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計都再也想不到,這一句酒後的玩笑話,竟從此將他的命運完全改變了。
兩人大醉一場之後,各自回去,那晚白帝便在榻上輾轉反側,前線不斷有戰敗的消息傳來,這樣下去,只怕不出一個月,整個天界都要被修羅們吞沒。那條寬廣鵝毛不浮的弱水河,本是隔開天界與修羅界的天險屏障,卻隔不開他們的兇猛進襲當白帝得知修羅們是駕著無底的薄木船渡河的時候,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這法子他只告訴過羅計都一人,還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說出去,只因修羅界一直對天界虎視眈眈,多虧了有一道天險隔開兩邊,令他們無法得逞。
白帝與羅計都交好,有金蘭之義,時常相約去下界喝酒。但羅計都為修羅,扮凡人不甚像,白帝亦不可能去修羅界與他相見,他去那裡等於是羊入虎口,好在羅計都並不忌諱這些,得到了渡河的法子,兩人便時常在那涼亭中飲酒笑談,倒也愜意。
如今這法子竟然洩露了出去,所有的修羅都知道了,縱然白帝理智上提醒自己不可懷疑羅計都,然而感情上已經認定是他說漏了嘴。無論如何,他畢竟是修羅,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殊,面子上縱然交好,誰知他心中如何想?此為拓展疆土之大計,個人感情在其中,比螞蟻還小。
白帝一直提醒自己不可這樣想,但這種念頭一旦興起,便猶如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到最後。他幾乎認定就是羅計都說出去。
他動了野心!他要吞併天界!
白帝想到這些,背上登時密密麻麻出了一層冷汗。既然如此,他亦不能坐以待斃。須得想個法子才是。天帝對修羅界來犯並不甚在意,他是講究因果緣法之人。但他白帝絕不能也講究什麼因果緣法,難道眼睜睜等著修羅們將天界屠戮個乾淨?
前線來報信的探子見他神色古怪,一陣白一陣綠,不由心中栗六,試探著張口問道:「白帝有何吩咐?」
他怔了很久。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最後勉強定神,說道:「你去……秘密探查一下,是誰將渡河方法洩露出去的。」至少先從天界這裡排除,也可能是天界哪個神仙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嘴,讓那些修羅們知道了。
探子答應一聲,匆匆離開。白帝再也睡不安穩,滿腦子都想著羅計都,他要吞併天界。他野心狂妄,一刻也不得安寧。
羅計都是修羅界的英雄人物。那裡野蠻尚未開化,修羅們成日想的只有打架與侵略。群群烏合之眾聚在一處,合則來不合則散。並沒有天界這般嚴謹地尊卑秩序——網,電腦站,C.誰強誰就是英雄,其未開化之處。連凡人也不如。
故而千萬年裡難得生一個羅計都這般神勇與智慧並存的阿修羅,自然是耀眼之極。他若是幫著自己的故土來侵略天界,天界便真地只有死路一條。
白帝眉頭緊蹙,只覺心頭亂糟糟,不知為何,腦子裡突然想到那日與羅計都喝酒時說的玩笑話,他笑稱倘若羅計都是天界地人,那他便什麼也不操心了。羅計都的回答讓他眼前一亮,然而想到此計終不可行,後來便放棄了。
但此刻他像著了魔一樣,腦海裡不斷想著要如何將他變成天界的人,還不能讓他發覺。
俗話說得好,你不仁我不義。他認定了是羅計都背叛在先,那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算有錯。甚至他拒絕去想那秘密不是他說出去的,大約是從本能上,他竟希望那秘密就是他洩露出去的,這樣他才好名正言順地打著反擊地旗號,將他為天界所用,自己也不會有愧疚感。
多年之後,他回想起自己那一刻,只覺是心魔來襲,完全的墮落,為了他所謂的良心,放棄另一人的未來,他也曾試著安撫自己,這是為了天界眾生的安危,犧牲一個修羅,卻換來長久的安寧,這種犧牲自然是十分值得的。然而無論是怎麼樣的眾生,也沒有理由讓別人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何況,是用另一個多數生命的死亡來換取地安寧,被犧牲那人甚至完全不知情。
沒錯,他騙了他,羅計都永遠也想不到,自己信賴的好兄弟在那個晚上轉過多少可怕的念頭,招招都是置他於絕境。
白帝就那樣枯坐了一整個晚上,直到手背上地金印不斷跳動,他才陡然驚覺,待發現那是羅計都來聯繫他,他竟不自覺出了一身冷汗,遍體盡濕。
他要來先下手為強了!白帝猛然從床上跳下,一把推開了門,門外站著許多內侍,還有守在天界沒有去前線的眾多神將。眾人見了他,都不說話,或許他們從來也沒見過這麼狼狽地白帝,頭髮散亂,衣冠不整。他們只有靜靜看著他。
這一整個天界地擔子都扛在他肩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充滿了希冀與信賴——白帝一定會有辦法!縱然修羅們地鐵蹄一再前進,但白帝一定能有辦法——他們的目光這樣告訴他。
白帝在心中苦笑兩聲,那一瞬間,他恨不得大吼幾聲,抑或者衝到天帝面前抱著龍椅的腿痛哭一場。但他只是微微將嘴角抿起,淡道:「寡人要出去一趟,眾卿守在這裡,不得妄動。」
他木然離開了眾神之殿,往平日與羅計都相見的那個小涼亭走去。他心裡藏了一個最大的秘密,可是面上居然沒有露出半點風聲。這便是白帝的性格了,一旦決定要做什麼,那不管對錯,他都會做到最好,並且絕不會瞻前顧後。或許就是性格中的那種穩。令他端坐白帝之位,掌管東方,人人稱道。
羅計都早已等在涼亭裡。一見他來了,便立即招手:「來得好遲!吾還以為君要事在身。今日來不得。」
白帝悠然笑道:「小弟縱然有要事在身,計都兄的邀約,又豈敢不來。」
他走進涼亭,突然發現羅計都腳下踩著一個人,身穿藏青袍子。觀其身形容貌,正是天界中的人,想來是被他胖揍了一頓,此刻滿面烏青暈死過去,動也不動一下。
他神色微變,失聲道:「這是做什麼!」
羅計都嘿嘿一笑,用腳將那人踢翻過來,道:「吾昨日聽聞修羅們知曉了渡弱水河地法子,大驚失色。詢問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原來他們擒了這人過去作為戰利品,誰想他貪生怕死,待眾人承諾日後攻陷天界也絕不殺他。他便將渡河的法子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吾想這等叛徒留著也是禍害,便偷偷將他帶了出來。一頓好打。不過到底是天界地人。吾不好擅自殺他,便交給君處置吧。」
「哦?原來是這樣。」白帝低頭去看那人。依稀辨別出那是看守西花園苗圃的一個守衛。西花園那裡靠近修羅界,是最先被攻陷地地方,他被抓了去,也是正常。
白帝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酒壺酒杯,滿滿斟了兩杯酒,端到羅計都面前,溫言道:「多謝計都兄!為我天界擒拿叛徒,一雪恥辱。」
羅計都臉上突然一紅,低聲道:「吾……其實也沒什麼。總是要君來請喝酒,讓吾好生過意不去。」
白帝笑道:「你我是兄弟,說這等話就見外了。計都兄,小弟敬你一杯。」
那羅計都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啜了一口,突然笑了一聲,道:「吾今日來,除了送回叛徒,還有一事想告訴君。君素來雅達寬宏,想必不會笑話吾。」
白帝心不在焉地說道:「計都兄又見外了,有何事,但說無妨。」
羅計都澀然道:「為何總叫吾計都兄?吾莫非看上去比君大很多?」
白帝倒是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問這等刁鑽問題,猶豫了一會,才道:「這是小弟的尊稱……並沒別的意思……你若不喜,我日後只喚你計都便是。」
羅計都笑了一聲,似是對那聲計都好生歡喜,隔了半晌,又道:「吾等修羅沒有陰陽雌雄之分,兩情相悅之後,便可自行選擇牝牡,修羅界女子容貌艷麗……君應當有所耳聞。」
白帝聽他絮絮叨叨儘是說些廢話,心中早已不耐煩,然而又不好置之不理,便只得微微一笑作為回答。羅計都見他似是不信,便又道:「吾亦可選擇牝牡,倘若身為男性,那這付容貌便沒有變化,倘若身為女性,吾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要脫胎換骨……到時君還要與吾兄弟相稱?」
白帝心中煩亂,隨口笑答:「到時便喚你計都妹妹也可。」
羅計都爽朗大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吾去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君自來涼亭,吾新生後來與君相會。」
白帝沒想到他說走就走,當即急道:「四十九日之後,天界便已遭遇覆頂之災!生死都無法斷定,豈能再說來這裡喝酒談天?!」
羅計都一愣,回頭見他神色陰鬱,滿腹心事的模樣,便明白先前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心裡。他歎了一聲,道:「君不必過慮,吾既然與君有生死契約,共同進退,自當相助於你。」
白帝愴然道:「你要如何相助?莫非要用嘴巴去勸?修羅皆是未開化之野蠻種族,你能勸到什麼地步?」
羅計都微微有些惱怒,冷道:「君何必苦苦相逼!君希望吾能怎麼勸?」
白帝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場面一時陷入尷尬地沉寂裡。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抬頭對他微微一笑,溫言問道:「計都,你還記得上次喝酒,你說過什麼嗎?」
羅計都又是一愣,上次他喝高了,與他說了也不知多少話,他哪裡能每句都記得。
白帝慢悠悠說道:「計都答應我,要為天界效力。此等恩情猶如山高海深,小弟永遠也不會忘記,銘刻心中。」
羅計都最後一愣,緊跟著卻見白帝寬敞的袖袍颯颯一展,眼前似有無數花瓣飄落,香氣氤氳。他心頭有根弦猛然抽緊,然而到底是不相信的,怔怔看著對面那丰神俊朗的少年,此人面沉如水,竟看不到半點心事。
花瓣層層疊疊摔落,將他埋在最深處,羅計都高大的身體砰地一聲摔在地上,香甜地睡死過去。
白帝抓著他的領口,將他提起,看了良久,面上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又歡暢,又釋然。又好像——馬上就會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