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我堵上這口氣恐怕不止是因為呂紋的幾句話,而是長久以來積累的一股無名惡火。
從我第一天走上工作崗位時起,我就夢想做一個有錢人,我吃過不少的苦,幹過各種各樣的活,我像一頭牛似的生存在這社會中,我知道我文化程度不高,不是那種玩知識經濟的人才,我只有吃苦耐勞勤勤懇懇,才能變成同類中的佼佼者。
本來這也正常,很多沒文化的人都像我這樣在社會上混,可誰叫這頭牛漸漸有了思想呢。我接觸的人越來越多,看到的誘惑也越來越多,我漸漸不甘於做一頭勤懇的牛,我想用腦子來賺錢。於是我就慢慢伸展手腳,把我的許多念想付諸實現。
可是牛終究還是牛,就算比一般的牛有思想,也只是一頭聰明的牛,它變不了狐狸、甚至連老鼠也不如。
我看見了夢想,看見了希望,看見前方有許許多多的機會和許許多多的人民幣,我一下子被迷花了眼,我不知道我是誰了。我以為我快要躋身上流社會,我以為我即便做不了上流人士至少也是個下流暴發戶,我以為我前程似錦好運不斷,我愣是把我自己看成了一號人物。最後才知道,我他媽壓根兒就不是什麼人物!
最後才發現,我非但不是一頭聰明的牛,簡直就是一頭最蠢的牛,別人都把我當蠢牛耍,我他媽一個勁地把自己往高裡看,現實卻一個勁地把我往下面壓。壓啊壓,壓啊壓,他媽活活壓得沒一點高度!
我對自己真失望,我現在誰也不怪,不怪黎芳欺騙我,不怪老顧找人堵我,也不怪呂紋小看我,因為連我自己都小看自己,我長久以來不變的強烈自信心,他媽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我還能怎麼辦?走人唄!我自個兒闖去,不求啥大事業,不要啥大前途,就給自己找一台階下,慢慢地下,直到最底層,再滿懷留戀地看看上面,對自己說:上面有啥了不起的,我也去過!
是不是?看見了吧,老子就是這麼虛,連這時候都還心存幻想,還不服氣,還指望能回到上面去……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要懂得反省,要腳踏實地穩穩當當,我一個勁地做發財致富夢,還沒發財我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一跤跌下來,它不得不痛。幸好我皮糙肉硬,不然就得跌個半死不活。
為什麼我現在還有幻想?我到底還在指望啥?
小長安車一路開到杭州,直至錢塘江邊,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我確確實實還有一個指望——
兩百萬!
我回憶起狗兒說過的話:老許,我現在只缺兩百萬,你如果拿得出來,我半年後把它變成一千五百萬,其中我要百分之二十,就是三百萬,剩下一千兩百萬都是你的……
我明白了,終於明白了,原來我不死心的原因是這個,我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於蘭珍和蘭姐就在旁邊看著我,我讓她們休息一會,隨後開始長時間思考。
現在我卡裡還有三萬二,就是過年時十六萬分紅裡剩的,十萬給了黎芳,兩萬八給楚玉買了條項鏈。其實我還有一筆收益,就是老屋那個煉銅廠,三個月淨賺了九萬塊,除去老蔣他們四成分紅,我還有五萬四,過年時我給了老爸老媽三萬,剩下兩萬四買了不少年貨和禮物,現在還有一萬多。加上我銀石公司每月五千的工資,我手頭還有五萬左右,這就是我所有的財產。
五萬塊錢能做什麼?就是開個小店也不夠。我現在白手起家,沒錢寸步難行啊。
不行!還是得找狗兒,讓他先還我十萬二十萬,應個急再說。
於是我拿出電話,找到沈宇的號碼,給他打過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
呆了一分鐘,我連忙打電話給小雀:「喂,小雀,你知不知道狗兒的電話號碼?」
小雀說:「知道,我這兒有座機,你別掛,我給他打一個。」
……過了一會,小雀對我說:「老許,狗兒換電話了,那個號碼是空號。」
我額頭冷汗直流,強行保持鎮定,說:「小雀,你有沒有狗兒父母的電話?或者他家號碼?你幫我打一個試試,我有急事找他。」
小雀找了一會,說:「有他家電話,你等著……」
……過了一會,小雀說:「怪了,他家電話也停了,號碼不存在。」
我身子發涼,顫聲說:「小雀你記著,如果狗兒跟你聯繫,你立馬通知我。我撂了,回見。」
小雀說:「老許,究竟什麼事?你——」
沒等他說完,我掛了電話。
我盡量不往那兒想,我極力不往那兒想,可我還是忍不住往那兒想……
狗兒問我借兩百萬,我連收條也沒讓他開,就這麼直接給他匯過去,本來還想要是他沒法還清,我至少還能找他家去,可是,如果他父母也走了的話……
我不敢往下想,幸好我還記得狗兒的家庭地址,對於蘭珍說:「姐,開車,我去一個地方。」
天色已黑,我們沿著錢塘江開進市區,直達城東一個小區,我小時候常來這玩,狗兒家就在裡面。我指揮於蘭珍開進小區,憑記憶找到狗兒家那幢樓,讓她們兩個在車裡等,我一人上了樓。敲開房門,裡面是一對年輕小夫妻,客廳裡還貼著大紅「喜」字,看來剛結婚不久。
我心中湧起極其不祥的預感,強自鎮定,說:「你好,我找老沈夫婦。」
那男的奇道:「老沈是誰?」他老婆輕輕提醒一句,他回過神來,說,「哦,你是找這兒原先的屋主吧?他們已經走了。」
我身子晃動,伸手扶住房門,緩緩地說:「他們……去哪了?」
那男的說:「不知道,反正就是離開杭州了。他們掛牌賣房子,挺急的,我們正好要買婚房,這房子價錢挺合適,他們又不討價還價,就很爽快地做了交易。我們住進來已有一個月了,老沈夫婦應該早已不在杭州。」
我強笑一下,說:「好的,打擾你們了,再見。」
小夫妻跟我道別,就關上了門。
我一步一步走下樓,夢遊似的來到長安車前,費半天勁居然打不開車門。裡面的於蘭珍幫我打開,笑道:「你怎麼了?連個門也不會開。」
我還沒說話,電話響起,是小雀,聲音有些氣急敗壞:「老許!狗兒這小子失蹤啦,他爹媽也走了,我剛才調查過,他老爸老媽一個月前離開杭州,不知道去了哪裡。媽了個逼!這小子上次問我借五萬塊,我二話不說就給他打過去,這下全泡湯了!我操他娘,他有種的就別回杭州,否則老子要他的命!」
呵呵,呵呵,五萬塊?五萬塊泡湯算什麼?老子可是兩百萬……兩百萬啊……
我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片烏黑,身子連連搖晃,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車裡的於蘭珍驚呼道:「阿嵐,你怎麼了?」
我緩緩跌坐,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彷彿沒了主心骨,只剩下一具空殼。
我怎麼了?還能怎麼了?我徹底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