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宛琬一早跑來福晉房中請安,偏趕上內府查帳。帳房好生奇怪,姑姑每翻過一次帳頁,視線若多停留幾下微微笑笑,他那腮旁的肌肉便會不覺抖動一下。
好不容易等姑姑看完了帳,見她也沒責言什麼隨意吩咐了幾句便讓那帳房出去了。
宛琬忍不住說出方才的疑惑,“……姑姑他那樣是怕你吧?”
福晉優雅的執起翡翠牛眼杯抿了口,淡淡道:“他若怕了我倒好,那他就會依著規矩辦事,這一大家子人沒了規矩可不成。”她略頓一下,抬睫望著宛琬認真道:“日後你總也會出嫁當家,你要記著這當家人得不偏不移大公無私才好。人這吃穿用度上多一點少一些又有什麼大不了呢?只有無私才能立起規矩,才能讓人真服氣。那些下人們呀,你不能特寵著誰,要讓他們勢均力敵,誰也冒不了尖。可話又要說回來,那帳本姑姑多看兩眼,笑笑他為什麼慌呀,因為他知道那都是有貓膩的地方,可姑姑最後又都算了,那又是為什麼呢?這世上誰都要養家糊口,誰都有私心,心裡都想打點小九九,與其雞毛蒜皮事事都盯著,都卡得嚴嚴,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隨他們去。可你得要讓他知道他主子心裡可不糊塗,他就不敢犯大錯。做事、較真都得抓大放小自己心裡有譜就行了。”
宛琬聽得直點頭,可出嫁當家做主對她是多遙遠的事,她挑一挑秀眉就忘在了腦後。
福晉仿又想起似道:“爺書房裡那盆‘迷迭香’是你從外邊找來的吧?”
“是啊,姑姑也要嗎?”
“姑姑用不著那玩意。是李淑雅,這回也不是頭胎了,可不知怎麼就是特別不舒服,整日裡精神萎靡,又吃不下東西。年佩蘭說爺屋裡的那盆迷迭香聞著精神倒好,還說對開胃也有好處,難得她能想著,你就再去找兩盆來給李淑雅送去。”
“好的,姑姑。”宛琬隨口應道。
黃昏的陽光仿佛融化了的金子蔓向四處,將大地都溶上層朦朧金色,分外妖嬈。
天冬伺候著宛琬換上男裝忍不住道:“格格不是回福晉說身子不舒服要早早歇著嗎?這怎麼又要出去了?”
“這幾日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商賈百姓,無不相傳的事你不知道?京城現今第一紅伶蔣品玉身染寒疾停唱多日,今晚重新登台!”
她見天冬一臉迷茫,無限神往繼續道:“蔣品玉自江南來京初登台即一舉揚名,他可是蘇州虎丘千人昆曲賽唱的頭名。據說那天最後是一蕭一管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雲際,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
宛琬說著說著滿臉陶醉:“天冬你閉上眼睛,靜想偌大個蘇州虎丘,千百人在月色下只聽他一人清唱,四周萬籟俱寂,惟有眼眶濕潤,閃動著微光,那是何等美妙何等壯闊之事。他旦角扮相能文能武,唱念做打無一不精,颯爽嫵媚,尤其是那雙眼睛深邃迷離,令人不敢正視,最是銷魂。哦,對了,他還人品出眾。其他名伶一旦成名便都頻頻出入朱門高閣紛紛攀闊,可他卻任憑那些官宦富商們如何一擲千金相邀俱都不去,更憑添傳奇,天冬你說這麼一位人物今晚重新登台我能不去瞧上一眼嗎?”
天冬這才明白格格裝了一天的病連晚膳都吃不下去原是為了這檔子事。可,可這天下有未出閣的格格大言不慚的說迷美男子的嗎?
宛琬怕人起疑便讓天冬和半夏都在她房外守著,一人偷跑了出來,到戲樓見了排表才知蔣品玉壓軸最後才來。她受不了那水磨腔的咿呀聲便又溜了出來,立於街上四處張望著去哪先填填肚子才好。
頭頂突被盆水澆了個濕透,宛琬猛然一驚,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啊呀——”聲是驚歎卻輕柔溫潤得似潺潺泉水,聽得人身心舒展,如沐春風。
宛琬顧不上再打量自己那身濕衫忙抬眸望去。
眼前人黑發白衫,恰似丹青畫中人下了凡間,面容不單極美更凝著股高貴卓然,惟獨眉宇間掛著抹淡淡倦意,清冷中透著矜持,然舉手投足卻依然雅韻十足,令人無法不為之屏。
宛琬瞪大雙盈盈杏眸呢喃道:“老天不公啊,男人怎麼就能美成這樣呢?”
那男子原本只顧低著頭抖落他濕了的衣衫,聞言抬首瞥了宛琬一眼,見他也濕透了才敷衍地挑眉一笑,繼續拍衫。可那輕輕一挑卻已是勾魂攝魄,妖嬈詭異。
宛琬看得呆住,忽想到了什麼興奮道:“你是蔣品玉吧?天哪,真的是你嗎?”
那男子這才定睛看向宛琬,見又是個腰飾錦帶,一身華服的富貴公子,冷冷道:“我們好象不認識吧?”
宛琬自動忽略他眼神,贊道:“真不愧被譽為‘回眸一笑百媚生’啊,除了你再無人能當。”
蔣品玉沉下臉色,不無諷刺道:“是啊,我們優伶不就是要長著張女人臉來媚惑眾生嘛。”言罷故意朝宛琬勾唇一笑,摔袖欲去。
宛琬頓時了悟她這是在古代,優伶不是明星,就算再紅那也是下三等人,她無意傷了他的自尊,情急中忙伸手扯住他衣袖,沖口喊道:“若說男生女相,第一可數張良,可劉邦得了天下,論起英雄來,第一個誇贊的,就是張良。說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吾不如子房’,天下誰敢言張良不是英雄?再說優伶那又如何?不偷不搶不盜,清白做人,由人說去!”
蔣品玉身子一怔緩緩轉過身來,凝視宛琬,他俊美的臉上露出抹怪異笑容,那笑容裡仿隱含著深深不為人知的苦澀。
倆人一陣沉默。
忽然,近旁一股濃郁香味順風飄來。
宛琬捂捂自己咕碌碌直叫的肚子,臉紅不已,撓撓秀發有點羞澀道:“呵呵,五髒廟忘祭了。”
蔣品玉被他臉上神態給逗樂了展顏一笑,施禮道:“在下蔣品玉。”
宛琬正身學他模樣斂袖,彬彬有禮一揖,“在下宛琬。”
兩人互望對方身上的濕杉,想起先前那幕只覺好笑也顧不上街上來往行人異樣目光,縱聲大笑。
蔣品玉指著方才飄香處道:“那家鋪子的醬牛肉最是美味,不如一同前往共進晚膳?”
宛琬自是說好,倆人一同行去。
如意坊。
宛琬一見那門面古樸雅致先就喜歡,入得店堂裡面早已人頭擁動,幸虧蔣品玉與掌櫃相熟,方在樓上雅閣散座找了兩空位坐下。
蔣品玉提壺燙過碗筷,溫言道:“這如意坊裡最絕的還不是他賣的醬牛肉,而是他們概不外賣的蜜汁牛肉。那才真是他們敢誇口包君如意的絕活。”
宛琬讒得鼓腮奇道:“不賣那要怎樣才能吃得到呀?”
“百年規矩不論來者都得吃滿三碟醬牛肉,用三個空碟可換一碟蜜汁牛肉。”蔣品玉將那燙好的碗筷置於宛琬面前。
宛琬不停搖著手中筷子簡直有些等不及了。“這掌櫃倒會做生意,那我們得多吃點去換一碟嘗嘗。”
“沒問題。”蔣品玉朗朗一笑,他有多久沒這樣開懷笑過了。
“哎呦,這不是蔣品玉嗎?病得唱不了堂會倒有閒在這泡孌童,倆人怕是吃飽了再共唱一曲《後庭花》吧?”一突兀笑聲在他倆身後響起。
宛琬扭頭望去那人身著華服,五十開外,可瞧著身子十分健碩,倒象練武中人,腰挺得筆直,從一間雅室走了過來,一雙瞇細的小眼看向蔣品玉時放出刀刃似銳利光芒。
蔣品玉分明漲紅了臉龐,他聽清了那人的話外意,胸膛起伏,雙目噴火卻坐著不言不語。
一旁宛琬早火冒三丈一跳而起,身未站穩,便被蔣品玉又死死拽著坐下。
“你別拉著我呀,你沒聽見他放的什麼屁嗎?”
宛琬回眸見他臉上陰霾越發濃重,卻仍死拽著他不放。他聲音宛似刀劍般寒冷,緩緩吐出:“凌普是太子的乳公。”
宛琬知道她又開始大腦發熱沖動了,她穿越到了等級森嚴的古代,她應該學會適應,應該學會遵守這裡的規矩,應該學會明哲保身地過日子。
可是,人生中有許多事情是一輩子都沒法習慣的,譬如現在。
她伸手掏掏耳朵,扭著身子漫不經心的四下打量,嗤鼻道:“這天還沒熱起來,怎麼蒼蠅就開始到處嗡嗡飛了呢?”
那人的眼眸咻地轉為陰惻:“你這是說誰呢?”他忽地徒手將宛琬雙臂反剪在後,另只手狠掐住他下頜,哼笑道:“和他斯混,只怕你也是個戲子吧?脾氣倒還挺辣,不如你倆人一塊和爺回府玩玩?”
宛琬心中怒火狂燃,臉色卻截然相反,兩眉痛得攏起,黑眸漾出層晶瑩剔透水澤,千嬌百媚地緊瞅著他,沖他蠱惑一笑。瞧得凌普心癢難耐,只道他總算明白過來自己是誰,不由手中一松。
電閃石光中宛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腳朝他下體狠狠踹去。
“哎呦!”凌普捂住痛處,眥牙裂嘴的揮手讓下人們上前將二人捆綁起來。
宛琬正欲搬出胤禛這面大旗,不料他倆人爭吵聲早驚動了對過雅廳中人。
宛琬一見啟門所露之人即高聲疾呼:“十四爺,快來救我!”
胤禵聞聲回首驚見宛琬被擒,不由得大怒,早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將她輕摟入懷,回眸冷冷一掃那群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滾開,誰敢動她一根寒毛。”
宛琬如只受驚嚇的小兔般依著胤禵,委屈地控訴凌普非禮她,定要他做主讓凌普向她和蔣品玉道歉。
她游弋惶恐的眼泛著紅紅血絲,那份脆弱委屈偽裝得淋漓盡致。
胤禵明知宛琬決不象她表露出的那樣柔弱無助,可耳邊飄過的軟軟話語還有自她唇中呼出的暖暖馨香,令他脖頸癢癢,瞬間竟有眩惑在腦中盤旋,亂亂的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隨後而至的八阿哥們清楚原委後,礙著太子倒也不好硬要凌普如何,只得撇過宛琬性別含糊說明她的身份。
凌普見宛琬搬來了八阿哥那伙人做救兵,負手,將指關節弄得卡卡作響,面上只得故做姿態的對宛琬道:“原是四阿哥府裡的人,何不早說?沖撞了阿哥府的人,是我莽撞了。可要我向蔣品玉道歉,萬無可能!別說我凌普今日不給阿哥們面子,一個唱戲的,原不過是娼婦粉頭之流!連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他要高貴些。可我看阿哥們面上,給你個機會,這如意坊百年都是憑三碟醬牛肉才可換一碟蜜汁牛肉,你若有本事用四碟醬牛肉換二碟蜜汁牛肉,我就如你所願。”
周圍一片嘩然,紛紛嘀咕這分明就是為難人,不可能做到的事。
宛琬沉吟片刻讓人喚來掌櫃,問道:“那一碟蜜汁牛肉是否也能抵算一碟醬牛肉?”
掌櫃一愣,呆呆道:“這個自然,只要有三個空碟就能換一碟蜜汁牛肉。”
宛琬展顏笑道:“那就好。”
她又轉向凌普道:“我若用四碟醬牛肉換了兩碟蜜汁牛肉,你就會向蔣品玉道歉,你說話算數?”
“當著眾阿哥面,我絕無欺言,可你若做不到呢?”凌普不屑的撇撇唇,料他定不能,眉頭一皺又起壞心,連聲喚掌櫃端來壇烈酒。“你若做不到需獨飲這壇酒向我賠罪,從此莫再多管閒事。若你做到,我自然也會喝酒賠罪,你敢不敢呢?”
琬一口應承。
胤禵聽著,臉色陡然一僵。分明是不可能之事。凌普仗著太子純粹刁難,可宛琬為了個戲子竟滿口允諾。他拉住宛琬不許。
宛琬回眸一笑,“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微微有些發怔,慢慢松開了手。
宛琬轉身將四碟醬牛肉一一擺放桌上,對掌櫃徐徐道來:“我用三碟醬牛肉換你一碟蜜汁牛肉,這桌上還剩有一碟,我向你再借一碟,不就把剩下的空碟和那換來的蜜汁牛肉碟又湊成了三個碟,就可再換取第二碟蜜汁牛肉。”
聽她說罷,掌櫃疑道:“可我為何要借你一個碟呢?”
宛琬氣定神閒道:“你借我一個空碟使我湊夠三個碟子,等我換了第二碟蜜汁牛肉,我再把得來的蜜汁牛肉給你。你不過是用空碟換了碟蜜汁牛肉,此等合算的買賣難道還有不做的道理嗎?你若不願我可就要去問問這裡其他桌的客人可有願意的。”
眾人齊聲喝換。
掌櫃瞠目結舌,無話可說。
凌普聽罷,暗自悔恨,今日如何就被這乳臭小子擺了一道。眾目睽睽下他只得沖蔣品玉含糊說了句抱歉,摔袖離去。
宛琬趴在扶欄沖他喊:“哎,這還有你的一壇酒呢!幫你先存著!”
身後一片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