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四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莫不知韓非焉?
    太后盯著韓王安,道,吾兒真不知歟?

    韓王安疑慮道,母后所指,莫非韓非?

    太后點頭道,正是韓非。韓非之才,天下皆知,不待老婦多言。今何不起而用之,或能助我韓國渡過此劫。

    韓王安低頭不語,神色怪異。當此國家存亡之際,韓非也許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韓王安卻依然躊躇猶豫,不敢信用韓非。這其中的緣故,卻要從韓非的身世說起。

    六十三年前的韓國,時為韓襄王十二年,太子嬰病死。為了空出來的太子之位,公子咎、公子蟣虱兩兄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奪。公子蟣虱名字取得晦氣,運氣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當時正在楚國做人質,人身不得自由,加上距離又遠,很難左右朝中局勢。原本在太子繼承次序上排在公子蟣虱之後的公子咎,當時則留在韓國國內,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巧使計謀,最終在這場政治鬥爭中獲得了勝利,被立為太子。韓襄王卒,公子咎立,是為韓釐王。韓釐王在位二十三年,卒,子韓桓惠王立。韓桓惠王在位三十四年,卒,子韓王安立。

    再說公子蟣虱,在韓釐王即位之後,對他仍小心提防,不許他返回韓國。公子蟣虱也只能接受失敗者的命運,最後在楚國鬱鬱而終。

    韓非,乃是公子蟣虱之子(注),算起來,韓非是韓王安的叔父了。

    當年韓非之所以到楚國向荀子求學,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其父正在楚國為質。韓非作為公子蟣虱的後裔,雖然能夠留在韓國,卻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一直遭到王室的猜忌。更何況韓非才華絕世,鋒芒畢露,聲望和智慧皆遠勝於王室中任何一人,自然更讓王室不能放心,不敢起用。

    韓王安登基時,其父韓釐王有遺言,汝為韓王,用人無所不可,惟不可用韓非。韓非之才,非你所能駕馭。不用,國弱而已。用之,恐國為之奪,不復為汝所有。切記切記。

    韓王安對韓非這個王叔也甚是忌憚,左右思想,終是不敢讓韓非掌權,於是搬出韓釐王的遺言做擋箭牌,道,父王遺命在先,不可用韓非。孩兒不敢抗命。

    太后厲聲道,先王在日,老婦數薦韓非,恨先王不能聽。且拭目今日之韓國,連年割地獻城,國土三去其二,名為諸侯,實如郡縣。積弱而不思振作,不圖光復,一味含辱苟全,為天下恥笑。韓非,國士無雙,早能用之,韓何至於有今日?先王遺言,以汝年幼,畏韓非奪汝王位也。殊不知,當年先王奪公子蟣虱之位,乃用術使詐,已是有虧在先。自先王至今,已傳三世,六十餘載,韓王之位,縱還於韓非,又有何恨?韓非,終為韓宗室也,血脈相連。秦國,韓世仇也,勢不兩立。老婦寧願國柄傳於韓非,也絕不能坐視韓國亡於暴秦。況且,老婦曾觀韓非之上書,言辭激烈,義氣耿介,一心以強韓為念,無有野心私慾。韓非,天下聞名,志氣高潔,愛名甚於愛身,奪位之事,老婦知其不忍為也。國難臨頭,有賢者而不知用,韓亡必也。老婦當早死,不忍見汝為暴秦之囚也。

    經太后這麼一激,韓王安也是血氣上湧,道,母后之命,寡人敢不敬聽。

    於是,韓非終於再次出場。

    這一年,韓非已是四十四歲。十年前,他和李斯在蘭陵分別,此後,兩人際遇大異。原本弱勢的李斯青雲直上,仕途通坦,原本強勢的韓非卻江河日下,不能得志。

    韓非從蘭陵回到韓國,心痛韓國之削弱,這十年來,沒少給韓王上過諫書,韓王不能用,也不敢用。是以,韓非名為公子,卻一直處於失業狀態。如果他不是公子,他完全也可以像李斯那樣,四處遊說,干達諸侯,以他的才華,也許他已經是某個國家的丞相了,手掌大權,意氣風發,又何至於像現在這樣,在新鄭城裡虛度年華。然而,他卻從不會埋怨自己的身份,他是根本以自己的身份為榮的。這也就注定,他只能繼續困守在韓國,而他也甘心如此。不管怎樣,他始終認為,韓國是他的國家,也許他已經喪失了對這個國家應有的權利,但他不能拒絕對這個國家應盡的義務。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韓王不作踐韓非,韓國的當道大臣們,也樂得順著韓王的意思,對韓非大加排擠。另一方面,韓非心高氣傲,目空四海,為人又冷峻刻薄,極難相處。心中不喜之人,厭惡輒形於顏色。朝中之人,多恨之懼之,是以,韓非縱然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卻也沒人願意站出來為他吶喊說話。

    在排擠過韓非的韓國大臣當中,應該包括一個名叫張平的人。此人曾經先後擔任過韓釐王、韓桓惠王的丞相,長達三十餘年。此人史冊上無多可書,生了個兒子卻是鼎鼎大名。他的兒子,名叫張良。

    韓非滿腹韜略,卻無所用力,這才窮愁著書,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韓非作書,不為發表,只為自遣,故世莫能得見。李斯主管秦國的情報工作,眼線通天,卻也是只打探到韓非在寫書,具體寫了些什麼,就不能知道了。

    韓非雖然著書以自遣,然而心中苦痛,卻並不曾因此而稍減。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猛回首,張望年少,曾記否,朱顏玉貌,心比天高,牛鬼蛇神何足道,乾坤挪移天地掃。今十年為期,余夢未了,只落得荒唐可笑。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撫今追昔,徒傷懷抱。算了,算了,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你話接個套?然而,韓非說了,老子不搞,老子就是不搞。

    杜甫有詩自嘲:幽人志士莫怨嗟,自古材大難為用。同為不遇,韓非可沒杜甫這般好的情調。十年蹉跎,幾乎將驕傲的韓非逼入瘋狂。在他看來,別人也就罷了,凡夫俗子的,浪費個千八百年,也不會對這世界產生半點影響。可他是韓非,他流著韓國王室的血,他長著當世最偉大的頭腦,別說虛擲十年,就是虛擲十天,那也是人神共憤的噩耗。

    如今,機會終於來了,韓國在召喚他,等待著他挽狂瀾於即倒。

    韓非也知道,這個機會,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秦國賜予他的,也可以說是李斯賜予他的。韓非向王宮而去,其時艷陽初開,竟彷彿有春色的味道,讓他不禁想起,十年之前的那個春天,他和李斯見了最後一面。那一夜,韓非和李斯痛醉而別,各奔前程,韓非持歌相贈:「子欲西入秦,吾將東歸韓,子勿為秦相,吾不為韓將,子攻兮吾守,兄弟兩相傷。千般相見好,莫逢在沙場。」

    一語成讖,良有以也。

    (註:韓非之身世,史無明文,史記但雲,「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文中以韓非為公子蟣虱之子,乃從施覺懷先生所著《韓非評傳》中對韓非身世之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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