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夢縈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葉落知秋。

    夜色中,不知何處有人消磨長夜,隱約彈響幾聲琵琶,伴著落葉的窸窣聲,讓這京城的夜,顯得越加迷離。

    胤禛望著茫茫夜色,淒涼的琵琶聲似斷了線的風箏,越飄越遠,思念的人兒也漸走漸遠,他攥緊右手,掌心中空空如也,這才想起,他與宛琬,連一個定情的信物都不曾交換過。除了留給他無盡的空寂,還剩什麼?她夜夜都不曾入夢,可是在怪他?一股怒火熊熊燃起,燎過他枯謝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胤礽,他倒是小瞧了他!要克制要忍耐再忍耐,他只怕這火會將他焚燒成灰,他忍著將喉頭那點腥甜壓嚥下去。

    門外傅鼐回稟人已帶到,胤禛沉聲示意讓其獨自入內。

    一青年男子推門而入,抬眼便注意到窗邊陰影中立著的黑衫之人。

    聽聞聲響,胤禛轉過身來,關雲虎一眼看去,有些詫異,四阿哥並不如外傳的那般酷冷,他倒似象宣紙上打濕的一滴遺墨,暈化了開來,淡淡如灰,滿身的疲憊落寞,黑瞳深邃的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

    胤禛隨意的瞥了關雲虎一眼,示意他坐下,原來他還這般年輕,這青年貌似恭謙,實有著副倔強兀傲的眼神,一身銀灰衣袍,燭光照映微微泛著月華柔光,衣料名貴,可對一武將而言卻屬過分考究了。

    「王爺如此客氣差人將在下請至此地,此舉太過降貴紆尊了,在下領受不起。請恕在下失禮了,王爺難道不知道皇子不宜與邊將私下往來嗎?」關雲虎劍眉星目,稜角分明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猶帶三分怒氣。

    「是關將軍說得太客氣了,你大可與人實說是四阿哥讓人脅持了你來的。」胤禛若無其事道。

    聞聽此言,倒叫那關雲虎愣住了,室內,氣氛有些奇異的凝滯。

    片刻,關雲虎終忍不住道:「那想必王爺一定知道在下這次是同振威將軍一同進京面聖敘職的吧?」

    胤禛沉吟著,終於道:「我只知你本出身於涼州衛武將世家,可惜卻只是個遺腹子,並不為家族器重。幸虧自幼得你母親管教甚嚴,從小便熟讀聖賢書,勤練騎馬射箭。因機緣巧合,與我侄兒弘皙脾性甚是相投。15歲中了武舉人,甘願入疆,很是吃了番苦頭,數年後憑著自身實力及朝中關係,輕而易舉地掙到一個『白虎將軍』的虛職,登時由個五品騎尉擢升至了從三品。本來年輕人風華正茂時,鋒芒畢露點也不是什麼大錯,可惜樹大招風,還有些鬼蜮伎倆讓你防不勝防。四十九年將要開春時,朝廷為著預防春瘟,將常備藥物發往各軍駐地,誰知藥物還未到達邊關駐地,它周邊的郡城便爆發瘟疫,一時藥材飛漲,千金難求。很快,到了你所屬營地的那批藥材莫名就被人美其名拿去『賑災』了,以致瘟疫蔓延至兵營時竟有不少士兵因無藥可醫而死傷數百。邊疆伊犁將軍聞訊震怒,卻又怕驚動朝廷,下令密查,不料你頂頭上司幾番手腳,人證物證一應俱全硬是將罪名栽到了你的頭上。你雖清白無辜,卻找不出一絲證據,滿腹冤屈也是百口莫辯。眼看著就要以軍法問斬,哪知在此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救了你,兵部親下公文,命令重新秘密審查此案,最後自然是還了你的清白,並被調往畿輔駐防。驚恐一場還好只是有驚無險,可你也從此做人處事改了脾性,莫說是對駐防將軍不敢再有絲毫怠慢,就連那些與你平級同僚你也始終客客氣氣,有求必應。這差事自然也當得穩穩當當,如今才好隨同振威將軍一同回京敘職。」

    胤禛並不看他,緩緩道來,右手食中二指卻輕輕扣打著書案,一聲一聲,不急不緩,聽在那關雲虎耳中,只覺得心中躁動不安難以忍受。這兩年朝中時局一直混亂,五十年間,左都御史趙申喬彈劾戴名世『前為諸生時,私刻文集,語多狂悖』。那戴名世為四十八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乃是八阿哥胤祀的老師何焯之好友。皇上大為震怒,引發了《南山集》案,牽扯數百人,舉國震驚。明眼人都知這不過是太子給八阿哥的當頭一擊。不料,隨後十月,皇帝公開責斥結黨會飲參與者,步軍統領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俱在名單之上。此案未了,緊接翌年四月,戶部書辦沈天生等人包攬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也被曝光,兩案牽扯人員均為太子手下。關雲虎深知此刻京城已是暗潮洶湧之時,他本不願涉足這些骯髒的鬥爭。可他今夜被帶至這雍親王府,似已被牽引著走進一個事關生死的局裡,是兩種,三種?或更多的勢力都在這個局裡傾軋撕扯?他只行差踏錯一步便足以使他,甚至整個家族都萬劫不復灰飛煙滅,他不敢再貿然開口,眉宇間壓抑不住的激憤漸漸平緩。

    胤禛唇角驀然浮出個轉瞬即逝的微笑,略略一頓,輕描淡寫道:「此去京城往東,有一道觀,十分冷僻幽靜,本是道士清修之所,有人卻在日前見那觀中紫氣騰升,似有貴人,將軍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關雲虎聽得悚然一驚,眼皮猛跳,極其驚異,隨即低下了頭彷彿懷了滿腹心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猛回過神來,低低應道:「在下愚鈍,不敢妄斷。」那日他與振威將軍距京五十里時,至盤古寺中休歇片刻,不料太子乘輿隨後便至,他守在外室,將軍與太子同室密聊不過盅茶功夫便各自離去,這般小心行事如何還是洩漏出去了?

    「關將軍,我記得漢書之中有句『沖風之衰,不能起毛羽』後面是——」胤禛步步緊逼,清冷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緩緩問來,他有些心不在焉得看著茶盞,又彷彿在等著什麼。

    這一瞬間,關雲虎他確實想了許多許多說辭,他可推說是太子偶感不適,臨時起意至觀中略做停歇,偏巧偶遇振威將軍,倆人才會一塊閒聊敘舊,統共不過是一盅茶的功夫罷了。然而到抬首時他卻猛然發覺,那位安詳端坐著的四阿哥,根本就不會去聽他再說什麼,他只要他要的那個答案,他喃喃接口道:「——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

    太子如今已是衰微之勢便如那強弩發出的箭,到了末程,是連魯絹也穿不過的。他只是棄不下弘皙那次的救命之恩,可這會他早已一身冷汗涔涔,再說不出話來。

    胤禛收回視線,銳視著他正色道:「你既是回京敘職,那皇上問話時,便該據實相告,莫有半點欺瞞,想必將軍是一路勞乏,才會忘了些重要事。你我為臣子的不該妄斷事非,只需如實回稟,皇上他自會審度,英明決斷。」他略沉的嗓音裡滲透出讓人不得不從的威嚴。

    「是,多謝王爺提點寬容。」關雲虎長袍一掠,單膝跪地,端是個識得時務之人。這時他才看清胤禛那雙像蒙層灰般不見底、不通透的眸中閃過種奪人心魄的光華,那精光同它主人一般,只因厭惡著塵世的紛繁與嘈雜,才扯起厚厚的面紗,遮住了光芒,只在不經意間閃現。

    胤禛握拳輕咳幾聲,這才道來:「你頂頭上司只官大你半級,如何就能在一時間隻手遮天讓所有人證物證俱都指向將軍?既然伊犁將軍下令暗查,嚴令速速結案,將軍那時已無法傳遞出消息,如何就恰巧能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兵部文到?難道將軍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嗎?」

    關雲虎聽著,臉色陡然一僵,如雷擊頂,心中最後那點不忍立時捨去,再無半分猶豫,起身告退。

    還是個花樣青年,本前途無量,可惜被風浪捲及,推上了浪尖,胤禛靜瞧他走了出去,削瘦的臉上儘是漠然。

    落了一夜的枯葉,飄蕩著墜下,似無盡頭……

    備註:弘皙為太子胤礽之子,生於康熙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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