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異星邪 正文 第一七章 聲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見這兩條人影,髮髻蓬亂,衣衫不整,似是頗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襲杏黃衣衫,猶在日光中間爍著奪目的鮮艷之色,卻正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鐵達人與石平。

    卓長卿身形方動,便瞥見這兩人的衣冠面容,腳步立刻為之一頓,只見他兩人如飛地在自己身側掠過,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筆直掠到溫瑾身前,溫瑾秋波轉處,冷冷一笑,緩緩道:「做完了麼?」

    鐵達人、石平胸膛急劇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齊聲答道:「做完了。」

    溫瑾一手輕撫雲鬢,突地目光一凜,冷冷道:「什麼事做完了?」

    鐵達人、石平齊地一愣,悄俏對望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各個張口結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鐵達人於咳一聲,期艾著道:「我……我……」

    石平抽進一口長氣,吶吶地接口道:「我們已……已……」

    這兩人雖然手黑心辣,無仁無義,但畢竟還是無法將殺師的惡行說出口來。

    溫瑾冷笑一聲,微擰纖腰,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兩人一眼,輕蔑不屑之意,現於辭色,緩緩道:「長卿,我們走吧!」

    鐵達人、石平面色齊地一變,大喝一聲:「溫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溫瑾身前,齊地喝道:「溫姑娘慢走!」

    溫瑾面容一整,冷冷說道:「我與你兩人素不相識,你兩人這般的糾纏於我,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自幼與那名滿天下的女魔頭紅衣娘娘生長,言語之中,便自也染上了許多溫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個字一個字說將出來,當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人鐵、石兩人心中。

    卓長卿一步掠回,日光動處,見到這兩人面額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覺不忍,而長歎一聲,道:「你兩人可是要尋那溫如玉為你等解去七絕重手麼?」

    鐵達人、石平目光一亮,連忙答道:「正是,如蒙閣下指教,兒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長卿緩緩轉過目光,他實在不願見到這兩人此刻這種卑賤之態,長歎一聲,緩緩道:「溫如玉此刻到哪裡去了,我實在不知道!……」

    語聲未了,鐵、石兩人面容又自變得一片慘白,目光中滿露哀求乞憐之意,伸出顫抖的手掌,一抹面上的汗珠,顫聲道:「閣下雖不知道,難道溫姑娘也不知道麼?」

    溫瑾柳眉一揚,沉聲道:「我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像你們這種人,世上多一個不如少一個的好。」

    纖腰一扭,再次轉過身去,緩緩道:「長卿,我們還不走麼?」

    卓長卿暗歎一聲,轉目望去,只見鐵、石兩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現出一陣憤激之色,雙手一陣緊握,但瞬又平復,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溫瑾面前,鐵達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顫盧道,「溫姑娘,我兩人雖有不端之行,但卻是奉了令師之命……溫姑娘,我兩人與你無冤無仇,難道你就忍心令我兩人就這樣……」

    他語聲顫抖,神態卑賤,縱是乞丐求食,嬰兒素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萬一,哪裡還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驕高做之態,說到後來,更是聲淚齊下,幾乎跪了下去。

    卓長卿見到這般情況,心中既覺輕蔑,又覺不忍,長歎一聲,緩緩接口道:「生命當真是這般可貴麼?」

    鐵達人語聲一頓,呆了一呆,卓長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貴,但你們兩人可知道,世上也並非全無更比生命可貴之物,你兩人昂藏七尺,此刻卻做出這種神態,心裡是否覺得難受?」

    鐵達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話由來已久,我們年紀還輕,實在不願……實在不願……」

    石平截口道:「閣下年紀與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華,若是閣下也一樣遇著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頭去,不住咳嗽。

    卓長卿劍眉一軒,朗聲道:「生固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耳!」

    語聲一頓,突然想到這兩人自孩提之時,便被尹凡收養,平日耳儒目染,儘是不仁不義之事,若想這兩人瞭解這種聖賢之言,豈是一時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

    這兩人有今日卑賤之態,實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們。

    要知道卓長卿面冷心慈,生性寬厚,一生行事,為已著想的少,為人著想的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歎道:「溫如玉此刻是在何處,我與溫姑娘不知道,但今夜她卻定要到昨夜那廳堂之中,與我兩人相會,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溫瑾冷笑一聲,目光望向天上,緩緩道:「其實以這兩人的為人,還不如讓他們死了更好。」

    卓長卿乾咳一聲,似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揮手道:「你兩人還不去麼?」

    目光一抬,卻見鐵、石兩人竟是狠狠地望著溫瑾,目光中滿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轉過身來,面向卓長卿抱拳一揖,沉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有期。」

    兩人刷地擰腰掠去,溫瑾望著他兩人的身影,恨聲說道:若依著我的性子,真不如叫這兩人死了的好。「卓長卿一整面容,緩緩說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惡人多因環境使然,再無一人生來便想為匪為盜的,能使一惡人改過向善,更勝過誅一惡人多多,瑾兒,為人立身處世,總該處處以仁厚為懷,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說了。」

    溫瑾面頰一紅,她一生嬌縱,幾會受人責備,但此刻聽了卓長卿的話,卻連半句辨駁之言也說不出口。

    一陣山風吹起了她鬢邊的亂髮,她突然覺得一支寬大溫暖的手掌,在輕輕整理著她被風吹亂了的髮絲,也似乎在輕輕整理著她心中紊亂的思緒,於是她終於又倒向他寬闊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

    然而暴風雨前的臨安,卻並沒有片刻的寧靜,隨著時日之既去,臨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離天目之會,只有兩三天了,兩三天了……」

    這兩三天的時間,在人們心中卻都似有不可比擬的漫長。

    久已喧勝人口的天目之會,在人們心中,就彷彿是魔術師手中黑中下的秘密,他們都在期待著這黑中的揭開,這心境的確是今人准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婦等候夫婿歸來的心情,才可比擬萬一。

    從四面潮水般湧來的武林豪士,也越來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們,造成了臨安城畸形的繁華,城開不夜,笙歌處處,甚至連鄰縣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們珍藏的衣衫,趕集似的趕到臨安城來。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過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遲歸人,花街柳巷中的婦人,頭上也多了些金飾,迎著初升的陽光,伸著嬌慵的懶腰,心中卻早已將昨夜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沉聲的咳嗽,多臂神劍雲謙父子,精神抖擻地從徹夜未關的店門中大步走了出來,目光四下一掃,濃眉微微一皺,踏著青石路上的斜陽,走到他們慣去的茶屋,長日漫漫,如何消磨,確是難事。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一目便可瞭然,多臂神劍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股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暄,俱都只做未聞,只當未見。

    一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髮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履,從一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人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卻已多了一方五色鮮艷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口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一起吞沒,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們,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華既去,就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那不是已經太遲了麼?

    雲謙手捋長髯,沉重地歎息一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一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盡力約束一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身道:一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雲謙微喝一聲,又道:「自古以來,淫之一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慇勤,朋友們的寒暄,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一皺,揮手叫來堂倌,沉聲問道:「你這茶中屋後房在做什麼,怎麼這般喧亂。」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你老,後面不是我們一家老闆,請你老原諒這個!」

    雲謙「哦」了一聲,卻又奇道:「後面這家店舖,卻又作何營生,怎地清晨這般忙碌?」

    堂倌伸手指著嘴唇,壓下了一個將要發出的呵欠,四顧一眼,緩緩道:「回稟你老,隔壁這家店做的可是喪氣生意,專做棺材。」

    多臂神劍濃眉一軒,卻聽這堂倌接著又道:「他們這家店本來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來可真算發了財啦,不但存貨全部賣光,新貨更是日日夜夜地趕著做,前面三家那間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著眼紅,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來了,我只怕他們做的大多了賣不出去,他們卻說再過三四天,生意只會越來越好,你說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遠處到這裡來的人,都……都……都……」

    他嘮嘮叨叨他說到這裡,突聽雲謙冷哼一聲,目光閃電般向他一掃。

    他嚇得口中一連說了三個「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見這老人利劍般的目光,仍在望著自己,直到另有客人進來,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聲:「客來!」

    一時之間,雲謙只覺那叮咯之聲震耳而來,越來越響,似乎將四下的人聲笑語,俱都一起淹沒。

    直到雲中程見他爹爹的神態,猜到了爹爹的心事,乾咳一事,亂以他語,多臂神劍雲謙方從沉思中醒來。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帶通常風氣,但雲謙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來用早點,方自略為動了幾著,突地一陣奇異的語聲,自店外傳入,接著走人三個奇裝異服、又矮又胖的人來。

    只見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競也是完全一模一樣,俱都穿著一襲奇色斑斕的綵衣,日影之下,閃閃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長劍,劍鞘滿綴珠寶,襯著他們的奇裝異服,更覺絢奇詭異、無與倫比。

    這三人昂首闊步的行人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們的目光。

    店伙既驚且怪又怕,卻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這三人不但裝束奇怪,所操言語,更是令人難懂,幾許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將旁人俱都沒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劍壯歲時走南闖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雖不甚精,卻都能通,此刻與他愛子對望一眼,心中已有幾分猜到這三人的來路。

    只見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夾上一盆乾絲,齊地捲到口中,咀嚼幾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時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點會撞做條辰野靚仔,武功卿麼使得,晤系我見機得快呀,我把劍早就晤知飛去邊度啦!」

    他說話的語聲雖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覷,除了多臂神劍之外,卻再無一人能夠聽懂。

    雲謙濃眉微皺,低語道:「此人似是來自海南一帶,說是遇見一個少年,武功絕高,若非他能隨機應變,掌中長劍都要被那少年震飛!」

    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又自奇道:「這三人看來武功不弱,卻不知那少年是誰?難道……」恬猶未了,卻聽另一人已自接道:「細佬,咪吵得格麼巴閉好嗎?人格麼多,吵生細作包野?」

    雲中程目光中滿含詢問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雲謙含笑低語道:「人多耳雜,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亂吵。」

    只聽第三人道:「大佬,我聽巨自報姓名,晤知系晤系做卓長卿,瞎,泥條野年紀輕輕,又有聲名,點解武功嚼麼犀利呀?」

    雲謙濃眉一揚,沉聲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長卿賢侄,不知他此刻在哪裡。」

    只聽最先發話之人突地冷笑一聲,道:「武功犀利又有億用,一陣間巨如果撞著山上的各班友仔,晤系一樣要倒霉,只怕連屍骨都未有人收呢!」

    雲中程見到這三人奇異的形狀,聽到這三人奇異的言語,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問他爹爹這三人此刻所說之語是何意思,哪知雲謙突地低叱一聲,道:「走!」匆匆拋下一錠碎銀,長身離桌而去。

    雲中程既驚又奇,愕了一愕,跟在雲謙身後,奔出店外。

    只見雲謙銀鬚飄動,大步而行,三腳兩步,走到街口,一腳跨上一輛停在街邊的馬車,連叱快走。

    馬車伕亦是驚奇交集,雲謙又自掏出一錠銀子,塞在他掌上,沉聲道:「天目山去!」

    璨耀的白銀,封住了馬車伕的嘴,也壓下了他的驚奇之心,等到雲中程趕到車上,車馬已自啟行,片刻便駛出城外。

    雲中程側目望去,只見他爹爹面色凝重,濃眉深皺,心中納悶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方纔那人說的究竟是什麼?怎會令爹爹如此驚慌?」

    雲謙長歎一聲道:「你長卿弟孤身闖入虎穴,只怕有險,唉,卓大哥對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為他保全後代,焉有顏面見故人於地下。」

    雲中程劍眉皺處,不再言語,只聽車聲轆轆,蹄聲得得,車馬攢行甚急,雲中程雖已成家立業,且已名動江湖,但在嚴父之前,卻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車窗外望,突然驚喚一聲,脫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雲謙目光動處,只見數十個黑衣勁裝滿身夜行衣服的大漢,沿著官道之旁,一個接著一個,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樂,也不憂鬱,不禁微皺濃眉,詫聲說道:「這些漢子定是某一幫派門下……」

    車行甚急,說話之間,已將地一行長達十數丈的行列走過,突地瞥見行列之尾,一架松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臥著一個干拓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來,竟似喬遷,不禁失聲道:「喬遷!」

    伸手一推車門,刷地掠下車去,雲中程低叱一聲:「停車!」

    隨之掠下。

    雲謙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漢,口中厲叱一聲,一把扯著他的後襟,那大漢大驚之下,轉首喝道:「朋友,你這是幹什麼?」

    雲謙從來血性過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臨到老來。

    卻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此刻一眼瞥見喬遷而全身僵木,面如金紙,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厲叱道:「誰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漢雖然身強力壯,卻怎禁得起這般武林高手溫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鬆,驚呼了一聲,仰天倒下。

    這一聲驚呼,立刻由行列之尾,傳到行列之頭,那大漢雖已仰天跌倒,但卻未受傷,雙時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圓睜,呼然一掌,向雲謙面門擊去,但拳到中途,耳畔只聽一聲厲叱:「鼠輩你敢!」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氣,俱都消失無影,竟又撲地跌倒。

    本自有如長蛇般的一條行列,列首已向後圍了回來,剎那之間,便已將雲氏父子圍在核心,雲謙沉聲道:「中程,你且先看看喬大哥的傷勢。」

    突然轉過身來,厲叱:「你等是何人門下?」

    這一聲厲叱,直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圍在四周的數十個黑衣大漢,竟都被他的氣度所懾,再無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劍雙臂斜分,雙拳緊握,目光如電,鬚髮皆張,睥睨四顧一眼,心中豪情頓生,似乎又回復到多年前叱吒江湖的情況,要知雲謙近年雖已閉門家居,但武功卻未嘗一日拋下,正是老驥伏櫪,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見到這般漢子的畏縮之態,憶及自己當年的英風豪跡,不禁縱聲狂笑起來。

    突見黑衣漢子叢中挺胸走出一條大漢,雲謙笑聲倏頓,目光一凜,向前連踏三步,厲聲道:「你等是何人門下,難道連老夫都不認識麼?」

    目光一轉,不等那漢子接口,又道:「喬遷身中何傷,被何許人所傷,快些據實說來,否則……哼哼!」

    否則兩字出口之後,他只覺下面之言語,若是說得太過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說得太過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懾怕,心念數轉,只得以兩聲冷哼結束了自己的話。

    哪知那漢子身軀挺得筆直,微微抱拳一禮,朗聲說道:「在下唐義,老前輩高姓大名,在下不敢動問,但想請問一句老前輩與這喬遷究竟有何關係?」

    多臂神劍濃眉一軒,沉聲喝道:「喬遷乃以父執輩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顧他,喬遷此番身受重傷……」

    唐義突然驚呼一聲,接口說道:「老前輩可是人稱多臂神劍的雲大俠?」

    雲謙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會認得老夫?」

    唐義肅然道:「蕪湖雲門,父子雙俠,名滿天下,在下雖然愚昧,但見了老前輩的神態,聽了老前輩的言語,亦可猜出幾分。」

    雲謙鼻中「嗯」了一聲,突叉問道:「你是何人門下,你叫什麼?」

    唐義心中暗道:「多臂神劍當真老了,我方才自報姓名,他此刻卻已忘記。」

    但口中卻肅然道:「在下唐義,乃蜀中唐氏門人!」

    雲謙濃眉一陣聳動,詫然道:「蜀中唐門?你便是唐三環門下?」

    語聲微頓,皺眉又道:「據老夫所知,喬遷與蜀中唐門毫無瓜葛,怎會重傷在你等手下?」唐義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輩俠義為懷,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對喬遷之為人或尚不甚瞭然。」

    雲謙冷哼一聲道:「說下去!」

    唐義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別人相問在下,在下也許不會說出實情,但老前輩俠義之名,名滿天下,在下因已仰慕已久,是以晚輩才肯說出此中真相。」

    雲謙軒眉道:「難道此事之中,還有什麼隱秘不成?」

    唐義恭聲道:「喬遷實非我弟兄所傷,老前輩當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實不能傷得了他。」

    雲謙厲聲道:「傷他之人是誰?」

    唐義深深吸進一口氣,舉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中天,萬道金光,映得大地燦爛輝煌,他雙眉一揚,朗聲道:「此人名叫太陽君子。」

    多臂神劍詫聲問道:「太陽君子?」

    他一生闖蕩武林,卻從未聽過如此奇異的名號,當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來如此一號人物?」

    唐義朗聲道:「此人雖然年輕,但不僅武功高絕,行事為人更是大仁大義,據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卻此人之外,再難有人能當得起這『太陽君子』四字!」

    雲謙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義朗聲道:「此人姓卓,名……」

    雲謙接口道:「卓長卿?」

    唐義揚眉奇道:「正是,老前輩難道也認得他麼?」

    多臂神劍雲謙仰首一陣大笑,笑聲中充滿得意之情,更充滿驕做之意,朗朗的笑聲,立時隨著「太陽君子卓長卿」七字,在原野中散佈開去。

    笑聲之中,雲中程突然長身而起,驚喝一聲道:「無影神針!」

    原來仁義劍客雲中程一生行事極是謹慎仔細,方纔他俯身檢視喬遷的傷勢,見到留在喬遷穴道外的半截烏針,心中已自猜到幾分,但他未將事實完全澄明以前,既不願隨口說出,亦不願隨手找下,當下仔細檢視良久,先閉住喬遷陰厥肝經,左陽少脈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後再以一方軟絹敷在手上,拔下烏針,確定實乃無影神針,再無半分疑義之餘,方自脫口驚呼出來。

    多臂神劍雲謙心頭一震,倏然轉過身去,沉聲道:「莫非喬遷乃是被無影神針所傷?」

    雲中程面寒如水,肅然道:「正是!」

    多臂神劍大喝一聲,擰腰錯步,刷地掠到唐義的身前,厲叱道:「『無知稚子,居然敢欺騙起老夫來了!」唐義雙眉一揚,挺胸道:「在下所說,字字句旬俱都是實言,若有半分欺騙老前輩之處,任憑發落就是!」

    雲謙冷笑一聲,道:「卓長卿乃是昔年大俠卓浩然之子,與老夫兩代相交。」

    說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挺,目光一亮,說到兩代相交四字,他話聲更是得意驕做,意氣飛揚,稍頓方自接道:「卓長卿的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瞭如指掌,你著想明言瞞騙老夫,豈非癡人說夢?」

    唐義朗聲道:「喬遷實為太陽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卻是卓大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發,在下絕無相欺之心,老前輩休得錯怪!」

    雲謙濃眉一軒,奇道:「他身側還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誰?長得是什麼模樣?」

    唐義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溫,只因她是卓大俠之友,在下未敢平視,只覺她艷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極。」

    雲謙心中不禁更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將此事經過詳細說出!」

    唐義乾咳一聲,便將喬遷如何攜製造無影神劍之圖樣,說動唐氏門人,如何潛至天目山中,如何隱於木棺以內,如何被卓長卿發覺……等等情事,一一說將出來。

    只聽得雲謙時而揚眉瞪目,時而拍掌怒罵,他再也想不到喬遷競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輩。

    唐義語聲一了,雲謙直氣得雙目火赤,鬚髮皆張,大怒叱道:「好個喬遷,真正氣煞老夫。」

    雲中程卻皺眉奇道:「長卿弟怎會與那姓溫的姑娘走到一處?」

    語聲稍頓,又道:「他此刻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時會遇到危險,爹爹,我們還是……」

    雲謙接口道:「正是,正是,還是炔去接應他。」

    目光冷然向喬遷一掃:「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幾拳出出惡氣!」

    日方西落,車馬已到天閏山口,雲氏父子為關心卓長卿安危,卻忘了天目山中的險境,各自展動身形,直闖上山,為人之危,忘已之險,這正是俠義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徑曲折,林木夾道,卻無一人跡,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時已是四伏危機,但看來卻又仍和平日一樣,絲毫沒有奇異之處,雲氏父子雖知卓長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卻不知該如何尋去?

    日色漸漸西沉,暮雲漸生漸濃,絢爛的夕陽映入林梢,映在濃林間的一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陽下望去有如金色的夢。

    林梢間寂靜無聲,草地上寂靜無人,密林後突然傳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輕輕說道:「天已經晚了,天為什麼晚得這麼快!」

    幽怨的語聲,低沉而緩慢,使得這平凡的語句,都化做了悅耳的歌曲。

    回聲裊裊,又歸靜寂良久,又是一聲歎息,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語聲落處,又是一陣靜寂。

    然後,那嬌柔甜美的聲音又自幽幽一歎,道:「你餓了麼?你看,我真是糊塗,東西拿來了,卻沒有弄給你吃。」

    隨著語聲,濃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著的溫瑾,她一手輕撫雲鬢,一手提著一隻鏤花竹籃,她面上雖有笑容,但秋波中卻充滿幽怨之意。

    她輕輕俯下身,將手中的竹籃,輕輕放在夢一般柔軟的草地上,輕輕啟開竹籃,輕輕取出一,方淺綠色的柔絹,輕輕鋪下。

    然後,她發覺身後緩緩走來一條頎長的人影,夕陽,將他的人影長長拖在草地上,也長長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顧,也毋庸詢問。

    她只是輕輕合上眼簾,柔聲道:「飯還沒有做好,你就跑來。真討厭死了。、忽見身後的人彤舉起一隻手掌,向自己當頭拍了下來。風聲虎虎,掌式中似蘊內功,溫瑾心中一驚,忖道:「難道他不是長卿?」

    大喝一聲:「是誰?」

    挺身站起,擰腰一掌劈去,只見身後來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來,兩掌相擊,「啪」地一聲,溫瑾只見對方小小一隻手掌,卻似汪洋大海,將自己掌上內力全部化解開去。

    剎那之間,她心頭一顫,抬目望去,卻見卓長卿板著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說誰討厭?」

    「話聲未了,已自失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響,溫瑾櫻嚀一一聲,嬌聲道:「你……你不但討厭,而且壞死了。」

    卻見卓長卿已笑得彎下腰去。

    溫瑾小嘴一呶,將他轉了個身,遠遠推了開去,嬌嗔著道:「你要是不站遠一些,我就不弄東西給你吃。」

    卓長卿連連應道:「是,是,我一定站得遠遠的。」

    溫瑾道:「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嫣然回眸,「撲哧」笑出聲來。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只見她柳腰纖細,粉頸如雲,夕陽下的美人彷彿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幾分,只見她手忙腳亂地從籃中取出許多東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絹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東灑一點鹽巴,西灑一點醬油。

    卓長卿只覺一陣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問道:「做好了麼?」

    溫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卜卓長卿普著臉道:「我等不及了。」

    溫瑾咯咯笑道:「看你這副饞樣子,好好、今天就饒你一次,炔來吃吧!」

    卓長卿大步奔了過去,重重坐在溫瑾身旁,溫瑾夾了一塊白雞,放在他口邊,他張開大口,一口吃了,溫瑾仰面道:「你說,你說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氣如蘭,卓長卿緩緩伸手出掌,輕輕一撫她鬢邊亂髮,此時此刻,他只覺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獨,便是普通幼童的黃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夢中也未曾想起。

    溫瑾望著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說,好不好吃嘛?」

    卓長卿笑道:「你再夾一塊給我吃吃,這麼小的一塊,我連味道都沒有吃出哩。」

    溫瑾笑罵道:「饞鬼。」

    又夾了三塊雞肉,一起放在他嘴裡。

    卓長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溫瑾道:「只是什麼?」

    卓長卿哈哈笑道:「我還以為你和鹽巴店結了親家,不然怎會成得這般嚇人。」

    溫瑾「嚶嚀」一聲,夾起一條雞腿,一起塞到他的口中,嬌嗔道:「鹹死你,鹹死你,我就要鹹死你。」

    話未說完,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兩人俱是遭遇淒昔,身世孤獨,但此刻彼此相對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聲中消去。

    笑了半晌後,一聲蟲鳴,兩人笑聲突地一起頓住,你呆呆地望著我,我呆呆地望著你,良久良久,溫瑾突地幽幽歎道:「天越來越黑了。」

    卓長卿茫然仰視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歎道:「月亮升起來了。」

    溫瑾緩緩垂下頭去,道:「不知道……不知道溫如玉她……她可是已經去了。」

    卓長卿緩緩道:「只怕還沒有去吧,現在……現在還不到晚上嘛!」

    溫瑾道:「但是她畢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經到了。」

    突地一合眼瞼,兩行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一時之間,兩人默然相對,方纔的歡笑,已被憂鬱代替。

    他們雖想以歡笑來麻木自己,但歡笑卻終於掩不住殘酷的現實,因為今宵便可決定他們這一生的命運,甚至還可以決定他們的生命。

    面對著那武功高絕的深仇大敵,他們誰也沒有把握可以制勝,而不能制勝的後果是什麼,他們心裡已清楚得很。

    卓長卿輕輕撫住她的肩頭,只見她緩緩拾起頭來,仰面道:「長卿,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人們的相會,總比別離短暫。」

    林梢漏下的朦朧月色,映著她淚水晶瑩的秋波,卓長卿暗問自己:「為什麼相會總比別離短暫……為什麼相會總比別離短暫……」

    他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溫瑾伸手一拭眼瞼,強顏一笑,輕輕道:「明日此刻,我們若是還能到這裡來,我一定在白雞上少放一些醬油、鹽,免得你說我和他們結了親家。」

    卓長卿垂首不語。

    溫瑾又道:「方纔你在我身後劈我一掌,我真的以為是玉郎畢四,哪知你看來老老實實,其實卻未見得有多老實哩!」

    卓長卿仍是垂首不語。

    溫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畢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樣子,我心裡只要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兩聲,笑聲中卻全無笑意。

    卓長卿依然垂首不語。

    溫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歎,緩緩說道:「你難道不能高高興興地和我說話麼,你難道不能將心裡的煩惱全部拋開?你難道……」

    語聲一陣便咽,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雲氏父子滿山而行,只覺月亮越升越高,山風越來越寒,多臂神劍雲謙心中越焦躁,皺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無動靜,這倒怪了!」

    語聲微頓,又道:「你我最好分做兩路,倘若我不到長卿,等月亮升到山巔,我們便到這裡來,若是遇著了他,也將他帶到這裡。」

    雲中程沉吟道:「人孤勢單,著是遇著敵人…」

    多臂神劍環眉軒處,接口道:「你當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麼?」

    雲中程肅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語。

    雲謙道:「你認清了這裡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鴻等,知道了麼?」

    一捋銀鬚,當先向東面掠去。

    雲中程暗中歎息一聲,四顧一眼,緩步西行,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卻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空山寂寞,風吹林木,突地一陣人聲,隨風自山彎後傳出。

    雲中程心頭微微一凜,倏然四顧一眼,只見一株千年古樹,凌空橫曳,枝幹蒼虯,木葉沉鬱,茁壯的樹幹間,卻有幾處空洞。

    他一眼瞥過,便不再遲疑,唆地一個箭步,掠上樹幹,伏身向一個樹窟中鑽了進去,又輕快地拉下枝葉,作為掩飾,仁義劍客名滿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謹慎仔細,遇事的決斷機智,卻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剎那之間,他已隱身停當,而此刻山彎後亦已走出了兩個容貌頹敗、神氣沮喪的黃衫少年來,其中一人,神情尤見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長歎,另一人搭住他的肩頭,緩緩道:「你難受什麼?事情既已做出,難受也沒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溫如玉的為人,既然說出事成後便定為我們解開穴道,想必不會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們到那古廟中去……」

    另一人突地長歎一聲,抬起頭來,接口道:「她縱為我們解開穴道,只怕我們也活不長了。」

    又自垂首接道:「弒師之罪,是為天下難容,日後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來……唉,達人,你說是麼?」

    鐵達人「嗤」的一聲冷笑,道:「錯了!」。

    石平歎道:「萬萬不會錯的,弒師之罪……唉,萬萬不會錯的。」

    鐵達人冷冷道:「西施與夫差,是否殺夫,殺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說西施淫惡,反道其人之貞善,這是為的什麼,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鐵達人隨身在那古樹下的一塊平石上坐了下來,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腦筋怎的有時這般呆板,萬妙真君尹凡的惡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語,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義滅親,誇獎稱讚還來不及,怎會對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轉,望向鐵達人,突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錯,不錯……」

    兩人相對大笑,直聽得雲中程雙眉劍軒,怒憤填膺,幾乎忍不住要下去將這兩個不仁不義的惡徒痛毆一頓,以消胸中惡氣。

    突地對面山道上,冉冉湧起一條人影,雲中程目光動處,心中立時為之一凜:「溫如玉這魔頭竟也來了。」

    只聽樹下的兩個黃衫少年笑聲猶未絕,溫如玉枯瘦頎長的身影卻有如幽靈般越來越近……

    雲中程只覺心頭狂跳,手掌冰冷,卻不知是為了自己,抑或是為了這兩個不仁不義的黃衫少年擔心呢?

    笑聲驀地一頓,風穿枝葉,枝葉微顫,只聽溫如玉陰惻惻一笑,道:「我讓你們辦的事,可曾辦好了麼?」

    鐵達人、石平齊地應聲:「是……」

    溫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腳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隨風飄動,向山彎那邊飄去。

    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忍不住齊喝一聲:「溫老前輩!」

    溫如玉回身厲叱:「什麼事?」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身中的七絕重手,已經過了將近十二個時辰了!」

    溫加玉冷冷道:「還有三十多個時辰好活……」

    鐵達人面容驀然一變,顫聲道:「晚輩們已遵老前輩之命,將毒……將毒……下在家師的茶杯裡,而且親眼看見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輩……」

    溫如玉冷笑一聲,道:「遵命?哼,哪個叫你下毒的?」

    石平變色道:「老前輩……」

    溫如玉冷冷道:「你且將我昨夜說的話仔細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過什麼?又可曾答應過你們什麼?」

    石平顫聲道:「但……但是……」

    緩緩垂下頭去。

    溫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將那迷藥拋在地上,是麼?」

    鐵達人顫聲道:「但老前輩又說……溫如玉目光一凜,接口道:「我說了什麼?」

    鐵達人道:「老前輩說:這包藥無色無味,隨便放在茶裡、酒裡、湯裡都可以,而且……」語聲一頓,無法繼續。

    溫如玉冷笑道:「你資質的確在普通人上,記憶力已可稱得上是上上之選,我還說了些什麼,你自也記得清清楚楚,那麼……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裡?」

    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兩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鐵達人道:「晚輩們年幼無知,但望老前輩高抬貴手,救晚輩一命!」

    溫如玉冷冷一笑,停緩道:「我並未叫你下毒是麼?」

    鐵達人、石平道:「老前輩並未叫晚輩下毒。」

    溫如玉緩緩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應過為你等解開穴道?」

    鐵達人顫聲道:「老前輩雖未答應,但……」

    溫如玉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笑聲中充滿輕蔑之意,隱在樹窟中的雲中程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卻聽溫如玉笑聲突又一頓,緩緩道:「七絕重手,失傳百年,當今天下,只有一人會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誰?」

    鐵達人、石平齊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輩了。」

    溫如玉仰天大笑道:「錯了,錯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絕重手之人,並非是我。」鐵達人脫口驚道:「是誰?」

    溫如玉笑聲再次一頓,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們毒死的尹凡!」

    此話一出,就連雲中程都不禁為之一驚,鐵達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絲希望,哀聲道:「老前輩……晚輩們……」

    溫如玉冷冷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在騙人麼?」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不敢,但……」

    溫加玉緩緩道:「昔年我得到這七絕重手的不傳秘笈時,共有兩卷,上卷是練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還有一篇練丹秘錄,那時我……」

    她抬頭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問過一絲輕紅的光采,雖是一閃而沒,但卻已足夠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隱秘。

    等到這光采消失的時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復到方纔的冷漠,接口道:「那時我一心以為你們的師父是個好人,絲毫未曾防範於他,哪知……」

    她語聲再次一頓,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層寒霜:「哪知他雖有人面,卻無人心,竟乘我閉關八十一日,練到這七絕重手之際,將我所藏的一些珍寶和那秘發的下卷一起盜去。」

    雲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醜人溫如玉與萬妙真君之間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雖然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任何聲息,卻禁不住心頭的跳動,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被人發現,立時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漸濃,他漸漸看不清溫如玉的面容,但卻可聽得出她語聲中含蘊的情感——竟是混著悲憤、幽怨與哀痛的情感,這種情感竟會發自醜人溫如玉的口中,實在令雲中程無限驚異。

    鐵達人、石平雙雙伏在地上,聽溫如玉將話說完,兩人面面相覷,只聽溫如玉又自一聲泉泉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總算對得起你,讓你在黃昏路上也不會寂寞,你這兩個心愛的徒弟,馬上就要去陪著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後飄去,石平雙拳緊握,刷地長身而起,似要筆直向她撲去,卻被鐵達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聽鐵達人沉聲道:「你要幹什麼?你我豈是這魔頭的敵手?」

    石平雙目圓睜,低叱道:「縱非她之敵手,也要找她拚上一拚,反正……」

    鐵達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為我們再無生路了麼?」

    石平愕,吶吶道:「難道……難道……」

    鐵達人伸手一拂膝上塵土,面目上滿露得意之色,緩緩道:「你再仔細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還可多得許多好處。」

    石平又自一愕,便連雲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見鐵達人緩緩伸出拇、中二指,兩指相捻,啪地發出一聲清響,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載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趕回去,將那卷秘笈尋出,豈非對你我……」

    語聲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靈巧,的確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處,難道你已胸有成竹麼?」

    鐵達人仰天一陣狂笑,突地笑聲一頓,上下瞧了石平兩眼,緩緩道:「三弟,你我自幼相處,交情可算不錯,但我還覺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將我這個師哥看在眼裡。」

    石平目光一轉,陪笑道:「小弟年紀輕些,有許多事是要師兄多多包涵一二。」

    鐵達人嘿地笑了一聲,道:「這個自然,但……但再過兩年,你的年紀就不輕了。」

    石平連忙接口道:「日後我對師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雲中程隱身暗處,聞之不禁暗歎,這師兄弟兩人,不但對人奸詐,就連對自己兄弟,竟也是這般勾心鬥角,互不相讓,看來天下人的善惡之分,當真是判如雲壤的了。

    只聽鐵達人嘻嘻一笑,道:「你我兩人,情如兄弟,也談不到什麼恭敬不恭敬的,只要你日後還有兒分記得我的好處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師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會忘記。」

    方纔他還在你我相稱,此刻卻聲聲自稱小弟,鐵達人笑道,「其實師父那本秘發的藏處,你也該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罷了。」

    突地一聲冷笑,自上傳下,一個森冷入骨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他說道:「我藏在哪裡?」

    鐵達人渾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

    石平惶然四顧,如臨安危,終於一伏腰身,刷地橫掠兩丈,如飛逃去。

    鐵達人卻撲地一聲,跪下去。

    只見一條黑影,隨著一聲冷笑,自古樹對面山壁間劃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這人影便已掠到他面前,冷冷道:「你還想逃麼?」

    石平慘呼一聲,連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雲中程閃日望去,只見一個高冠羽士,丰神沖夷,神態瀟灑的頎長老人,跨過石平屍體,一步一步地走到鐵達人面前。

    鐵達人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道:「弟子該死,弟子該死!」

    尹凡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知過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絲暖意,歎道:「你雖有十分行惡之心,卻無一分行惡之能,你將那包迷藥倒在我茶裡,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兩人究竟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兩人不見,將茶換了一壺,再當你兩人之面喝下。」

    鐵達人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見你兩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卻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們身後,方纔你兩人和那溫加玉的談話,我也在山壁上聽得清清楚楚。」

    雲中程暗歎一聲,忖道:「這尹凡之能,足以濟其為惡,此人之可怕,當真是尤在蟲蛇猛獸之上,怎能讓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俠義之心,方自暗中尋思,該如何為世人除卻此害,哪知目光動處,突地又見一條人影,冉冉自山後飄出,冷冷道:「尹凡,你這樣做事,不是大不公平了麼?」

    揚手一注光影,筆直擊向鐵達人身上。

    鐵達人卻已一聲慘呼,在地上連滾數滾,滾到早已氣絕了的石平身側,這兄弟兩人終於死在一處。

    尹凡大驚之下,霍然轉身,只見溫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飄來,冷冷接道:「這兩人惡行如一,怎能讓他們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慣見不平之事,索性連他也代你一併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轉,面色連變數次,突地微笑一聲,道:「好極,好極,我也正有此意,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無用!」

    溫如玉冷哼一聲,目光瞬也不瞬,凝注在他身上。

    只見他面上笑容越發開朗,柔聲道:「如玉,多年不見,想不到你和以前還是一樣……」俯首長歎一聲:「這些年來……唉!我卻老得多了。」

    溫如玉又自冷哼一聲,目光依舊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緩緩伸出手掌,一捻頸下長鬚,仰天一歎,又道:「歲月催人,年華不再,我每一憶及你我昔年相處的光景,就會覺得愁懷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記得我們在山巔樹下,舉杯對月,共祝長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總覺人生如此短暫,絕無百年不散之會,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憶如生。唉!這正是相見不如不見……唉!如王,你說可是麼?」

    目光轉處,只見那溫如玉仍在冷冷望著自己,突又長歎了一聲,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溫如玉突地冷笑一聲,道:「你這些話若換了多年以前讓我聽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閉,冷哼數聲。

    尹凡道:「年華雖已逝去,此情卻永不變,難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麼不同麼……」

    溫如玉冷笑道:「你這些花言巧語,對別人說別人也許還會上當,我卻已聽得膩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連轉數轉,終又強笑一聲,柔聲道:「如玉,我知道你心裡必定對我有許多的誤會,但是我……」

    溫加玉突地厲叱一聲:「不要說了……」

    緩緩垂下頭,似乎暗中歎息了一聲,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說,年華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聲尖厲,滿含悲憤之情。

    尹凡柔聲道:「你沒有老,只是……」

    溫如玉狂笑聲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受你的騙了,直到此刻,你還以為你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卻不知我已比你聰明許多。」

    尹凡乾咳一聲道:「你的聰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這番恭維之言,溫如玉卻一如未聞,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這兩個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會跟著他們上天目山來,果然卻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數聲,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計算之中,現在卻輪到你了。」

    尹凡故意長歎一聲,垂首無語,目光閃動間,心裡卻又在打算脫身之計。

    溫如玉冷笑一聲,道,「你心裡不必再打脫身之計,這些年來我一直苦練輕功,你如不信,儘管試試好了。」

    尹凡心頭一驚,但心念轉動間,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練輕功,別的功夫一定擱下很多,我如全力與她一拼,也未必不能勝她。」

    溫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與我一較身手,若是論武功,你是萬萬不及我的,且不論別的,就只那七經秘笈上卷所載手法,就絕非你能抵擋,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盡可試上一試。」

    尹凡抬頭一愕,終於長歎道:「數年來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面,此刻怎會有脫身之意,更不會想和你一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溫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大多了麼!……嘿嘿,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裡在想武林中風波如此險惡,你我年紀又都這麼大了,不如早些尋個風景幽美之處一起度過餘年!」

    他不但言語溫柔,而且語聲更極是動聽,溫如玉緩緩垂下眼簾,似乎已有幾分被他打動。

    尹凡目光一陣閃動,嘴角不禁又泛起一絲笑意,柔聲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吒江湖,到頭來又能留下些什麼……唉,除了你心裡還有我,我心裡還有你……」

    這兩句話說得更是纏綿悱惻,蕩氣迴腸,說到後來,他似乎情感激盪,不能自己,伸手輕輕一拭眼角,緩緩垂下頭去。

    哪知溫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來,說道:「你心裡有我,我心裡有你……哈哈,哈哈,餘生,餘生……」

    笑聲一頓:「老實告訴你,我早已沒有再活下去的念頭了,你肯陪我死嗎?」

    尹凡強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說這些話幹什麼,你我身體都還健朗,至少還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溫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雖對我不好,但是我也不會殺你……我……我只要你再眷我做一件事……」

    說到後來,她語聲中突然又有淒涼幽怨之情,一陣濃雲,拖過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陣濃雲,掩過月色,溫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長卿目光一轉,道:「那古廟已在前,不知溫如玉是否已去。」

    溫瑾道:「她說要去,想必一定會去的。」

    伸手挽住卓長卿的臂膀,兩人舉步之間,便已掠入古廟,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無改變,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憐惜著世上的無限愁苦,但卓長卿與溫瑾的心境,今夜與昨夜卻己不知改變了多少。

    人影移動,月光如夢,他倆在那神像前的蒲團上井肩坐了下來,心中正是愛恨嗔喜,百感交錯,誰也不知該說什麼。

    殿後幽然轉出一片燈光的兩條人影,一般窈窕,一般高矮,卓長卿、溫瑾一起回首望去,一起脫口道:「你們已來了麼?」

    小玲微微一笑,將堂中兩盞銅燈放到神台上,小瓊接口道:「我兩人早就來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來了。」

    與小玲垂手立在神台邊,不再望溫瑾一眼,於是大殿中只有四人心氣的跳動聲,劃破了無限的沉默。

    一陣風吹入殿中,微帶寒意的晚風,吹入一片落葉,也吹人一條人影,隨落葉一起冉冉飄落。卓長卿、溫瑾、小玲、小瓊,一起轉目望去,一起驚呼出聲:「是你!」

    這人影微微一笑,卻是尹凡,笑道:「想不到麼?」

    負手踱了兩步,突地面對卓長卿緩緩道:「恭喜世兄,令尊與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報卻了。」

    又負手踱了兩步,走到壁間上,望著壁上已然剝落了大半的壁畫。

    一時之間,卓長卿心中反覺疑雲大起,作聲不得,只聽又是一陣風聲,殿中又自飄下一條人影,小玲、小瓊一起呼道:「祖姑來了。」

    卓長卿、溫瑾但覺心頭一凜,熱血上湧,只聽溫如玉冷冷道:「你們來得倒早!」

    卓長卿、溫瑾對望一眼,溫如玉淒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們心切,復仇連一時一刻都等不及的,是麼?」

    卓長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輩一日不能報此深仇,實是寢食難安。」

    溫如玉冷笑一聲,接口道:「殺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過,就憑你的武功,今日要想報仇,是否可能?」

    卓長卿劍眉一軒,朗然道:「在下今日此來,早已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裡!」

    溫如玉冷笑道:「有志氣,有志氣,但我一生從未佔過別人便宜。」

    突然自懷中取出兩枚金光燦爛的圓筒,冷冷接口又道:這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一實一空,我且讓你先選一筒,你若選的是實,我便成全你的心願,否則……哈哈,尹凡,你且將這兩簡透心針取出,讓他先選一筒:「尹凡微一遲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絲光芒閃動,緩緩走到溫如玉的身後,緩緩接過她掌中的兩枚圓筒,緩緩轉身……突地,他擰腰反身,雙掌齊揚,只聽」格格「一串輕響……輕響聲中,又夾雜著尹凡的幾聲獰笑,哪知……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中,卻無一針發出,尹凡獰笑之聲突頓,溫如玉狂笑之聲立起,尹凡連退了三步,溫如玉狂笑道:「錯了,錯了,你又走錯一步,你又落人了我的算計中。」卓長卿、溫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溫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一件正直之事,也從未做過一件未欺騙別人的事,我雖早有殺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條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騙我,我就決定放你回去……」

    她邊說尹凡邊退,尹凡邊退,她步步緊逼,直逼得尹凡退到牆角,她突又自懷中取出兩枚金色的圓筒,口中說道:「昔年黃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找也不會將人家夫婦一起置於死路,瑾兒若非你從中挑撥,也不會……」

    語聲一頓,突然低喝道:「卓長卿,你過來:「卓長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溫如玉頭也不回地將掌中的兩枚五雲烘日透心針,一起遞到他身前,緩緩道:「此人亦是你殺父仇人,你只管將此針取出一筒……」

    卓長卿緩緩接過一筒,突又拋回溫如玉掌中,朗聲道:「父母之仇,雖不共戴天,但在下卻不願因人成事,更不願仰仗……」

    語聲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輕煙般貼牆而起,足跟一點壁面,身形倏然橫飛三丈。

    溫如玉冷笑一聲,叱道:你還想走?「轉身,揚掌,五點金光,暴射而出,五點金光俱都擊向尹凡身上。只聽」撲「地一聲巨響,輕功已臻絕頂的萬妙真君尹凡,終於也像任何一個凡人一樣,沉重地落了下來。塵上飛揚,他身形卻在飛揚著的塵上中寂然不動,溫如玉冷削的笑聲,突然也變得寂然無聲。在這剎那之間,她全身似也全部麻木,目光癡呆地望著尹凡的身軀,腳步也癡呆地向他緩緩移動了兩步,晚風吹動著她顯然已有兩日未曾梳洗的墜馬雲髻,吹得她花白的頭髮絲絲飄動,燈光昏黃,人影朦朧,寒意更重。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轉過身來,無比仔細地端詳了溫瑾和卓長卿兩眼,突地冷冷道:「你們要報仇,還不動手麼?」

    將掌中兩筒透心針,一起拋到地上:「假如你們願意,不妨先選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義劍客雲中程,回到了他與他爹爹約定相會的地方,四下無聲,他爹爹仍未到來,他心中卻有如亂麻一般紊亂。

    方纔他親眼見到許多從來未見之事,也親耳聽到許多他從來未聞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卻是溫如玉最後所說的幾旬話:「我只要你再為我做一事,等我死後,你要設法告訴瑾兒,梁同鴻雖是她父親,孟如光卻不是她媽媽。」

    他親眼見到尹凡點頭答應,又親耳聽到溫如玉淒涼的說道:「瑾兒真可憐,她再也不會想到殺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親生的媽媽…我怎能忍心告訴她,我怎能忍心告訴她……」

    雲中程清楚的記得,當他聽到這裡的時候,他心中起了一陣悲淒的感覺,這其中的恩怨糾纏,他雖不盡瞭解,卻已猜中幾分。

    他還曾聽到溫如玉對尹凡說:「梁同鴻對不起我,就正如你對不起我一樣,他騙我,說他愛我,哪知卻為的是要騙我的武功與財富,等到我後來知道他還有妻子,我自然饒不過他,自然要將他夫妻一起殺死,可是那時我身上卻已有了身孕,唉,蒼天呀蒼天,你為什麼總是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雲中程耳畔似乎還在飄蕩著溫如玉這最後一句話。

    他突然對這世上人人唾罵的女魔頭起了一陣難言的同情之心。

    他哺哺暗問自己:「這些是她的錯嗎?……她不過只是個可憐而又醜陋的女人罷了……但是她為什麼要那麼殘酷……殘酷與可憐之間,難道又有著什麼關係嗎?」

    仁義劍客雲中程心中焦急,來回蹀踱,他知道卓長卿與溫瑾此刻卻在一座名叫天禪寺的廟裡,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來。

    於是,他又不禁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來的時候。

    他匆匆說了兩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尋那天禪廢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雖非易事,但卻畢竟被他們找到。

    他們看到了昏黃的燈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於是他們全力展動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們聽到一聲急喘,兩聲嬌呼,接著一陣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劍在夜色中出現、多臂神劍一見面就急急問道:「有沒有發現什麼?」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八步趕蟬,高大的身形接連兒個起落,倏然掠上殿,閃目內望。

    只見昏黃的燈光下,卓長卿、溫瑾呆呆地相對而立,兩個著紅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們之間,卻見那紅衣娘娘溫如玉之屍身,仍和她生前一樣,冰冷枯瘦。

    他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雲氏父子突然現身,雲氏父子兩人也都沒有去驚動他們。

    靜寂這中,突聽「嘯」地一聲,溫如玉枯瘦的手掌緩緩伸開、僵梗一手中卻落下一枚金色圓筒,緩緩滾到雲中程腳畔。

    他俯身拾了起來,面色不禁一變,因為他認得這便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五雲烘日透心針,他仔細地看了半晌,旋開後面的筒蓋,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針,於是他不禁又為之暗歎一聲,他深知這一筒金針溫如玉若是發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別人,他也深知溫如玉為什麼沒發的緣故。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地上這具屍體,這具屍體是他和溫瑾所欲殺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絲毫沒有勝利的愉快,更沒有殺敵後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纔還要沉重!

    這為的是什麼,他無法解釋,也不願解釋。

    溫瑾呢,溫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間連中五針的萬妙真君尹凡,竟是甦醒過來,他輕微的呻吟一下,轉側一下,掙扎著抬起頭來,呻吟著道:「你們……終於……報了仇了……好極……好極。」

    卓長卿、溫瑾一起轉回目光。

    一絲昔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緊咬一陣牙關,又自呻吟著道:「奇怪麼,我竟然還沒有死……因為……因為我還有一件秘密未曾說出,你們……你們……可要聽麼?……」

    雲中程心頭一跳,只聽他又道:「這秘密關係著……關係著你一生的命運,但……但卻只有我一人知道……你們若想聽,就……就炔些設法替我治好傷……」

    卓長卿、溫瑾對望一眼,微一遲疑,哪知雲中程突然大喝一聲:「難道你臨死還要騙人麼?」

    倏然飛起一腳,直踢得尹凡慘呼一聲,吐血而亡,他心中縱然還有許多好計,卻再也無法使出了。

    雲中程暗中一歎,自語著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永遠不會再有人傷害他們的幸福了。」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道:「中程,你在說什麼?」

    雲中程長長吐了口氣,道:「我在說卓伯伯英靈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雲謙呆了一呆,雙目圓睜,閃閃的目光中,突地流下兩滴淚來,卓長卿只覺心情一陣激動,眼瞼一合一張,忍不住兩滴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溫瑾望了望猶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瓊,心中一陣熱血上湧,突地伏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雲中程道:「真奇怪,你們怎麼哭起來了?」

    一伸手一拭眼瞼,眼中卻也已滿含淚珠。

    然而,他們的淚珠卻都是晶瑩而可貴,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樣,木立流淚的卓長卿,突然覺得肩頭一陣溫暖,一隻纖纖玉手,送來一條粉紅的手帕,他伸手接過,回首望去,卻正好望著溫瑾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秋波。

    秋波如水,燈光如夢,誰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時爬上地平線,於是東方一道金黃的陽光,衝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與月,也俱在這絢爛的陽光下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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