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路上,紫狐見璇璣一言不發,緊緊抿著唇,似是不開心的樣子,便勸慰道:「璇璣,你姐姐和師兄都沒事啦,有亭奴在,他們絕不會死的。你別擔心。」
璇璣「嗯」了一聲,沒說話。紫狐又道:「也別太生氣啦……壞蛋終歸是壞蛋,一定不得好死的!這次我也幫你揍他們!」
她還是「嗯」了一聲,除此之外一言不發。紫狐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好勸,只得擔憂地看著她。
她並不知道,在璇璣心裡想的既不是烏童,也不是玲瓏他們的傷。她想的卻是小時候,在小陽峰靈泉旁的事情。那天,大師兄在潭邊烤魚,氤氤氳氳的青煙,略帶焦糊的味道,到今天還記憶猶新。
玲瓏和禹司鳳在小樹林裡為了怎麼用彈弓射殺山雞爭執不停,唧唧呱呱。那天的天空真藍,只有幾絲流紗似的薄雲緩緩浮動。日光灑在清澈的潭水上,像點點碎金亂竄。有一個少年因為賭氣而躲在裡面不出來,她焦急地等在外面,束手無策。
她不是玲瓏,她不知怎麼表達自己的關心,她最擅長的就是發呆,笨拙地守護著自己珍惜的一切。所以她不會跳下去,能做的只有呆呆守在那裡,等在那裡,等他出來,等他看見她。
他終於出來了,看到她了。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他笑吟吟地拋過來一條活蹦亂跳地肥魚,水珠調皮地順著他俊朗的輪廓滑落,他的睫毛濕漉漉地,眼睛格外清亮。他第一次露出溫柔的表情,然而那溫柔裡也帶著三分狡黠,兩分漫不經心:接住!小丫頭!師兄給你撈的魚。
她以為自己接住的不止是一條鮮美的魚,應當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有些她一直呆呆等待的,一直沒有等到地。她以為終於等到一些。
然而,她錯了。她實在是什麼也沒等到。
他臨死的時候。滿臉的鮮血,眼睛卻亮得像太陽。他只看著一個人,一個眼神也沒留給自己。真的,他看也沒看她,他整個身心,整個魂魄,都只熱烈地為一個人燃燒。
「璇璣?」紫狐怯生生地叫著她的名字。她彷彿沒有聽見。只有無聲的淚,不停從眼眶裡掉落。
很奇怪,她其實一點也不悲傷,甚至打心眼裡替他倆高興。他倆都活著,以後一輩子廝守,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太好了。可是她卻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是為他哭,她是為了曾經那個笨拙的丫頭流淚。
誰也不知道,那不長進地、懶洋洋的小姑娘,將一個秘密深深藏在心裡,靜悄悄等待過。
生長在年少時代的那朵小小的花朵,無聲地凋謝。有一些回憶,必須被埋葬,還有一些經歷。一定會過去。她想要成長,想要學會真正去愛一個人,同生共死,攜手到老。
她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紫狐和騰蛇兩人也跟著停下,奇怪地看著她。璇璣笑了笑,道:「咱們先下去。我有點事情要辦。」
騰蛇急得叫道:「老天爺啊!你怎麼總是沒事找事!殺個人都不爽快!又有什麼麻煩事要辦?」
璇璣淡道:「你不去也可以。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就上來。」
騰蛇哪裡會答應。萬一她偷偷溜走了怎麼辦!「我去我去!快點啦!」他自己先降下了雲頭。紫狐問道:「是什麼要緊事嗎?」璇璣笑著,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挺重要的,事關一段回憶。」
什麼叫事關一段回憶?紫狐沒聽懂。
降下去之後,是一片深山老林,千里杳無人煙——騰蛇的話就是:鳥不拉屎的地方!璇璣走到一棵樹下,抽出崩玉在地上開始挖洞。能想到用神器來挖土地,大概只有她。紫狐和騰蛇都不知她搞什麼鬼,只得在後面默默看著。
她挖了一個不大的洞,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枚精緻的匕首。那匕首看起來十分新,顯然被她保存得好好的,一次也沒用過。騰蛇他們都不知道,這是當年璇璣被烏童刺傷之後,師兄們來看她,鍾敏言送給她的禮物。
這些年她一直將匕首帶在身邊,卻從來不用。或許在她心裡,那不是一件武器,而是值得珍藏的禮物。如今,到了埋葬它的時候了。璇璣將匕首輕輕放進坑裡,看了一會,最後把坑填平,永遠將它埋葬。
「好了,我們走吧!」她像是了了什麼心事,突然輕鬆起來,回頭嘻嘻一笑。
「搞什麼鬼……」騰蛇嘀咕著,小女孩的複雜心事,他是一絲半點也不明白,只覺她古怪地很。紫狐卻看出了一些端倪,溫柔地拍了拍璇璣的肩膀,道:「好啦,該過去的都過去了。以後一切向前看。」
璇璣呵呵笑了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另一個人的身影。臉色蒼白的少年,手腕上纏著一條小銀蛇,眉眼漆黑,對她微微而笑。他給她的感覺,從來都是像溫暖的水,沒有威脅,沒有危險,平平靜靜地握著她地手,兩個人一起走下去。
不過也許她又錯了一次,司鳳從來也不會是溫暖地春水。在他溫和地外表下,藏著一種狂熱,令人恐懼。他要給,便是給予全部,所以他也要求得到她的全部,一點點莫須有都不可以。他是烈火一樣地性子,她直到現在才想通。否則他不會決絕地離開,一點希望都不留給她。
她和他之間,一直都是他佔主動。她悠然自得地享受著被人寵愛的滋味,現在,她失去了那種寵愛,頃刻間發覺原來他對她是如此重要。在一回頭。一揮手,甚至一個轉身之間,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呼喚他地名字,像他還在身邊一樣。
原來她這
他。
她孤寂了很多年,永遠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成長,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一個人默默看著風雲亂湧。終於有一個人悄悄進駐了她孤獨的世界,不過她懵懂的沒發覺,還追求著不屬於自己的光輝。直到失去他之後。痛苦得快要發瘋,她才猛然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輕易得到的東西,人總是不會珍惜。眼下她知道了,她要用盡所有力氣將他再追回來。
再一次。再一次追上他,找到他,再也不放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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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這兩個字對烏童來說,意義就是復仇。
他多少次從鬼門關前逃了回來,撐著一口氣也要活著,就是為了復仇。可是當他趁著兩個堂主不在這裡,偷偷派出藏在不周山準備多時的妖魔,去攻打少陽派的時候,他心裡只有一瞬間至上的快感和欣慰。
那種感覺頃刻間就變成空虛和麻木。
復仇之後。他活著的理由是什麼呢?他可曾有過哪怕一天地快樂,可以供他回憶一生?他可還有勇氣膽量,在一切都結束之後,追求凡人所謂的幸福?
副宮主曾在背後形容他: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鬼。用來形容他毒辣的心腸和陰狠的作風。他還沾沾自喜過,認為這樣沒什麼不好,這樣證明了他一時半刻也沒忘了深仇大恨。他的心還在深深地恨著。
可是恨完了之後呢?他恨的對象都死了,他還能恨什麼?他生命地力量就是仇恨,一旦失去。他還剩什麼?
他突然想起玲瓏嬌艷絕倫的容顏,心底一熱,有一種極特別的滋味浮上心頭。
其實,他應當有一些快樂的。將她囚禁在高氏山的那短暫時光,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雖然她對他恨之入骨,沒有半點好臉色,可是。她那樣鮮活靈動。擁有與他截然不同的生命色彩。他對那種色彩既痛恨又傾慕。想狠狠摧毀,又忍不住環抱膜拜。
他是地獄裡爬出來地惡鬼。張狂又惡毒。可是一旦離開地獄,他什麼都沒有了。他也有想得到的東西,想牢牢抓在手裡的東西。但那東西他明白永遠也不會是他的。
既然不會是他的,那麼不如由他來摧毀!他面上露出一絲陰狠的笑意。惡鬼就是: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不要想得到。這會少陽派應當已經被殺乾淨了,想到玲瓏嬌艷潑辣的樣子,卻倒在血泊裡,終於結束了她明亮地生命,他的心裡就感到無法形容的狂熱。
像是絕望,又像是狂喜,還像情慾勃發到達至高點的快感。
這種感覺令他雙手微微顫抖起來,磨指甲的小刀也不小心在手上劃了一道口子。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皺起了眉頭,盯著細細的血痕看了一會,才用手慢慢抹去。
以後要怎麼辦?許多人喜歡在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問這句話。他卻不問自己以後怎麼辦,他是活在眼下地人,等待收穫復仇後快樂地果實。
外面傳來一陣轟鳴聲,像是吟唱,還像打雷。烏童放下修指甲地小刀,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門外立即有屬下來報:「神荼鬱壘現身,不周山的陰間之門要打開了。」他笑道:「怎麼,還沒到二月,等不及就要放出惡鬼嗎?」
那屬下道:「聽說天帝有赦令,舉凡陰間、天界地牢等地所囚地惡鬼與犯人,都有三天自由。這是……千年難遇的大赦。」
「什麼玩意……」烏童冷笑了幾聲,也不知他是笑天帝還是笑大赦。
他突然覺得有些煩躁,不想繼續待在陰沉沉的正廳裡,便道:「自從來了不周山,我還沒好好看過神荼鬱壘怎麼開陰間大門。這次倒要看一下。」
那人見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曉得今天他心情不好,自己千萬不要一個不小心觸了逆鱗。這位右副堂主雖然來了沒幾年,但陰毒的手段層出不窮,以前就有幾個屬下不服他一個凡人的管制,打算造反,結果早早被他發覺,不費吹灰之力地派人捉了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幾個屬下折磨至死,其血腥的手段到今天想起來都令人膽寒。
都說妖魔凶殘,凡人想要管制住這些妖魔,便要做到更凶殘。很顯然,烏童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不周山的妖魔都被他派出去攻打少陽派了,軒轅派那些人渣他也順著大宮主的意思,讓他們去了浮玉島。如今這裡剩下的人只有幾個,還都是貼身侍衛,見烏童走了出去,便紛紛跟上。
遠遠地,只見兩個金光燦燦的巨人拉著高聳入天的不周山,硬生生將那山體扯得從中裂開,陰風號哭,從裡面狂奔而出黑壓壓一大群惡鬼,腐臭的氣息隔著那麼遠都能聞到。烏童摀住鼻子,譏誚道:「真臭……這些東西也配稱為惡鬼?」
話音剛落,卻見守在遠處的侍衛驚慌失措地跑來,尖聲道:「右副堂主!有敵來襲!」
「哦?什麼敵人?」烏童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他以為是那些惡鬼沒長眼睛亂竄過來。
那人急道:「是……是上次來過的那個小姑娘!把守在外圍的兄弟都殺了!」
小姑娘?烏童一時沒反應過來,忽然想起玲瓏。會不會是她?哈哈……他居然忍不住要笑,喜悅之極。她沒死,那可真是太好了。嗯,她這樣不顧一切闖進不周山,難道是為了給爹媽情郎報仇?
他越想越感到暢快,將披在肩上的大氅一甩,笑道:「什麼大姑娘小姑娘,讓我去會會吧。」這一次,將她搶過來,囚禁起來,再也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