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的一個飄著細雨的清晨,在這個地處西南的內陸省城長途汽車站,寒意襲人。連一向勤勞,這個城市最早起一批人中的環衛工人,都用棉衣和手套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外面再蒙上雨衣,埋頭清掃著街道,少了往日與相熟的街坊之間的熱情招呼。
尹揚提著一個簡單的旅行包,穿一襲在美國留學時買的,已經穿了有8個冬天的黑色風衣,將手中車票遞給正跺著角,鼻子凍的通紅的剪票員剪完票,就登上了去往古川的長途汽車。尹揚隨便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剛剛坐了下來,就馬上又站了起來,沒有裝暖氣空調的長途汽車的坐椅傳來的寒意,將尹揚激靈的刺激了一下,使本來還有些昏沉的腦袋清醒過來。早上妻子那沒有表情的神情又浮現在尹揚的眼前,經過一晚上的從理解到勸說到建議到忠告到失望再到憤怒,妻子確實累了也倦了
尹揚是1996年回國的。在拿到碩士學位文憑後,本來想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國內卻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尹揚便起程回國,陪伴父親走過了老人最後的三個月,看到憔悴的母親,尹揚便沒有再去美國。憑著自己經濟管理學碩士的學歷,進入了一家法國知名公司,經過5年的努力工作,用自己的出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公司駐中國事務部總經理的高薪職務。期間也結識了妻子周歆,一位來自北京同樣任職外企的審計師。兩人豐厚的收入和和睦的生活讓旁人羨慕。
然而卻在2002年3月的一次歐洲之行,讓一切有了些變化。尹揚是去歐洲敘職的,同時還將參加公司的年度會議。
與他同樣來的還有公司派駐世界各地的高級主管人員.在巴黎的一個星期,尹揚被尊重的接待,禮貌的交流,卻又被客氣的冷落在一旁。
舉個例子,在公司的酒會上大家互相交流,熱烈討論,但尹揚卻很少有參與的機會。不是尹揚孤僻,他曾試圖與同樣來自各地的同事一起喝一杯。但只要他一過去,對方就會很禮貌和他招呼,互致問候後就隨意的散去,重新再形成或參與到另一堆。而那一堆中肯定沒有尹揚,尹揚除了自己喝光手裡的酒拿著空杯要麼再讓侍應生重新倒滿,要麼就只有到陽台上去看看巴黎的夜景(這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所以以後類似的活動,陽台就是尹揚放飛思緒的地方。)
雖然這比較糟糕,但和後面的事情比起來又算不上什麼,前面只可以說尹揚有點失落,後面則是憤怒。
在幾天後開的年度會議上,按照排序尹揚在第六位發了言.緊隨其後的是同樣來自亞洲的某位主管,在談到去年的銷售很慘淡時,對該分公司在前幾年因銷售不理想的積壓的產品做出了建議:「建議在中國區域銷售。原因是:一、中國有龐大的消費市場,而且消費者沒有挑剔的習慣,只要產品能夠用,他們就很難識別產品的技術含量和考慮該產品是否領先?性價比是否合適?二、中國一向迷信西方製造的先進與可靠,只要把商標重新貼上去,更改一下包裝我們就可以利用中國本土的廣告資源進行宣傳銷售,比如找幾個明星包裝處理,依照一貫的經驗我們可以很容易的打開市場.相對成本比較低。而且價格還不需要調整,我們只需要告訴他們幾年前我們在歐洲的銷售價格就可以了。三、中國官方對市場還是缺乏監管力度,不像在日韓一旦出問題很難處理,甚至會被剔除出市場.這個風險成本太高。四、中國本土企業沒有什麼競爭力,不會給我們太大的阻擊。那麼相對於中國同樣是出口市場的其他有競爭力企業,並不會給我們製造難題。我們可以用資本運做和部分技術優勢很容易攻陷這個有十幾億人口的消費群體。」
下午,尹揚接到了堤爾先生的邀請去喝下午茶。堤爾先生是公司第二大股東也同時是公司的CEO。
當尹揚走進堤爾先生位於香榭麗捨大道的辦公室時,被引領進旁邊的一個小陽台.小陽台正面對林蔭大道,可以看見塞納河靜靜的河水。春日的陽光從頂棚傾灑下來非常舒適。
就在尹揚享受著陽光與與巴黎的風光,54歲的堤爾先生走了過來:「嗨,尹,喜歡巴黎嗎?」
尹揚趕緊站了起來:「感謝您的邀請,堤爾先生!巴黎很美麗。」
堤爾先生走過來輕輕的擁抱了一下尹揚:「希望巴黎能夠為你放鬆一下忙碌的工作帶來的緊張,你太太還好嗎?她的長頭髮很美麗。」
「謝謝堤爾先生,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而且最近熱愛上了瑜迦,每天都在努力鍛煉!」尹揚微笑著回答,心裡對這個工作五年見面不過兩次的堤爾先生有了一絲感動。自己不過是公司在全球5000員工中的一員,堤爾先生居然還記得2000年自己剛剛升任中國事務部總經理時,帶著周歆參加的酒會上與堤爾先生的見面,那不過3分鐘。
堤爾先生打了個手勢,讓旁邊的助手把點心拿了上來:「喝點什麼,尹?茶還是咖啡?」
「我喝茶。」尹揚一邊說一邊對旁邊幫自己準備紙巾和餐點的工作人員點頭致謝。
堤爾先生拿起調匙輕輕的攪拌了一下咖啡,說道:「尹,去年你們的工作很出色,成功的打入了中國北方市場,這樣我們加上南方的市場分額,我相信今年我們會有一個很好的業績提報給董事會。我個人已經建議將給予你加大紅利分成。」
塞禺格公司是一家以傳統的制船業起家的公司,後又將電子、通訊分離出來,收購了德國和丹麥幾家從事這個行業的公司成立了塞禺格電氣與塞禺格通信。在尹揚加入公司的時候,正是公司組建塞禺格航務公司的時候.在中國的業務主要集中在通訊電子和遠洋運輸業務的開拓。在蘇州和張家港有兩家工廠,生產軟式線路板和電池。上海、北京、廣州則設有分公司開展運輸業務,深圳有一家合資的塞禺格(深圳)通信電子有限公司。主要從事GPS的製造.但主要是組裝,核心部件全在法國和丹麥,德國則是研發中心的所在。去年主要是在西陽簽定了意向合同,一家合資的製冷設備公司.準備生產航運用的大型製冷壓縮機。這對發展我國的大型精密加工有相當的意義.所以尹揚全力在促成此事,這也是歐洲之行的一個重要目的。
當聽到堤爾先生說到此事時,尹揚非常高興:「堤爾先生,我提交的報告和與西陽方面洽談的資料您有什麼意見嗎?」
堤爾先生微微一笑:「尹,在報告中我聽到你談到了中國目前發展的境況,告訴了我中國目前最需要什麼?他們的市場份額有多麼空缺,他們的政府有多麼熱心和多麼希望我們的投資,以及對我們的優惠。但親愛的尹,你忘了告訴我,我們的投資目的是什麼?什麼樣的介入會讓我們在現階段可以得到最大的收益回報?法國政府會允許我們做多大程度上的技術轉讓或共享?別忘記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以及與之相關的國際條約。」
尹揚抬頭仔細看了看堤爾先生的表情,他努力試圖找出堤爾先生的變化。但堤爾先生還是帶著微笑很安詳的看著他:「尹,我想我們合作的方式是:中國方面允許我們佔股51%,設備由我們購買進去,按我們的要求進行組裝生產。我們將派出主要技術人員,相關設備和技術資料除我們的工程師外,中方人員必須要得到巴黎的授權才可以進入。」
尹揚考慮了一下,說:「這雖然有點難度,但可以談。」
「呵呵。」堤爾先生笑了起來:「另外,精密加工由德國工廠負責生產,西陽只負責組裝和包裝,相關加工費用按行業規則支付。中國將只引進塞禺格船廠下屬工廠的四條流水線進行生產,需要支付8400萬歐元。中方如果資金有困難,我們可以不收取現金,而用設備價值抵當公司所需要出資股份的部分資金。」堤爾先生微笑著無視尹揚越來越有些木然的表情,繼續說出他的「意見」:「另外,中國的鋼鐵……」
回到酒店的尹揚一片茫然,這就是標榜公平和開放競爭的的西方!?
今天注定是個失落的夜晚,巴黎的夜晚正變得有點闌珊和寒冷.
依據堤爾先生先生的意見,西陽工廠將不具備任何研發和高精度加工能力。只是一個利用廉價的中國勞動力和土地以及優惠稅收政策的低附加價值生產企業,中國將無法從中得到任何騰飛所需要的動力。哪怕是在西方已經看起來很微不足道的,他們也拒絕提供。
更為惡劣的是中方還需要為他們即將淘汰更新換下來的流水線買單。價格還非常高昂,真正是按照幾年或十幾年前的全新設備的價格賣給我們。經過這些,尹揚對後面的關於總部決定將積壓品向中國市場原價傾銷;對中國有價值的國有資產進行評估,直接或間接對其進行兼併,包裝以後搾取最後價值等惡性掠奪……尹揚已經有點免疫了!!
活生生是一場重現在今日的對中國的利益瓜分,而自己正是其操作的一個道具。
回到北京後,見到了西陽方面一直等候在這裡西陽市主管工業的李副市長和準備合資的西陽市某重工機械廠的領導。尹揚有些苦澀,他艱難地將堤爾先生的意見轉達給了他們。
機械廠的黨委汪書記「砰」一拍桌子:「無恥!他們妄想。」
而李市長則有些失落:「機械廠是我們7、80年代的明星企業,有過輝煌的歷史,對西陽甚至對國家都做出過巨大的貢獻.雖然塞禺格方面提出的要求有些苛刻。但我們還是願意談。」
看到尹揚有些疑惑的神情,李市長吸了一口煙繼續說:「做為都是中國人,我可以以個人談話的方式很坦率的和你講,第一、我們中國人口基數大,就業壓力自然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嚴峻問題。人們的就業問題得得不到妥善解決,就會影響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也就談不上經濟建設、法制建設等等。西陽有近40萬下崗職工現在還沒有安置,機械廠就有近2萬職工和家屬.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穩定社會,解決就業問題。如果這都解決不好,就是對人民群眾最大的不負責任!,第二、機械廠缺乏資金和有競爭力的產品,財務狀況非常糟糕。市政府現在又面臨基礎建設的重大難題,財政上很難再扶持機械廠。何況現在是市場經濟,我們不能總是事事幫一把的態度,那樣會拉垮整個西陽的。第三、和塞禺格合作,我們可以輕鬆的進入歐洲制船業,這對鍛煉我們的隊伍有很大的意義。現在雖然看來情況沒有我們希望中的那麼美好。但只要在中國,只要我們開始合作,我想問題和分歧總有辦法逐漸解決地。我想堤爾先生也是很瞭解中國,很清楚我們的情況,才會做出這樣的要求。尹總,看樣子在中國塞禺格不只有你這麼一個渠道啊!」
汪書記聽了李市長的話,本來滿臉的怒氣也逐漸被一絲悲傷代替。他想起了那些已經兩年只拿80元生活費的職工;想起了老勞動模範為了老伴的醫藥費,每天在廣場幫人擦皮鞋。那雙曾經被稱為西陽第一萬能手的鉗工行業的巧手,現在被鞋油染的污黑。天這麼冷,老師傅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還有自己親手點將,將哈工的高才生挖到自己工廠,一手培養起來的年輕副廠長。為了小孩的學費去開出租,結果出車被一幫流氓砍傷左手
看著兩位領導,尹揚突然感覺到心裡空空地。
回到自己的豪華辦公室,尹揚告訴秘書下午自己不接見任何人。他把自己埋進了辦公桌後的皮椅中,腦袋裡反覆的旋轉著一個個問題:我每天工作的意義是什麼?或者說我有理想嗎?我的存在有什麼價值嗎?我的生命如我父親一樣無悔嗎?民族對我們每個人而言代表什麼?中國經濟未來應該向哪一方面發展?
這些問題讓尹揚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中,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思考過。從小他就被教育要聽話,小時候聽父母的話,上學聽老師的話,長大參加工作要聽領導的話。他很少思考自己行為的意義。
中國製造一直在世界處於一種比較尷尬的境況,外界對中國的印象就是中國的美食、中國的長城和故宮、中國的瓷器、中國的茶葉……而中國製造則是中國的衣服、中國的打火機、中國的小五金等等。我們的民族就是這樣被外面的世界認知。
我們缺少了一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