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遍地的血,濃濃的血腥氣夾雜著腐屍氣味衝入鼻中,宛琬大聲呼喊卻怎麼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琬狂叫出聲,猛地睜開了眼睛,晨光已透過縫隙瀉入室內,鳥兒鳴囀不已,一室春光。
半夏聞聲撩簾入內,先叫小丫鬟們進來,收拾妥當了,才命蘇木等進來,一同服侍宛琬梳洗。半夏取過暖香玉色綾薄綿襖,見宛琬微微皺眉,她笑言道:「格格,雖已是春天了,可早晚這天還是有些涼,還是待晚些才換了薄衫吧。」宛琬點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鬟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燕窩粥來,半夏哄得宛琬好歹又多喝了幾口後這才與她說十四阿哥一早已等在偏廳了。
自草場回來後,宛琬就再沒見過胤禵。那日他出血雖多,但傷勢不重,她略略放心,因仍要裝糊塗也沒法子去見他。再來她本知他心意,這回他救了她更成了一筆還不了的債,便也提不起勇氣去面對他。
可這會子光景怕是避不過去了。宛琬低頭想了會與半夏道:「我自己一人過去,你把蘇木她們都打發了吧,留你獨守在外就行了。」
宛琬才踏入偏廳,胤禵已疾步上前牽起她雙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宛琬,你總算全好了。」他激動得勒緊了雙臂,幾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見她掙扎,他才將手略略鬆開細細瞧,只見她像是一夜未曾睡好,神態中滿是疲憊痕跡。
「怎麼了,沒見著我,想我沒睡好?我這不是來了。」胤禵心滿意足地笑著,戲謔道。
「你胡說什麼呢。」宛琬愕然地揚起螓首。
胤禵環著她嬌小身軀,淡淡的梔子花香在鼻尖縈繞,他想自己一定是被宛琬下蠱了,才會這般著魔似的喜歡她,那片溫潤朱唇,是他渴望已久的甘醇,他忽就俯下頭來,將嘴唇緊壓在她唇上。
宛琬如被火燒到般驚跳,用力推開他,向後撤步,瞪大了杏眼,神情無比肅嚴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道:「不行,胤禵不行。」
「宛琬?」胤禵不可置信地低呼。他見宛琬眉黛中凝結著寸寸難懂的煩愁,朱唇緊抿,不發一語。
胤禵徒然僵直了身子,目光游弋不定,似在捉摸什麼,嘻笑神情已完全消失,「你這是怎麼了?你不是都想起來了嗎?」
「是的,是的,我統統都想起來了,我知道你對我好,知道你從沒有對一個人這麼好過,可是胤禵,我回報不了你同樣的,我心裡已經有了別人。」宛琬直直地凝視著他,鼓足勇氣一氣道。如今她既已決定聽從自己的心意,就斷不能讓他再留有念想。
他濃眉收攏,一頭霧水,迷茫地問:「有人了?是誰?你是不是要拒絕我,才故意這麼說的?」
「不,不,是真的。」宛琬急忙辯解,「可他是誰,那並不重要,不是嗎?」
他再想說的話如鯁在喉,竟無法啟唇,拳頭緊握。他總是充滿陽光笑容的臉霎時陰霾滿面,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室內的氣息也因他的陰霾而沉重起來。
許久,「宛琬,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你嗎?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你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神色恍惚陷入了回憶,聲音漸漸柔和起來,「你像吹過曠野的風那樣直來直去,像雪山融化匯成的溪流那樣純樸自然。你不嬌柔不做作不故做姿態你是那樣的生氣勃勃,你眼睛裡看出去的世界總是那麼乾淨。你像個孩子一樣的天真,只要覺得一個人好,哪怕她是個風塵女子也可以那般沒心沒肺的付出。我從沒見過有人會像你那樣傻,還深深地相信這世間最重要的東西是親情、友情這些看不見,摸不著沒什麼用的。」
宛琬眼睛酸澀,抬頭看去,他斂眉垂瞼,入神得似乎連週遭一切都忘掉了。
「這世上有那麼多家的教坊,你偏偏去了紅袖招,偏偏在那刻跌入我的懷裡,你不知道那一刻你有多美。佛說要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得今世擦肩而過的緣分。那我前世一定有無數個日子從清晨直至黑夜都在癡癡的看著你,等候著你,從黑髮等到白頭,從壯年等成一堆荒塚。」
宛琬壓抑著的感激與愧疚如潮水般湧出,眼淚撲地滾落下來。她越是想控制住眼淚,偏就流得更凶。她想要安撫他的悲哀,手卻顫抖著無法伸出,掌心傳來一陣灼熱,才發現胤禵已緊緊抓住了她的雙手。
「你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哭?這是你在為我而掬的清淚嗎?」他瘋狂地吻去她的眼睛,吻她的淚,語無倫次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一直被皇額娘和大家寵著,從沒有得不到的。我太自私,太霸道,太不顧念別人。我總不肯讓著你,我不知道如何去愛別人,可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你要給我時間去學啊——宛琬,宛琬」
「胤禵你不要這樣!」宛琬低喊著,慌亂地想要掙開他的胳膊,但他死死得拽住她不放。
宛琬淚如泉湧,佈滿了她臉上,滑落在倆人身上。她的心痛得被扭成一團,思緒紛亂如麻。她從沒想到那樣驕傲的他會這樣委曲求全的對她說,她更沒想到那麼豪放不羈,風流倜儻的他對她竟已有了這般強烈的感情,她一直以為他不過是一時新鮮、一時迷戀罷了。她還能說她從沒有給過他任何希望,她還能說她從來就沒有為他動過心嗎?她說不出口,再也說不出口。
「不!不是你不好!」宛琬哭著低喊:「胤禵,你聽我說!我……我……我還可以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己,一輩子的,永遠的朋友。相愛的人都太想佔有對方的全部,總會爭吵、總會傷害對方,他們不一定能白頭到老,相依相愛一生。可朋友卻更能體諒對方,更能寬容對方,反而更容易相識相知一輩子,是不是?胤禵是不是?」
胤禵眼中充血,佈滿了紅絲,盯著她,眼神變得狂躁而危險起來,逼近了她,她一動也不動,眼睛靜靜地、坦然地看著他。
胤禵伸出手去摸上她的脖子,撫過那柔滑的肌膚,向上挪,驀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不甘道:「你怎麼可以這樣無情?這樣無動於衷?難道過去的點點滴滴對你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嗎?」聲音嘶啞得彷彿受了傷的野獸在低咆。
宛琬突然一驚,抬頭望進他眼中,那雙眸竟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再哭出來,指尖掐進掌心,步步後退,退至牆邊。
胤禵用力鉗住她的手猛砸向自己的胸口,「你是不是非要把這裡挖出來看一眼才甘心呢?」
他忽然放鬆了手,身子緊抵著她,冰涼的嘴唇痛楚而昏亂的壓上她的唇。
宛琬無法動彈,她和他一樣痛楚,但她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胤禵抬起頭,眼眶濕漉漉的,「你再不准用那雙眼睛看著我,再不准對著我笑,更不准再對我伸出你的手!」他猛地一拳砸向牆頭,鮮血直流,看都沒看一眼,收回拳頭,挺了挺背脊,似乎努力想找回他的驕傲和自信,轉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許久,許久宛琬慢慢轉過身,伸出手指撫過牆上血痕,她終究還是傷害了他。
天氣漸漸熱了,炎炎日頭照進屋裡,耀著少女那顆無措的心,這一刻成了她腦中永遠的摺痕,纏絆著她一生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