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冬十一月辛丑。世宗憲皇帝即位。免百官朝賀。詔告天下以明年為雍正元年。
召皇十四子撫遠大將軍固山貝子胤禵馳驛入臨。印務交總督年羹堯。
封皇八弟胤祀為和碩廉親王。皇十三弟固山貝子胤祥為和碩怡親王。皇十二弟固山貝子胤祹為多羅履郡王。皇二兄胤礽子弘晰為多羅理郡王。
禮臣奏諸王名應避同御諱一字。傳皇太后懿旨。以允字代之。
命廉親王、怡親王、九門提督隆科多、大學士馬齊總理事務。怡親王兼掌戶部稽查三庫。廉親王兼掌工部——
《永憲錄》卷一.摘錄
京城西北城郊十幾里處有一小山脈,燕子嶺。南麓山上峻崖曲壑,麗泉飛瀑,原是京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處。此山中最古老的建築當數始建於宋代的鷲雲寺,自西域高僧明海禪師來此寺後,更是成了一處名勝。日日有人來此燒香禮佛,爾後抽支籤文懇請明海大師講解一番簽中玄機,每每必中,久而久之,便成一方神話。
時已快至新年裡,若是往年,這京城裡早該是大街小巷貼聯掛燈,酒館青樓處處笙歌。可眼下因還在國葬期間,又因流言肆意,街頭實行了宵禁,到處都是巡邏的兵丁,瞧著不單比平日裡蕭條,更還透著一股子風聲鶴唳的氣氛。
天擦黑了,聞香居中,點起了昏黃絹燈。允祀和允禟坐在樓上*內院的雅室裡,隨意閒扯著,允禟不時探頭張望,似在等人。為了掩人耳目,兩人都只穿著身尋常便服。
允禟垂著張苦瓜臉,兩手撫住腮幫,煩躁不安。「咦,這明海怎麼回事,還沒到?」
「他如今可比咱兄弟倆有名,出門是得要仔細瞧著點。」
「呸,什麼東西。」
「怎麼,這會子就坐不住了?要不找倆清倌人上來陪你唱唱曲兒佐佐酒?」允祀故做輕鬆地調侃道。
允禟向來粗條,不像允祀那樣善於隱藏自己,當了真地苦笑道:「算了,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哪還有那花花腸子。」
倆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了會,允禟便呆呆地出起神來,忽就笑了起來,「八哥,想起那日情形,還真是叫痛快。到底是皇阿瑪親封的撫遠大將軍,夠膽!人還未到京城,便奏請他皇帝哥哥是該先恭賀他登極大喜呢,還是該先哭拜咱父皇的靈柩。再問那禮部,這覲見新皇上的禮儀是什麼,估計這下是嗆得皇上夠受,那是多好面子的一個人啊。」允禟話中滿是幸災樂禍,眉飛色舞繼續道:「巧的是他老十四一進壽英殿還就碰上了他,可十四那股子囂張,那個傲慢勁,那份狂悖架勢,唉,可惜,咱沒能親瞧上一眼。」
瞧見允禟緩過了神,還手腳並用,擠眉弄眼的樣子,允祀也忍俊不住笑了出來,「你呀你,是惟恐天下不亂。老九,你如今做人怎麼倒越發放縱不羈了呢?」
允禟瞅了他一眼,兩道疏眉一揚道:「我早想明白了,只要他當道一日,我就絕沒有揚眉吐氣的機會。人說打狗尚須看主人,可他呢?先下道諭旨堵住母妃的口,然後再逮了侍奉翊坤宮中的十餘名太監,盡數發遣邊地。」
允祀聞言輕輕搖首,這事的起因倒也有些是老九自找的。他娘倆是一樣莽撞性子,一個是對皇上言語置若罔聞,一個是已為母妃的人,卻在先皇靈柩前索性坐著頂四人轎子衝撞至新皇跟前。
這翊坤宮為九阿哥允禟生母宜妃的寢宮。雍正皇帝登極後沒幾日便下旨逮侍奉翊坤宮太監張起用等十二人,可之前已先用諭旨堵住了宜妃的口,說「張起用買賣生理甚多,恐伊指稱宜妃母之業。宜妃母居深宮大內,斷無在外置產之理。」他醜話說在了前頭,因此事發時宜妃縱使氣焰再高,也只能往回嗆咽,有苦難言,眼睜睜瞧著皇帝將她跟前心腹太監盡數流放,連帶九阿哥的心腹太監們也被牽連發往雲南等地。
「你說,他這是不是故意找茬,尋我晦氣?既然如此,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我又何苦天天如履薄冰,自己為難自己,彆扭地過活!」允禟憤然道。
允祀看他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落魄樣,心裡甚為鄙夷,口中卻道:「老九啊,不是八哥要說你,你可別聽見別人咳嗽一聲,就慌得喘粗氣。」
允禟見他明明一肚子怨恨,面上還裝得若無其事的勸慰自己,也順勢笑道:「八哥,這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會特意找了間不熟的聞香居。可十四弟在西北待了這些年已不比從前了,他雖仍桀驁卻不糊塗,他亦知那是殺頭的事,再說如今他已被削兵權,怎能成事?他若不上鉤,那一切豈不白搭?」
「哼,我本來就沒指望過他還能殺進宮裡。」
「那你說還能有什麼法子?」
「這可不一定。他老四不是向來崇佛嘛,什麼是佛?人心既佛,要是他失了天下人心,到時再有什麼變故可就難說了。」允祀微闔眼瞼,這一刻,他心底的那扇門又悄然開啟,噴湧而出的是熊熊野心烈火。如今要想翻身,除了刀槍箭劍,尚有別的路途可走。
允祀端起茶碗晃了晃,「咱們只是要把它這碗水給攪渾了就行。它老話都說全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一語雙關道:「我看他那暴躁易怒的性子,是改不了嘍,咱們就是要挑得他大出殺手。」
允禟如有所悟的點點頭,接口道:「這倒也是,從前礙著皇阿瑪,他還裝裝樣子。如今天下唯他獨尊,恐怕就不用再忍了。」允禟陰下臉來,「也幸虧那老太太性子烈,更是個愛爆火的主,又偏偏極疼愛十四,可省了咱們不少事,回頭我再去撩撥撩撥他親舅舅白啟也來鬧鬧。誰讓他愛逞強,竟想在老虎群裡撓癢癢,徹查天下官員虧空,還要限期補清,只怕這天下的官紳士豪都要叫他得罪光了。」
「孟子曰:『仁者無敵。』又道:『孝為德之本』。幾千年來中國君王向是以『仁孝』治國。他哪是想天下革新,不過是明打著拯救社稷蒼生的幌子,暗地裡想把咱們一鍋端!那咱們就偏偏成全了他,配合著他往那不仁不孝的路上走。可老九,他這人經打,咱們可得要多管齊下,加大點份量。」允祀如有所指的敲了敲茶碗道:「這宮裡不還有一個人的主意可打。」
允禟遲疑道:「你是說宛琬?可如今她都成了個疤痕老女人,十四還能對她上心嗎?再說我看後來十四弟對他那勾欄裡出生的女人倒也是真心,恐怕這些年他早把當年的情都擱下了吧?」
「那你倒是說說當年十四是在何等情形下才移情的?他移情的又是怎樣一個人?說來說去,還不是『宛琬』二字,我看這始終是他的心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咱們做兄弟的得幫幫他。再說,就算他真忘記了,咱們也得要讓他再想起來!」允祀嘴角浮出絲不易察覺的惡毒笑意,「他們兄弟倆,從前一個是淡薄女色,一個是少年風流。這樣的人按說對女人本無多少真心,可要是出了岔,真動了情,那也一定是只認死理的人。」他端起茶碗,輕呷了一口道:「誰叫他兄弟倆就都好這口茶。」
「照八哥這一說,十四倒問題不大,可他會上鉤嗎?橫不過是個女人罷了。那些年他一面是辦差冷酷無情,一面是父孝兄敬弟友,貌似清心寡慾,不爭天下,最後卻是出人意外地由他得了去,暗地裡都不知他下了多少功夫。如今想來,他這個人——可怕。」允禟說著,身子不由微微一顫。
「一個人無論他平日裡有多麼睿智、理智,一旦心裡有了畏懼之處,也會變傻,衝動的。我看他將宛琬接進宮裡就不智。」允祀頓了頓又道:「再說這總也是條路,通不通,總也要試一試才甘心啊。」
「可要真逼到了那步,他還能真對十四下死手?不比你我,老十四總算和他一母同胞。」
「一母同胞又如何?那李世名殺兄逼父,楊廣殺兄弒父還不都是至親的?」允祀冷笑了下,權力是件多麼迷人的東西,叫人如何能放手?他深有感觸道:「甭管是什麼人,只要他坐上了那個位置,要想做穩了,那可都得六親不認。」
允禟悟著他這話,心中頓湧起股悲涼,端起面前酒盅就往嘴裡送,悶頭連灌幾盅下肚。
允祀熟知他酒量,瞥了眼便也沒去相攔。
這時店小二敲門入內,送了壺熱酒進來,待小二正要退出重新掩好門時,他身後突躥出一頭上纏布,裝扮如江湖賣藝人般的老頭,小二正欲拽住那老漢的手往外趕。
允祀出聲讓小二鬆了手,問老漢道:「你可會些什麼雜耍?」
「回二位爺,我胡老漢走南闖北,會的雜耍可說之不盡。」
「哦,是嗎?那爺倒是要瞧瞧。小二,你先退下吧。」允祀隨口吩咐。
「是,客官。」店小二抬腳退了出去。
屋內三人相視一笑,胡老漢一改方才滿臉市儈氣,神色嚴峻道:「正要出來時,寺廟外頭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老衲只能從後室暗門繞道而出。」
允祀垂瞼思量一會,親起身走至門口朝外覷了覷,又將門仔細掩好,方才壓低聲音說:「明海禪師,我會盡快安排你與十四阿哥見一面,到時你也算功得圓滿,便該離開京城雲遊四海了。」
胡老漢——明海禪師心中暗叫痛,他原本想趁機提高酬勞,哪想到竟是要斷了自己財路,雖說他那套相術到哪都有人信,可叫他去哪找如京城這般多有錢的主,不由抱怨道:「要是早些年依老納之言再多些打算,何至於會落到這般結局。可老衲上次匆匆見過大將軍王一面,他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福壽綿長,福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
允禟眉頭早攥緊了來,從前自己倒也有閒情聽他胡扯些相術之事,可眼下都火燒房梁了,他還要東拉西扯個沒完。他一揮手粗暴打斷,「那些唬外人的話,爺今個沒心思聽。你別忘了,若不是咱潛伏在酒樓妓院,王府宮內的探子們得來消息,又讓各色人等混跡於百姓中來配合你顯現神跡,你能有今日?你倒還真當自個是能掐會算的神僧了。」
明海禪師叫他堵得一張老臉紅一陣白一陣,卻也無話可說。
允祀微笑著看向那面容慈祥和藹,實則狠辣貪財的明海禪師,他心中即便對此人厭多於喜,卻不至於將對他的厭惡表現在臉上,他打著哈哈轉過話題,又細細叮嚀起了明海禪師一些緊要話。
允祀看了看窗外夜色,月華流轉星辰漸淡,夜已深了,便對明海禪師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下樓,咱們分開走。」
明海禪師起身告辭。
允祀與允禟又稍坐片刻,便也起了身。兩人下樓走至院中,忽地,一隻宿鴉飛臨院中的一棵老槐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允祀心中頓升起不祥之兆。
幾日後京中悄然開始盛傳,雲遊至鷲雲寺的西域高僧又解一卦——立功西陲者,乃大清真命天子也。這說法原從大將軍王西征開始便有所流傳,直到最近新皇登極後召曾平定西南之亂的撫遠大將軍固山貝子胤禵回京後,京城酒樓茶肆乃至部院衙門又在暗處竊竊私語真命天子究竟屬誰的謠言。更有童謠戲唱:
笑話笑話真笑話,
大兒搶了小兒位,
真太后變成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