樣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根據獨眼龍的指示,除留守部隊繼續示偽惑敵、虛張聲勢外,各支穿插部隊,都必須進行偽裝,不舉旗幟、不吹號角、不點火把、不生炊煙,以乾糧填充肚皮,防止洩漏行蹤。必要時,穿插部隊白天停止前進,晚上才能趁夜色行軍。
在白楊大道和其他各路敵軍途經範圍內的小股義軍,必須全力配合本次穿插行動,擴大活動範圍和騷擾強度。
在塞爾軍各路合擊部隊的主要行軍路線上,採取恫嚇、擾敵等方式奪敵心志、削其士氣,而對斥候騎兵,則必須不顧傷亡、不計代價地加以獵殺消滅。
巴維爾寄希望於他們的游擊騷擾,達到迷其眼、惑其心、亂其謀的效果,令敵人覺察不到自由軍團骨幹部隊的大規模調動。
本土作戰的種種天然優勢,加上完善的佈置、民眾和地方義軍的默契配合,經過長期游擊戰考驗的義軍將士,對於自己的老本行——戰役欺騙,確實幹得得心應手。
儘管按塞爾王國的行軍守則,各部斥候隊的搜索幅面之間,必須有一定的交叉疊加區域,以保證偵察的全面和準確,然而通過遍佈民間的眼線和小股義軍的積極活動,這些斥候偵騎遭到了沉重的打擊,損傷嚴重,偵察區域露出無數空檔。
在當地民眾和義軍的引領下,各穿插部隊得以從各個缺口空檔悄然行進。
塞爾斥候隊吃不消這麼大的傷亡比例,為減輕損失,他們不得不縮小搜索範圍,而這又造成了更大的空檔,給穿插部隊更多的活動空間。
行軍過程中遭到近乎猖獗的騷擾,當然會引起塞爾衛護部隊高層的注意。不過,在與敵軍斥候較量時,穿插的大部隊絕不輕易出手,全由小股地方部隊執行。
仔細聽取逃回斥候的匯報,認真研究小股部隊廝殺的情況,茲波林和伊薩並沒有察覺到敵軍主力活動的跡象。
與此同時,雞鳴鎮的喬伊賽渾然不覺巴維爾的主力部隊已經轉移離去,阿施塔也不斷進行試探性進攻,似乎隨時可能發動大規模攻堅戰。
面對這一戰況,蘇來爾王子一天向茲波林發一封緊急求救信,誇大被圍情狀,請求迅速增援。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茲波林等人這樣的錯覺——自由軍團主力仍在雞鳴鎮周圍以逸待勞,準備圍點打援,路途上的騷擾屬於小股敵軍的自發性攻擊行為,意圖攪亂和疲蔽本軍,以增大自由軍團在主戰場上的勝算。
根據以上判斷,茲波林作出決定,加快行軍速度,提前完成戰略反包圍。這樣一來,既可以及時援救喬伊賽,同時又防止巴維爾主力察覺本軍意圖,見機不妙而突圍逃跑。
於是乎,中央郡東岸地區出現了一幕富於動感的行軍場景,一明一暗兩支數量差不多的大軍,朝相反的方向交錯而行,飛速前進。
塞爾衛護部隊在明,分十餘支,以雞鳴鎮為終點向內進行向心運動;自由軍團骨幹主力在暗,分為九路,穿越敵軍各部之間的廣闊空檔,以雞鳴鎮為起點向北做離心運動。
兵貴神速。
與地形的熟悉程度一樣,時間雖然轉瞬即逝,卻是無形的戰鬥力,其效用不遜於兵力、裝備等有形戰鬥力。行動的快與慢、短暫之差距,往往成為戰鬥、戰役成敗的決定性因素。
尤其是打運動戰時,因作戰地域廣,戰情變化快,更必須爭分奪秒,不失戰機。掌握了時間,也就掌握了主動權。有了主動權,才能創造戰機、抓住戰機,才能攻敵不備、出敵不意。
反之,抓而不緊,不如不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失去了時間,主動會變成被動,活仗會變成死仗,殲滅戰會變成擊潰戰,勝利會變成失敗。
密爾頓在本次戰役中確實立下了不可埋沒的首功。他提前兩天左右的時間,將敵方動向、駐防態勢和真實作戰意圖及時通知自由軍團指揮總部,令別亞和巴維爾能夠迅速改變戰略。
這是本次戰役第一個生死攸關的兩天,如若不然,「自由血瀑」之戰恐怕會是另一場光景。
再晚上兩天,於雞鳴鎮擺下打援筵席的自由軍團,其情報網才可能會察覺茲波林帶來了太多的赴宴客人,猜測出敵軍的戰略意圖。
但到了那時,茲波林的反包圍網就很可能已經順利織成,義軍主力進行穿插迂迴的活動空間將不復存在,只有主動突圍或負隅頑抗兩途可供選擇。
指標滴答作響,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第二場與時間的競賽緊接著開始了。
超過二十支部隊,在廣闊的中央郡東岸各個地區急行軍,用馬蹄和雙腳給自己的戰鬥力添分,而其中跑得最快的卻是跛了腳的別亞。
「風之悍將」運兵素來神速。雄峻的戰馬馱著閃特和胡瑪各五千輕裝騎手,在小路上飛奔如電,六七天的行程僅用了三天,奔襲部隊就抵達了黑巖城下。
茲波林率領的塞爾軍本部主力也不賴,儘管帶著步兵和輜重隊上路,他依然節省了兩天的時間,將剩下的五天行程縮短為三天,從北部逼近義軍大營。
似乎是事先約定好了一般,兩位著名騎將幾乎在同一時間抵達了自己行軍的終點,並毫不猶豫地立刻展開軍事行動。
雖然旅途疲憊,但抵達行軍終點,兵鋒初至、士氣旺盛,正可借這股勁頭發起第一波進攻——別亞和茲波林都深諳此理。
大陸歷九九五年九月二日傍晚,紅紅的落日沉重地掛在雞冠山和雞啄嶺上,燃燒著兩座山頭上的青色條稜,將濃重的血汗洶湧地塗抹在荒蕪的原野和隆起的山脊上。
切薩皮克指揮一千前哨騎兵,排成一列極其寬闊的鬆散橫隊,開始緩緩向兩座山頭及夾於其間的北營挺進。
指揮留守部隊作戰的阿施塔,瞇著眼晴,並不理睬駕臨的貴客,而是默默注視著地平線上那輪紅得割眼的夕陽。
紅光在將軍的瞳孔中燃燒著,將整個世界都披上瀝血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