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 第一部分 第十九天(1)
    上午醒來時,玉指環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輕輕地摸了摸它,還是和昨天晚上一樣,像長在我肉裡似的紋絲不動。

    窗外傳來一陣隆隆的機器聲,我不再動玉指環了,走到爬滿籐蔓的窗前,只見在窗外的拆遷工地上,幾輛推土機正在清理著殘垣斷壁,塵土和碎石高高地揚起,彷彿是一場大轟炸,我連忙把窗戶關了起來。

    在房間裡吃完早餐後,我走到了樓梯口,忽然抬頭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進荒村公寓已經第三天了,可我還從來沒有去三樓看過。頭頂的旋轉樓梯黑洞洞的,透著一股幽幽的氣息,我在欄杆邊靠了許久,終於緩緩地走了上去。

    我戴了一副大口罩,因為每走一步都會揚起灰塵。我小心翼翼地轉上了樓梯,來到了三樓的走廊口。我在牆上摸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打開電燈,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道幽深的走廊通往前方,感覺有些像地下的甬道。

    灰塵過了許久才沉寂下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指環,便向走廊裡闖去。我打開了第一扇房門,和二樓的房間一樣,裡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唯一的不同是爬山虎比樓下更茂盛,綠色的籐蔓從窗口爬進了房間,靠窗的一面牆上搖曳著許多枝葉,這些植物根須甚至已鑽進了牆體內,牆面和天花板上都有許多道裂縫,看來這棟房子是離死亡不遠了。

    三樓的其他房間也都差不多,我一間一間地打開來看,在有的陽光充足的房間裡,爬山虎甚至生長到了地板上。我想它們那無孔不入的根須,一定也佈滿了樓下房間的天花板。不過,這棟房子那麼多年都沒有人住,被這些植物佔領也是很自然的。

    我打開了三樓最後一個房間,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然而,正當我要離開時,卻發現腳下有許多石灰粉和碎木板。我緩緩抬起頭來,才發現天花板上掉了一大塊,露出了一個很大的窟窿,裡面還透出許多光亮來。我好奇地走到窟窿底下,踮起腳往上面看了看,發現天花板上面還有很大的空間,似乎是個閣樓。

    這個意外的發現,立刻給了我很大的想像,我衝出房間,一口氣跑到了底樓。我記得在後門的走廊裡,似乎還有一副竹梯子。果然,我在那堆雜物中發現了竹梯。

    我架著那副竹梯,氣喘吁吁地回到了三樓的房間裡。我摘掉了厚厚的口罩,把梯子架在天花板的窟窿下面,然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當我的頭伸出天花板後,我看到了斜斜的屋頂,正中的房梁,還有兩排老虎窗。終於,我吃力地爬了上來,果然是一個閣樓,起碼有三十多個平方米。

    陽光從老虎窗照射進來,因為被窗口的籐蔓遮住了,閣樓裡只照出幾縷稀疏的陽光。小時候我家的老房子,也有這種老虎窗。我趴到了窗口上,望著下面的大片工地,還有遠處的無數高樓。這裡應該是荒村公寓最高的地方了,窗下是一排排黑色的瓦片,上面也爬滿了茂盛的籐蔓,我想整個房頂上全是爬山虎吧。幸好這裡的窗戶一直都緊閉著,窗玻璃上全是爬山虎的葉子,看著穿過葉子縫隙的陽光,感覺像是在黑暗森林裡。

    離開老虎窗,我仔細地環視了閣樓一圈,顯然這裡已經塵封多年了,感覺就像是個剛被打開的古墓。在閣樓的一角,我發現了一個老式衣櫥。雖然蒙著厚厚的灰塵,但能看出這衣櫥用的是上等木料,在當時也算是高檔傢俱了。

    我輕輕拉開衣櫥大門,一陣濃烈的陳腐味道湧了出來。我扭過頭等了幾分鐘,那股氣味才漸漸變淡了。

    然後,我揉著眼睛向衣櫥裡看去衣櫥裡竟吊著幾具乾瘦的死屍!

    我立刻倒在了地上,額頭上全都是冷汗,差點就大聲叫了出來。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玉指環,那塊腥紅色的污跡愈加顯眼了。

    但是,當我重新站起來時,才發現衣櫥裡根本就沒有死人,只是掛滿了衣服而已。謝天謝地,我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原來剛才是我看錯了。那些舊衣服吊在衣櫥裡,在昏暗的光線裡乍一看,就好像吊著幾個死人似的。

    衣櫥裡的衣服既有男裝也有女裝,黑色和白色的西服,下面還連著西褲,紅色和藍色的旗袍,幾件黑色的毛皮大衣,一個五十多年前的家庭衣櫥赫然呈現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摸了摸衣服,全都已經發脆了,一股霉味又湧了出來,有件西服的下擺還被蟲蛀了個大洞。

    我連忙掩著鼻子後退一步,關上了衣櫥的大門。那是歐陽家穿過的衣服吧?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了些噁心,便向閣樓另一端走去。

    這時,我才發現在這邊的地板上,也有一個向下的暗門,只是現在底下是懸空的,當初應該有一個扶梯的。但即便如此,把那麼大的衣櫥搬上來也確實不容易。

    閣樓這端還有一個梳妝台,但上面的鏡子早已經破碎了,只剩下一個長橢圓形的木框,裸露著後面發黃的木板。我想當初荒村公寓的女主人,應該就是坐在這面鏡子前梳妝打扮的吧。

    然後,我拉開梳妝台下面的第一個抽屜,才發現裡面堆著許多舊照片。聞著這些照片的霉爛味,我的眼睛亮了起來,立刻把它們全都攤在了檯子上面。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我始終都屏著呼吸,默默地看著這些照片。隨著幾十年前的黑白影像,那些曾經生活在這棟房子裡的人,似乎又都活生生地出現了

    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的身體倚靠著窗戶,似乎在眺望著外面天空。她穿著一件毛衣,微微燙過的發卷散在耳邊,臉龐清爽而細緻,再加上黑白影像的暈染,彷彿就是40年代月份牌裡的上海美人。

    但更讓人著迷的是她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眼線裡,是一雙淡淡哀傷的目光,正逼視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看著照片裡她憑窗而立的樣子,感覺就像是一隻被囚禁的鳥,渴望窗外天空的自由我記得她的臉,在歐陽家全家福的照片裡。

    第二張照片,是一對年輕夫婦的結婚照,新娘就是剛才看到的她,而新郎也在那張全家福裡看到過。從這張照片上看,他們還真的挺般配的,新郎穿著一身西服,身材挺拔地站著。新娘穿著一件潔白的婚紗,長長的裙擺一直拖在地上,她的一隻手被新郎挽著,在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這是身為新娘子的幸福,還是對自己最美一刻的留戀呢?反正我也問不到她。

    第三張照片,她正在低著頭讀書,彷彿在沉思著什麼。照片的背景就是這張梳妝台,在後面橢圓形的鏡子裡,也能看到她的樣子。但奇怪的是,鏡子裡似乎還照出了一個人,但照片裡的光線不是很足,我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但可以確定那個人所處的角度,絕不是照片的拍攝者。

    後面還有十幾張照片,全都是在這棟房子裡的日常生活場景,出現的人物也只有那對年輕的夫婦。只有最後一張照片,是歐陽家在荒村公寓的全家福,和韓小楓從荒村帶來的那種照片一模一樣,應該是從同一張底片裡衝出來的。只是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沒有一張室外的照片,全都在這棟房子裡拍的。他們的表情大多也很沉默,極少見到有笑臉的照片,而那年輕的妻子,更多的則是淡淡憂傷的目光。

    全部看完以後,我把這些照片全都放回到了抽屜裡。然後,我拉開了第二個抽屜,發現裡面有兩本舊書。我把這些書拿出來一看,首先注意到了一個名字張愛玲。

    原來是張愛玲的書,一本《傳奇》,還有一本《流言》,分別是1944年和1945年印刷的版本。《傳奇》是張愛玲的小說集,《流言》則是散文集,沒想到荒村公寓裡還曾經有過一個「張迷」,我想這兩本書,應該是年輕的妻子在出嫁之前買的吧。我隨手翻了一翻《傳奇》,又是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忽然,我翻到了一枚書籤,其實不過是一張小卡片,上面用鋼筆寫著幾個字「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

    這幾行字纖細娟秀,一看就知出於女子的手筆,下面還有一行落款「若雲記於民國三十七年四月一日」。

    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若雲。

    至於「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則是張愛玲說過的話,一定是若雲對這句話很有感觸,便在書籤上把它記錄了下來。

    而這枚小小的書籤,正好插在《金瑣記》這篇小說的最後一頁。

    為什麼要插在《金瑣記》裡呢?我輕撫著書頁想了片刻,或許若雲在擔心自己的命運,會不會成為又一個曹七巧呢?就像《金瑣記》裡寫的那樣,青春少女曹七巧嫁入大戶人家,就如小鳥被關進籠中,從此以後注定要蹉跎一生。

    算了吧,女孩子的心思是猜不透的,更別說五十多年前的若雲了,我輕歎了一聲,把這兩本書放都回到了抽屜裡。

    在梳妝台底下還有一個小抽屜,我打開來一看,卻發現裡面是一些小化妝品,有唇膏、粉底、香水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小玩意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五十多年前的唇膏的樣子,只是裡面早就干了。不過,只要想像這個小東西曾經塗抹在若雲的嘴唇上,心裡就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是懷舊還是惆悵?

    最後,我還是關上了抽屜,環視了閣樓一圈後,終於踩著梯子下去了。

    回到三樓的房間,我還是把竹梯放在天花板底下,然後匆匆地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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