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四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渠成亦秦之利也
    案件卷宗,在那時的秦國被稱為「爰書」,列席雜治的諸公,人手一份,高高地堆在案頭。在這數十位秦國政壇高層中間,大部分人對鄭

    國一案雖說聽過,卻並不瞭解。面前的爰書,有的會隨手翻翻,有的根本就懶得看。他們大都認為,今天的雜治只是走走過場而已。鄭國究竟是車裂還是梟首,就像魚是紅燒還是清蒸一樣,在他們看來,並無實質性的區別。他們內心甚至暗暗責怪李斯多事,在一個區區水工的死法上如此大費周章,至於嗎?有這時間,飲飲小酒,聽聽小曲,賞賞歌舞,戲戲美人,比啥不強啊。然而,儘管他們認定今日雜治之無意義,但無奈礙於嬴政在場,嬴政都沒有覺得無聊,他們也就不得不正襟危坐,擺出一臉莊重之色。

    李斯心知,今天陪審團雖然人數眾多,但大都只是帶了耳朵過來的,他真正要對付的,便只有幾位宗室重臣,尤其是兩位相國——昌平君和昌文君。李斯凝神片刻,然後用他特有的寬厚音色說道:「鄭國為韓國作間,來秦獻修關中水渠之計,實欲罷勞我秦,息秦伐韓之意,其罪已載入爰書之中。」說完轉向鄭國,厲聲問道:「鄭國,汝可服罪?」

    鄭國答道:「始吾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李斯道:「汝只須回答是否服罪。」

    鄭國倔強地重複答道:「始吾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這時,昌平君不耐煩地插話道:「鄭國為韓國作間,內史已詳盡審過,證據確鑿,不容辯駁。倘廷尉糾纏於此,徒然耽誤大王和在座諸公的時間,本相以為不可。廷尉何以要推倒原判,改為車裂鄭國,誅其三族,憑據何在?法理何在?此乃大王所願聞也,亦在座諸公所願聞也。請廷尉速速切入正題。」

    李斯正色道:「多謝相國提醒。臣之所以請求雜治,在於鄭國其人雖微賤渺小,而其案卻事關重大,不可不洞幽抉隱,全面深究,然後處之以法。臣觀爰書之內,只記有鄭國為間之始。至於鄭國在修建關中水渠的十年之間,如何為韓謀利,如何禍秦殃民,爰書中卻少有記載。諸君不妨試問,一個做間之人,其行為當是怎樣?毫無疑問,必然借修建水渠之機,蓄意捨易就難,避近取遠,拖延工期,消耗民力;加以騷擾地方,於水渠所經之處,肆意毀民宅,壞良田,增百姓之怨。如此種種行徑,倘若捨而不究,則其罪不足以盡明,其惡不足以盡彰;倘若不究而殺,是為有罪不治,有惡不懲,則法力不足以盡窮,法威不足以盡顯。」

    嬴政道:「廷尉言論雖好,只是關中路遙,來往取證,費時費日。諸卿各有事務在身,不能久等。寡人既已召集雜治,今日必要結案。」

    李斯不慌不忙說道:「臣請傳喚人證。」

    鄭國的案子,李斯既然已經以廷尉的身份接了下來,就絕不能失敗。早在他和蒙恬一起翻檢法典之時,便已同期派人遠赴關中水渠,帶回了重要的人證物證,以備今日之用。

    李斯傳來的人證,多為鄭國的老部下。十年來,他們和鄭國同吃同住,朝夕相處,友情深厚非尋常能比,見鄭國慘狀,皆是傷感流涕。而在這些人證的口中,鄭國不但不像個間諜,反而稱得上是一個模範官吏,既精水利又懂管理,愛惜民夫,體恤下情,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不怕危險,親力親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總之,能用來誇讚官吏的溢美之詞,一個也沒拉下。

    李斯每聽完一人的證言,均搖頭冷笑不止,吩咐拖出去,並譏諷道,世上哪裡有如此沒有專業精神的間諜,顯是偽證。

    陪審諸人聽了人證之言,也都來了興致,感覺今日必將有一齣好戲可看,沒算白來。李斯明明是要加重鄭國的刑罰,傳來的證人,其證言卻又偏偏對鄭國十分有利。李斯到底是愚蠢地搬石頭砸自己腳,還是別有深遠的玄機?

    昌平君、昌文君見苗頭不對,李斯分明是在誘導混淆,騙取陪審團對鄭國的好感和同情,奔著為鄭國減刑而去。二人交換眼色,昌文君起而詰難道:「大奸如善,大偽如真。此正是鄭國奸猾之處,非如此勤勉以掩眾人耳目,其罪又何待今日才被發現?諸君不可不察。」

    李斯道:「相國明見,李斯佩服。」又問鄭國道:「好你個鄭國,不想你機心竟如此之深,幸得相國明察。汝可服罪?」

    鄭國還是那句話:「始吾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鄭國之所以從頭到尾只念叨這句,乃是出於李斯的授意。李斯叮囑過他,甭管別人

    問他什麼,只需拿這句作答即可。就算是問他貴庚幾許,年入幾何,婚房大小,downtown還是遠郊?martini搖還是攪?又或者是問他曼玉還是子怡,學蘇還是學米,納什還是科比,九歌還是夜曲,他也要一律回答「始吾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餘下事宜,自有李斯為他代勞。

    昌平君冷笑道:「鄭國為韓國作間,早有定論,廷尉又何須一問再問?本相聽聞廷尉和鄭國曾有故交,莫非想回護不成?」

    李斯答道:「相國言重了。李斯與鄭國有舊不假,然李斯蒙大王錯信,忝為廷尉,主掌刑辟,自知法之所在,毋論人情。

    想當年,鄭國臨去關中,曾對李斯說過,他必須貪污。當時李斯大惑不解。如今想來,不由恍然,原來他是為韓國作間。由此可見,其人早有預謀,十年以來,所貪必然甚巨。今鄭國已歸案在審,家資藉沒。臣請御史大夫公佈查抄所得之鄭國家產。」

    鄭國身為關中水渠總指揮,統領著十多萬民夫,支配著巨萬的資金,只要稍微動一下下手腳,譬如虛報損耗,偷工減料,便可以綠肥紅瘦,富得冒油。

    這樣的誘惑,有幾人能夠抵擋?更何況是一個以破壞為己任的間諜!眾人都支著耳朵,準備聽到一個天文數字。

    然而,御史大夫隗狀的報告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鄭國的家產居然少得可憐,除了法定的俸祿,再無其它進項。

    趁眾人意外之時,李斯再道:「縱觀鄭國十年來的所作所為,李斯不由想到,如不是他作間在先,實在能稱得上是忠正良臣。大秦舉國,官吏過萬,如鄭國這般特傑出者,不可多得也。」

    昌文君神色越發不快。宗室在逐客令上已經輸給了李斯一次,倘若連鄭國這樣的鐵案都再被李斯翻過來,宗室的威信恐怕將就此一落千丈。從開審到現在,李斯處處在將審判往為鄭國減刑的路子上引,而且從眾人的反應來看,李斯的策略已取得了相當的效果。今天的雜治還是盡

    早結束為妙,不能再讓李斯表演下去。兩害相權擇其輕,寧願李斯贏這場官司,也絕不能讓他翻案。昌文君於是起身,對嬴政道:「禮者禁於已然之前,法者禁於已然之後。今鄭國為韓國作間,已既成事實,沒有假設,沒有如果。臣以為無須再議,便依照廷尉所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即可。」

    昌文君言畢,稀稀拉拉有幾人附和響應。李斯接住昌文君話茬,道:「稟大王,臣以為,此案尚有諸多不白之處……」

    嬴政打斷李斯,道:「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這不正是廷尉的初衷?相國既順了廷尉之意,廷尉所望已遂,又尚有何話可說?」

    李斯道:「臣無話,鄭國或有話。」

    嬴政望著鄭國,道,有話說來。

    鄭國無助地看著李斯。你想叫我說什麼?我又能說什麼呢?難道還是重複那一句不成?李斯給了鄭國一個肯定的眼神。鄭國硬著頭皮,道:「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一再的重複終於產生了效果。嬴政開口道:「汝翻來覆去只這一句,寡人倒想聽聽,汝所謂渠成利秦,利在何處?」

    聽到嬴政的問話,李斯暗自長舒一口氣,藉著寬大袖幅的掩護,狠狠握了握拳頭,自語道,鄭國的命大概可以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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