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筆直地挺立在沙發前,仰面盯著我,眼神鋒銳如刀。
我忽然覺得心弦一顫,他站立的姿勢看起來那麼熟悉,彷彿是我從前的某個故人,他鄉重逢一樣。正是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我才在樓梯上稍稍停頓了一下,思想一陣恍惚。
葉溪也跟著停住,驟然叫起來:「怎麼……突然間好冷?」
我立即警醒,回手環住她的細腰,精神變得高度集中。
就在黑暗的最深處,彷彿有種詭異的力量,不斷盤旋舞動著,像是一道即將決堤的洪流,奔騰洶湧著,覬覦著可以沖毀突破的缺口。
陽消陰長,正是我的失神,陰氣才瞬間長途奔襲而來,被葉溪首先感覺到。當我重新冷靜下來時,那陰氣自然而然又無聲消退。
男人的陽剛之氣,是衝散陰邪的最佳武器,在這一點上,小北具有與我完全相同的力量。
「沒事了,沒事了,不好意思。」葉溪在我臂彎裡掙扎了一下。
小北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小溪,我們該走了。」
下了樓梯之後,意外地發現雅蕾莎竟然端坐在沙發上,眼神憂鬱地盯著對面的壁爐。葉溪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好像有話要說。
我扭頭望了她一眼,從她閃爍的眼神中,明白了她無法言說的意思。
「雅蕾莎,這裡的房子太安靜了,不適合胎兒的發育。所以,從一個醫生的專業角度出發,我希望你能換一個居住環境,你看好不好?」我說的是實情,獨處的孕婦,最容易患上孕期憂鬱症,過於靜僻,更會大大增加患病的可能性,直接影響到胎兒的成長。
雅蕾莎站起來,禮貌地向我躬身行禮:「謝謝沈先生,不過,我之前向葉小姐表示過了,實在享受不了港島市區的車聲嘈雜,還有霓虹燈的視覺污染。我喜歡這裡,不想離開,請不要再勉強我了。」
她的動作,柔緩得體,規規矩矩,即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官宦人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葉溪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哦?那樣……沒問題,只要你願意,怎麼樣都可以的。」
雅蕾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再次鞠躬道謝。
出了樓門,小北大步走向鵝卵石小徑盡頭的一輛黑色三菱越野車,那種外表彪悍威武的車子,與他的衣著氣質非常相配。此時,我非但對他毫無敵意,而且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沈先生,這已經是雅蕾莎第五次鄭重表示不肯離開別墅了。」葉溪悶悶地長歎。
大廳裡的燈光從我們身後漫射過來,被拖長的影子奇怪地一直向前投去。夜已經深了,四周沒有一點車燈人影,安靜之極。
小北按了遙控器,三菱車的四扇門同時彈開,前後所有的車燈也瞬間大亮。特別是車頂的四隻探照燈,發出的光柱,筆直地向前射出,氣勢驚人。
「那是三菱公司二零零五年的最豪華款式,爸爸送給小北的生日禮物。」葉溪的解釋,又一次觸動了我的神經。
「葉小姐,小北的生日,是不是中國農曆的正月初一零時零分?」我脫口而出。一切出於直覺,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到他,我卻總覺得有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即使他對我的態度始終並不友好。
葉溪搖搖頭,輕輕笑起來:「怎麼可能那樣巧合?他是爸爸收養的孤兒,生日定在進入葉家的第一天,按照中國農曆,應該是二月十三。」
她清了清喉嚨,靠近我,聲音壓到最低:「沈先生,剛才在一樓,我再次模模糊糊感覺到,那是另一個雅蕾莎,而不是我所熟悉的原來那個,同樣衣著、同樣相貌,但是骨子裡已經成了另一個人。只是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感覺,無法捕捉,時有時無。」
雅蕾莎站在落地窗前的影子,始終投映在小徑上,與我們的影子並排鋪散著。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特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相同的感覺時。」她再次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唰」的一聲,我們身後的燈光消失了。
葉溪握著我的右腕,惶惑不安地低語:「沈先生,我們都很清楚,即使是世間最相像的雙胞胎,都不能百分之百地相同,總會有一點點微小差別。我懷疑世界上有兩個雅蕾莎,分別在不同的時段出現,但是……但是我明明只帶了一個人入境……」
她用力攥緊了垂在胸前的頭髮,又揮手撩開,很明顯被自己的問題繞住了,無法解脫。
我轉回身,別墅已經重新沉浸在黑暗裡。
「葉小姐,我相信你的第六感,但我們可能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實這一點,至少在我剛才的把脈過程中,沒有絲毫跡象能夠顯示出雅蕾莎的異常。也許我們應該繼續保持聯繫,隨時溝通——」
公平地來看,以葉溪的智慧水平,絕不會像某些愚昧無知的沙漠遊民一樣空穴來風,盲目地自欺欺人。
葉溪頹然長歎:「好吧,只是這個問題困擾我實在太久了——」
其實,三樓上的八卦陣,同樣帶給我極大的困擾。
上個世紀末期,港島最有名的陰陽師、有『天開眼』之稱的歐陽九九曾經說過一句震驚天下的話:「道消魔長,人心不古。邪惡的力量,就像看不見的瘟疫,只要人類的防範稍有放鬆,就會悄然出現,從一棟樓、一條街開始,迅速席捲一個村落、一個街區,直到把港島這片花花世界全部吞噬。如果天意定數是人力可以抗拒的,那還能被叫做『定數』嗎?只有人人懂陰陽,知善惡,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才會構建出完美和諧的社會,讓邪惡的力量,無從下手。」
這些話,曾被刊登在《港島日報》上,做為新世紀展望的主要言論之一。
邪惡幽靈的悄然入侵,一直是全球各地電影編劇們熱衷的選題,只是在銀幕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超級英雄們,從來沒有出現在現實世界中。
要想徹底根除三樓上的禍患,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就是去找葉離漢,因為一切的歷史根源,答案都掌握在他手裡。當然,目前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雅蕾莎,讓胎兒免於受陰氣的荼毒。
小北不耐煩地敲了敲喇叭,發出「嘀」的一聲。
葉溪皺皺眉:「沈先生,小北被爸爸縱容慣了,言語衝撞,請你不要見怪。我心裡還有很多話,想要跟你細談,我們能不能再約個時間——關於府上那塊石頭,到底是被關伯藏起來了,還是……」
我笑著搖頭:「葉小姐多心了,關伯不是小氣吝嗇的人。」
那塊石頭的確是被人偷了,下手的或者是方星、或者是對面樓上窺探的人。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我的注意力更多地關注在梁舉的死因上,一直期待找出那個「十根脈搏」的孕婦,所以才與葉溪盤桓在一起整整大半天。
葉溪幽幽地長歎,然後皺著眉苦笑:「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趕在一起,可惜沒有人能做為見證,再傳出去,又被別人指斥為異端胡說了。沈先生,你能否告訴我,雅蕾莎的身體到底有沒有什麼異常現象?」
小北又敲了兩聲喇叭,在靜夜裡分外刺耳。
葉溪不悅地搖著頭:「沈先生,上我的車,咱們回去。」隨即,故意熱情地牽著我的手腕,走向自己的車子,先替我開門,等我坐進去,又「砰」的一聲關門,車子鑰匙在她手指上甩來甩去,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我靜下心來,仔細觀察著那棟小樓,從外表結構,根本看不出什麼異樣,靜靜地矗立在滿眼蒼翠綠樹之中。
葉溪上了車,不理會小北惱怒地再次敲響了喇叭,發動引擎,緩緩向前滑了出去。
「葉小姐,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雅蕾莎的脈搏,毫無古怪之處。她是一個極其正常的孕婦,胎兒與母體同樣健康。」我的態度非常認真,對自己的醫術更是絕對有信心。
「哦?那麼,是我多疑了?還是梁醫生弄錯了?」車子轉上大路,但她故意控制著車速,從後視鏡裡觀察著緊跟上來的三菱車。
我望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白玉蘭花燈柱,不期然地想起梁舉半夜三更來的電話,當然也很希望是有人弄錯了,那麼就不會出現梁舉的慘死事件。
「一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葉小姐,也許你應該請一位高明的陰陽師,把別墅裡的陰氣破除掉。目前別墅裡的環境,很容易傷害到無辜的胎兒,那樣簡直就是無形的犯罪了。哦對了,我在前面路口下車,不必勞你遠送。」
實質上,我很想一個人靜一靜,把腦子裡的千頭萬緒稍加整理。長期以來,我養成了一邊散步一邊思考的習慣,工作效率要比悶在書房裡高出數倍。
葉溪有些意外,甩了甩頭髮,露出一絲挫敗的神情:「沈先生討厭我?」
我淡淡地笑著搖頭,無言地轉臉向著車窗外。
如果葉溪與小北之間有什麼男女感情上的牴觸,我無意介入,更不想被她利用來進一步激怒後者。
我下了車,清冷的夜風吹來,頭腦立刻變得清醒無比。
「沈先生,改天給你打電話,再見。」葉溪的手伸出車窗,做出依依惜別的樣子,惹得三菱車的喇叭暴怒地連響了數聲,隨即緩緩地停靠在身邊。
小北搖下車窗,孤狼一樣冷冷地盯了我一眼,隨即車窗關閉,三菱車的引擎轟響起來,飛奔而去。
這個表情,又一次帶給我某種熟悉的感覺。
我攏了攏頭髮,在記憶裡用心搜索著,去始終找不到與這張臉相吻合的人物:「他到底是誰呢?難道是我記事之前的玩伴——」這大概是唯一的解釋了。我能夠記住所有與自己接觸過的人,不管是一面之緣還是普通病人,並且過目不忘,隨時可以叫出他們的名字。
下車的位置,距離我的住所大約有五公里,走完這段路,耗費的時間會在一小時之內,恰好能把幾點疑惑考慮清楚——
既然談到孕婦,就絕對會提到胎兒的性別問題,但從梁舉的電話開始,就從來沒提到這一點。他反覆不停地敘述著「十根脈搏」的奇異之處,卻絕口不提胎兒的性別,彷彿那個小生命,只是一場戲劇裡的刀具。
「是他太激動忘記了?還是心思只在母體上面,完全忽視了胎兒才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