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尷尬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我能把這張照片帶回去嗎?」
染髮女孩聳了聳肩:「好吧,沒問題。」
「謝謝。」
我立刻把照片塞進了包中,在謝過了她們之後,便匆匆跑了出去,離開了這所大學。
當我趕回荒村公寓時,已經是滿天星斗了。我一路小跑著上了二樓,重重地推開房門,才發現小倩已經在等著我了。
房裡依然亮著幽暗的燭光,她回頭冷冷地看著我,卻一個字都不說。
我就這樣與她對峙了片刻,然後從包裡掏出了那張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裡說:「這個人是誰?」
她低頭看了看照片,面無表情地回答:「這個人就是我。」
「讓我來告訴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於地鐵事故了。」然後,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對著她的眼睛問:「那你又是誰?」
她的眼神終於柔和了下來,輕聲道:「我的名字叫歐陽小枝。」
歐陽小枝?儘管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我還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這個可能性會真的成為現實,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女孩早已經香消玉隕了。
「不,不要這麼說,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聶小倩,你是從蒲松齡先生的聊齋裡跑出來的。」
然而,她痛苦地搖了搖頭,露出歉疚的表情:「對不起,我從一開始就騙了你,或者說是我騙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歐陽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過去,忘掉我的故鄉荒村。我想要有一個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個全新的名字,這個名字就是聶小倩。我希望我成為聶小倩,因為她曾經是世界上最悲慘的女子,但在她認識寧采臣之後,便成為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寧采臣。」
「成為聶小倩,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聶小倩本是一個死去的女子,後來因為愛而獲得重生的機會。」
她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是的,這就是我的夢想。」
「不,那只是小說而已,不可能成為現實的。」
「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小倩。」說到此時,她又哽咽了。
忽然,我嘴唇顫抖著問道:「你真的是小枝?」
「對,我就是歐陽小枝,我的父親叫歐陽家明,我出生在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我們家有一間古老的大宅子,有許多奇怪的傳統和規矩。當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去世了。父親獨自把我養大,我知道他非常愛我,一直把我作為他的驕傲。可是,在我的心底並不喜歡我的故鄉,荒村是如此地與世隔絕,風俗又是如此地保守,生活在那種地方是不會有前途的。我從小勤奮讀書的原因,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離開荒村。終於,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學,我決心來到上海以後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遠擺脫荒村的陰影,在城市裡自由地飛翔,尋找屬於自己的天地。」
「是啊,你完全能夠做到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度以為我的前程似錦,以為我能夠和同學們成為好朋友,能夠完全融入這個社會。但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我從骨子裡就和他們不一樣,我是那樣地與眾不同,無論我如何努力地改變自己,卻總是與外界格格不入。於是,我越來越憂傷了,經常夢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往往又會變成事實。我的同學們都說我能見到鬼,說我是個誘惑人的女巫,她們都不敢和我說話,時時刻刻都躲著我,經常讓我一個人留在寢室裡過夜。不管我表現地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學習成績如何好,都無法改變她們對我的印象。」
「我能夠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
「當然痛苦,可我又能怎麼辦呢?我並不恨我的同學們,我從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麼生在荒村,為什麼生在歐陽家。於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親身上,父親經常給我寫信,但我卻從來不回信。無論父親怎樣地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沒有回過荒村,我是那樣地鐵石心腸,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親來信曾幾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時回家一次,以便將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訴我。」
我立刻著急地問:「他沒有在信中告訴你嗎?」
「沒有,父親一定要親口告訴我,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麼。」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睛閉了起來,「後來,我漸漸發覺只有在地鐵車廂裡,我才能感覺到自由,當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飛了起來。唯有此時我才是無拘無束的,沒有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沒有荒涼的故鄉的陰影,天地間只剩下我自己翩翩起舞。」
「後來就在地鐵裡出事了?」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疼,而是高高地飄了起來,然後就到了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燭光閃爍之間,她是如此平靜地敘述,就好像在說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而已。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於是我緩緩地站了起來,感覺自己還和過去一樣,我在站台裡徘徊著,卻沒有人能夠看到我。列車飛馳著進站了,我跟隨著人流走了進去,站在擁擠的車廂裡,依然沒有人看到我。從此以後,我就一直在地鐵間穿梭著,每天都由飛馳的地鐵列車,帶著我直穿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
「你在地下來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時間?」
「是的,後來我就認識了你,又喜歡上了你的小說。我本來就快要忘記我是誰了,可是在讀了你的小說《荒村》以後,我漸漸地回憶起了一些東西。於是,我通過各種方式找到了你,而且還要讓你看到我的樣子。」
「可你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我過去卻看不見你呢?」
「因為,只要你心底想著我,那你就會看見我。」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會先給我發EMAIL,然後又打電話騷擾我。」我同時也明白了,當時為何會有在地鐵裡被跟蹤的感覺,為何一見到她就聯想到了聊齋,因為她已經讓我在心底想著「聶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當你還叫聶小倩的時候。」
「現在,我只能說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天來一直和我在一起,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我忽然傻乎乎地問:「那是什麼東西?」
「你還不明白嗎?」
其實,我已經明白了,那是愛。
「小枝」
我終於叫出了這個名字,這兩個字已在我喉嚨裡醞釀許久了。
「謝謝,謝謝你。」小枝也點了點頭,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眼眶,「對不起,現在我已經回憶起了一切,我已經不再是你的聶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歐陽家族最後的繼承人歐陽小枝。」
「不,無論你是聶小倩還是歐陽小枝,我都依然愛著你。我不是答應過你的嗎?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讓你感到孤獨。」
淚水緩緩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對聶小倩的承諾,但聶小倩已經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諾,小枝現在已經明白了,我和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間和未來,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間和未來,我們就像是兩條平行的直線,永遠都不會有交集的那一天。」
「小枝,現在你不是在和我說話嗎?」我一把抓住了她顫抖著手,「你看啊,你不是實實在在的嗎?你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可以在一起的。」
「那只是你的感覺,這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對你來說都是一場夢。聶小倩是一場夢,歐陽小枝也是一場夢,整個荒村都是一場夢。」
一剎那間我傻了眼:「夢?」
「是的,就當作了一場關於恐懼和愛情的夢吧。」她緩緩靠近了我,嘴唇貼著我的耳邊說,「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我現在已經明白了,歐陽小枝已不屬於這個人間了,她只屬於荒村的世界,而深愛著小枝的父親,正在進士第古宅裡等著她呢。」
「別,你別走」
不知不覺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她的語氣是那樣絕決:「小枝要回到故鄉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團圓,小枝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隨後她緊擁著我說了一聲
「永別了。」
幾秒鐘後,她突然放開了我,迅速轉身向門外走去。
不我趕緊跟在她後面,但黑暗的走廊裡什麼都看不清,我只能大聲地叫著她。
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蹤影。
我連忙跑回房間,取出手電筒尋找小枝。我先衝到底樓看了看,又衝出了荒村公寓的後門。在外邊空曠的工地廢墟上,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唯有天上新月如鉤。
在廢墟上我大聲喊叫著,直到嗓子都喊啞了。我又在周圍轉了一圈,最後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麼人都沒有看到。折騰了十幾分鐘,我終於傻傻地坐在了路邊,絕望地抬起頭來。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隱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小枝,我還會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