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傳 正文 第三章
    這一瞬間,大地都彷彿一起變了顏色,那兩本書的黑桑皮紙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滿了斑斑的血跡,那些都是曾經愛過裴玨,也曾經為裴玨愛過的人血跡,所不同的只是他們似已不再愛裴玨,而裴玨卻是始終愛著他們的。

    其實他所受過的折磨已經夠多了,多得已足夠使他的情感變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別人都聰明些抑或是都笨些,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氣,也未能冷卻他熱情,生命雖然坎坷,人們雖然冷酷,他卻是仍然熱愛著他們的。

    此刻他坐在馬上,必須非常努力地著自己,才不致從馬上跌下來。

    有風吹過,吹得他對面的千手書生身上的銀灰色衣袂飄飄揚起,也吹得千手書生托在掌心的那兩本書的冊頁飄飄揚起。

    裴玨的目光從這兩本已為他帶來許多災禍的書,呆滯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銀衫人身上,卻見千手書生嚴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溫暖」,是裴玨多麼急切地渴望著的東西呀,於是他抬起頭來,勇敢地望著這冷酷的銀衫人,兩人目光相對,裴玨只覺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來也是有著人類的情感的。只是,他卻無法瞭解這種情感究竟是在表示著什麼意義而已。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聽得見,說得出,因為此刻他心中疑團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於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兩本書,但是,他卻無法比出一個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來。三他方自整頓著自己紊亂的思緒,哪知一陣無比強勁的勁風,驀地自道旁右側的樹木中穿出,「呼」地一聲,竟將千手書生托在掌心的那兩本書,遠遠吹到地上,坐在馬上的裴玨,身形搖了兩搖,便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從馬鞍上跌了下來。

    就在裴玨身形落地的那一剎那,道旁左側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條人影,電也似地竄到馬前,伸手一抄,將剛剛落在地上的書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馬腹下穿過,掠入右側林木裡。

    值得遺憾的是:人們永遠無法將在電閃而過的那一剎那裡同時發生的事,用同樣的速度描述出來,此刻這強風出林,書冊落地,裴玨墜馬,人影掠來,便幾乎是在同一剎那中發生的。

    裴玨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書生面容也為之驟變,冷笑一聲,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個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玨的目光雖快,卻竟也跟不及此刻的變化,他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目光四掃,只見林木依然,枝葉微簸,人影卻渺,林木掩映中的樓閣,也仍然靜悄悄地矗立在那裡,這變化雖然來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卻並未受到絲毫影響。

    他微微撫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對於世間的一切變放,他既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從何而去,這些變故縱然都深切地影響了他,甚至嚴重的損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無別的辦法可想。

    重重的疑團,在他心胸中凝結成一塊沉重的石塊,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將這石塊取出來,遠遠拋到一邊去。

    他記得在他年紀極幼的時候,他爹爹曾經對他說過,聰明的人永遠不要眷戀過去,期望將來,而輕輕放過現在。

    此刻他雖不眷戀過去,因為他一生中並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事。

    而將來的事卻也是茫然一片,但「現在」,現在他不也是空空蕩蕩的嗎?世間可有什麼事是他能夠改變的,是他能夠創造的呢?

    於是他沉重地歎息一聲,茫然爬上了馬,他確信自己,只要有一個目標是他能夠追尋的,他就會畢生盡全力去追尋它。縱然吃盡了千辛萬苦,受盡種種折磨,他都不會皺一皺眉頭。

    「父仇」,在他心中雖然仍很深刻,但卻已是非常遙遠的了,因為,他知道他的殺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劍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們屈辱和輕賤的感覺,卻在他心中變成了無比沉重的負擔,他對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嬌笑,孫錦平的眼波,使得他這份負擔更沉重了些。

    然而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夠企及的,那麼,他又能做些什麼來改變這些呢?

    除了對生命的信念之外,這孤苦的少年就再無其他的東西了。

    策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到什麼地方去,沿著大道走了一會兒,他又回到方纔那三岔路口,望著分歧在他面前的兩條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筆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馬,卻似不聽他的使喚,馬首一偏,竟往另一條路走去,裴玨只覺心胸之中,怒火上衝,猛地一拉韁繩,想將馬拉到一條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馬昂首一聲長嘶,卻將裴玨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放蹄奔去,裴玨翻身爬了起來,拾起一塊石頭,手臂「呼」地一掄,擲向那匹馬,但歪馬卻早已走得遠了,乾燥僅能到馬後揚起得沙塵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條路,他對命運的反抗,第一次得到勝利,雖然他的對手僅是一匹馬而已。

    驕陽隱沒在西方的群山之後,大地由黃昏轉入黑夜。

    蒼蒼暮靄之中,裴玨蹭蹭獨行,飢餓、疲勞,使得他兩條腿彎得有如千鈞般沉重,但是,他卻並不後悔自己為什麼不騎在那匹馬上,這正如他從不後悔自己從那可獲豐衣足食的飛龍鏢局逃出一樣。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玨的腳步也快了,走到城門口,抬頭一看,上面依稀寫著「鎮江」兩字,於是他邁開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將收,他雖然昂首而行,其實眼前已經餓得發黑,耳畔忽然「噹」地一聲輕響,走在他前面的漢子,落下一個像是顯為沉重的錢袋來,他趕前兩步,將錢包拾在手上,追上去,還給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卻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將錢袋奪了過去,嘴皮動了兩動。

    掉首不顧而去。

    裴玨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對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間,卻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許愉快,因為他已幫助了別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於別人對他的態度,並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從未想到,假如他將那錢袋放進自己懷裡,那麼他至少不必再因飢餓而痛苦了呀。

    經過幾條街,他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蜷伏了起來,漸漸,他知道他的疲勞還在飢餓之上,因為他很快就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囂嘩的市聲,他雖無法聽到,但擁擠的人群,他卻可看見,原來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個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攤販柿比,有的販賣菜蔬,有的販賣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圍了圈子,販賣雞鴨牛羊。

    裴玨揉了揉眼睛,打量著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對面一塊空地上,正坐著一個和自己年紀彷彿,衣衫也一樣樓襤的少年。正小心地從身側一個極大的布袋裡,取出一塊塊磚頭,謹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個小灶,這些磚頭已被煙火熏得發黑,然而那少年卻極為小心地搬弄著它,像是生怕碰壞一些似的。

    裴玨心裡奇怪,眼睜睜地望著這少年,卻見這少年抬起頭來,也望了一眼,並且微笑一下,兩人目光相遇,裴玨只覺這少年衣衫襤樓,但一雙眼睛,卻炯然發著亮光,使得他看起來沒有一絲猥瑣的樣子。

    裴玨翻身坐起來,更加留意地望著他,卻見他又從布袋裡面,取出一些乾柴枯枝,在那磚頭搭成的小灶裡面生起火來。

    過了一會,火生著了,他取出一口極大的鐵鍋,架在灶上,又拿了個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鐵鍋裡。

    這時不但裴玨好奇地望著他,一些提著菜籃的老嫗、婦人,甚至一些愛管閒事的漢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來,都想看看這少年究竟弄著什麼把戲,他卻像是視若無睹,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藍布小包來。

    裴玨不禁也站了起來,走到他身側,只見這少年極為小心而謹慎地打開那藍布小包,裡面包的竟是一隻銅製的手鐲。

    人們不禁開始低語起來,猜測著這少年究竟在於什麼,裴玨更是心裡奇怪,幾乎將自己的飢餓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這隻銅鐲上。

    只見這少年用兩根手指捏起銅鐲,放到眼前仔細地看了兩眼,然後緩緩放在鍋裡,水面起了個漩渦,銅鐲瞬即沉到鍋底,那少年眼望在鍋裡,根本望也不望圍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個肥碩健壯的婦人,終於忍不住心裡的好奇心「喂」了一聲,問道:「少年人,你這是在於什麼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個非常輕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湯。」

    婦人的眼上都瞪圓了,接口道:「煮湯?」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鐵鍋瞪了兩眼,驚詫地接著道:「用這隻銅鐲煮湯?」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話,輕輕地點了點頭,閉起眼來。

    於是,圍觀的人群更驚訝了,都要看這個銅鐲能煮出什麼湯來。

    裴玨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的話,但心裡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發捨不得離開。

    過了一會兒,鍋裡的水沸了,那少年睜開眼來,往灶裡添了幾段枯枝,然後又從布袋裡取了個湯匙出來,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錫裡的「湯」,喝了一口,然後閉起眼睛,輕輕歎了口氣,自語道:「要是有些蔥姜就好了,不過——沒有也沒有關係。」

    一個梳著兩根辮子的小姑娘,羞澀地走出來,手裡拿著些蔥姜,一言不發地放在這少年身側的地上,臉已羞得紅了,掉頭走了開去。

    那少年目光一轉,眼中泛過一絲笑意,拿起蔥姜,放在鍋裡,那肥碩的婦人已忍不住跑了出來,期艾著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點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裡拿著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樣子。

    那少年一臉並不十分高興的樣子,像是不高興有人來打擾他,冷冷道:「無所謂。」緩緩接過那把青菜,十分不情願地放到鍋裡。

    青菜之後,好奇的人接連將豆腐、蘿蔔,甚至雞蛋、豬肝,送到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請求,也不拒絕,臉上帶著一臉不耐煩的神情,將這些東西一起放進那口大鐵鍋裡。

    不用片刻,濃郁的香氣從鍋裡冒了出來。

    於是好奇的人們好奇心滿足了,一面驚歎地傳語道:「你聞聞,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這是銅鐲煮出來的湯。」一面滿足地走了開去。

    於是裴玨笑了,在這一瞬間,他似乎瞭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間有些東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遠無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絕——至少裝出拒絕的樣子,那麼你要求不到的東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須知裴玨是絕頂聰明之人,有些事他並非不能瞭解,只是不願意瞭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兩人含笑互視,彼此心中,都有一種可以互相傳遞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卻是裴玨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玨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來嘗嘗我這鍋銅鐲煮成的湯,保險比老母雞煮的湯還好吃。」

    裴玨自然聽不到他說的話,茫然搖了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在這少年面前,可以說出自己的一切心事來,而用不著羞澀也不會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驚訝之色,似乎在奇怪著面前這英俊少年,怎會是個又聾又啞的殘廢,目光轉了兩轉,突地長身站了起來,走到裴玨身前,望著他微微一笑,伸手拉著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鍋香氣四溢的熱湯旁邊,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玨的嘴,再指了指那鍋熱湯,又是一笑。

    裴玨和這少年雖是初次謀面,但卻對他大有好感,此刻見了他對自己的神情,既非輕蔑,亦非憐憫,卻像是一種極願和自己交朋友的樣子,心下不禁大為感動,卻不禁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玨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玨又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市場上囂嚷的人群,那少年聰明絕頂,目光一轉,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聲一笑,道:「原來兄台不願在這麼多俗人面前,和——」話方說到一半,驀地想到對方是個聾子,話聲便自倏然頓住,回目望著裴玨。

    兩人目光相對,裴玨只覺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種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說出話來,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熱血沸騰,反手一把,緊緊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須知裴玨一生之中,顛沛孤苦,別人對他不是輕蔑,就是侮辱,縱然遇著幾個對他好的人,但那也僅是出於憐憫而已。

    此刻見了這少年的神態,都是完全將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別人對他稍微好些,他縱然以死報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動得流下淚來。

    卻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見裴玨,也不知怎地從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兩人雙手緊握,目光相對,雖是初次謀面,一語未通,但心裡卻各自有著一份說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覺,就像是離別經年的老友,一旦異鄉重逢似的。

    兩人相對凝注,那少年突地軒眉一笑,鬆開握住裴玨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地上的湯匙雜物,又都拋入布袋,然後左手抄起袋子,卻將那盛滿一鍋沸湯鐵鍋,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挾住鍋邊,一把提了起來,望著裴玨笑一笑,邁開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連地上的那幾塊磚頭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們雖是流動不息,但那些販賣菜蔬果肉什物的攤販,對這衣衫襤褸的少年,本就抱著一份好奇,此刻見他竟以三指將那一鍋盛得滿滿的沸湯挾在手裡,大步而行,不覺都一個個驚訝得脫口叫出聲來,不知這少年究竟是何許人物。

    裴玨心裡亦是一驚,他武功雖弱,但有生以來,接觸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對武功一道,卻是識貨得很,此刻見了這少年的這種驚人指力,不禁更是驚訝,心中暗歎,常聽人說普天之下,俱是臥虎藏龍之地,風塵之中,尤多異人,這年紀看來還比自己輕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話果是不虛。

    他心念一動,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無用,暗歎一聲,卻見那少年已駐足停著,回頭含笑望著自己,目光之中,滿含著真摯的表情,不禁也為之軒眉一笑,大步跟了過去。

    那少年手裡提著那麼沉重的鐵鍋,腳下卻仍然從容自如,一點也沒有吃力的樣子,裴玨全力邁步,才能緊緊跟在後面。

    路上行人,見了他們,都以驚詫的目光側目而望,那少年卻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帶著裴玨穿街入巷,裴玨也不知他要到什麼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卻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鍋裡的湯,熱氣越來越少,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聞了一下,眉頭一皺,卻又向裴玨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個上丘上,放下手裡的鐵鍋和布袋,雙臂一張,四下劃了個圈子,仰天大笑起來。

    裴玨四下一望,只見四野一片青蔥,林木田疇,俱收眼簾,卻不見半個人影,不覺亦為之一笑,胸中積鬱,消去不少。

    那少年將大鍋放到石上,又弄了兩塊石頭,和裴玨一人坐了一塊,從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兩隻湯匙來,將大的交給裴玨,用小的在鍋裡連湯帶菜,滿滿舀了一匙,頓時大吃起來。

    裴玨早就飢火中燒,此刻也不再客氣,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嘗之下,只覺芳香甜美,無與倫比,生平美味,莫過於此矣。

    那少年吃了兩匙,忽地放下湯匙,從布袋中掏出一個酒葫蘆來,拔開塞子,喝了兩口,又伸手遞給裴玨。

    裴玨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過酒葫蘆,怔了一怔,卻見那少年正含笑望著自己,心裡忽然閃過兩句他幼時念過的唐詩來,舉起酒葫蘆,再不遲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際,並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嚨,流入肚裡,裴玨只覺一股熱氣,頓時在肚中擴散開來,霎眼之間,只覺渾身上下,如沐春風,他雖未喝過酒,但在飛龍鏢局時,卻常聽人說起酒質好壞的區別之處,而他們所說的好酒,飲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領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動,不禁暗笑,這少年不知又用什麼手法,弄來如此好酒,他卻不知道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兩人一人一口,喝了兒口酒,那兩句唐詩,卻又在裴玨心頭閃過,他細一體會,覺得這兩句以後看來井無什麼妙處的詩句,此刻卻是字字珠璣,細一體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卻苦於口不能言,無法將這兩句詩說出來。

    他在心裡反反覆覆地低誦著那兩句詩,終於再也忍不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在這山丘的泥地上,極快地寫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掃,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長笑起來,搶過裴玨手中的石頭,亦自寫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這兩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但卻各有感懷的少年竟將這兩葫蘆的三斤女兒紅喝了一半。

    裴玨生平第一次喝酒,雖已領略到酒的妙處,但終還是不勝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覺腦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雙翼,拍翼而飛,目光一抬,只見那少年一手拿著酒葫蘆,一手拿著湯匙在敲打著,雙目仰視,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玨雖然聽不到他的歌聲,卻看得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目光瑩然,雙目悲愴,唱到後來,突地揚手拋去手中的葫蘆,美酒潑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著裴玨的手腕,竟突地放聲大哭起來,裴玨雖然奇怪,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心裡怎地會有這麼多悲愴的事。

    擔心念轉處,想到自己又何嘗不是年紀輕輕?又何嘗不是傷心人,剎那之間,往事俱在心頭閃過,不由也大哭起來。

    這兩人雖是一個有聲,一個無聲,但卻各各哭得傷心無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開裴玨,又拾起一塊石頭,寫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傷心的事?」裴玨一怔,暗想這句話正是我想問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傾吐,遂就拿過石塊,將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寫了出來。

    他擦了又寫,寫了又擦,也不知道寫了多少時候,只寫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寫不出字來了,他就另外換塊地方,只寫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時候,他又不禁哭了起來。

    那少年亦是邊哭邊看,一會兒跑到別處,卻撿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拋掉的酒葫蘆,將裡面的剩酒,又和裴玨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來自悲命運,此刻卻是為裴玨的命運而痛哭,但酒有喝乾的時候,淚也有流盡的時候,太陽從東邊升上來,升到中間,此刻卻將要回西邊落下去了。

    裴玨突地長身而起,將手中的石塊,遠遠拋了開去,心胸之中,彷彿舒暢很多,因為多年以來,他終於找到一個能夠傾訴悲哀的人。

    積鬱一消,他心中只覺空空洞洞地,什麼事都再也想不起來,那種振振欲飛的感覺,卻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東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

    暮色將臨,風中已有些涼意了,但這兩個少年,心胸卻仍然滾燙的,世間可有什麼事能冷卻少年人心中的熱血呢?

    他們從山丘走下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絢麗,雖然一如往日,但裴玨的心情,卻是和往日迥然而異的。

    因為他此刻身側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雖然他連那少年姓名還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搭在裴玨的肩上,兩人酒意都未消,腳步也有些踉蹌,但卻走得極快,裴玨直覺得彷彿有個人在背後推著自己,使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他知道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隻手的力量,心裡對他的武功,不禁更加欽佩。

    兩人也不辨路徑,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見四下越來越荒涼,競連田陌都沒有了,走到這種荒涼的地方來,今天晚上到哪裡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卻見蒼茫的暮色中,矗立著一幢樓閣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樓閣是什麼地方,也不管那樓閣的主人會不會收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過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跟前一看,心裡更是高興,原來那幢樓閣外面的大門,竟是開著的。

    這幢樓閣矗立在無人的荒郊,居然敞著大門,此事若被任何一個人看在眼裡,都會覺得有些奇怪,但這兩個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卻全然不管這些,筆直地走上石階,探首一望,只見門內庭院深深,連一絲燈光都沒有。

    暮色雖深,但時已人夏,白晝甚長,此刻卻還有些膝隴亮光,而人穿過院落,走進大廳,卻見廂簾四處,都結著蛛網,大廳裡桌椅殘敗,四壁蕭然,顯見這幢氣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個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張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聲,那張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玨咧嘴一笑,心想:「你這個大口袋像個百寶囊,裡面花樣大多,一定重得嚇人。」一面往旁邊一張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聲,那張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玨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卻哈哈笑了起來。前行兩步,準備拉起裴玨,哪知一腳向下,腳底竟像是整個嵌入一個洞裡,他大驚之下,俯身低頭一看,心中不禁駭然。

    朦朧的月光自門外射人,剛好照在這一片地上,只見地面上竟印著七八個深陷地面、幾達三寸的腳印,他一腳剛好踏入腳印裡。

    裴玨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斂,垂著頭愕愕地望著地上,心裡一怪,爬了起來,走到近前一看,心頭也不禁一驚。

    須知這棟巨宅雖然破舊,建築得卻甚牢固,這大廳的四面上都鋪著厚厚一層三合上,而此刻這些腳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麼踏下這腳印的人功力之深厚,豈非駭人聽聞。

    那少年垂著頭愕了半晌,邁步到那張已被裴玨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腳,哪知觸手之處,那麼結實的紅木椅腳竟然一片片散了開來,他雙眉一皺,順手一拂,那張紅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連一段整齊的木頭都沒有。

    他年紀輕輕,江湖歷練卻甚豐,知道這種紅木椅子,絕不可能因年代久遠而腐蝕成如此模樣,目光一轉。果然看到這張紅木椅子前,也有兩隻整整齊齊的腳印,深陷入地,有如刀鑿。

    他心中一轉,退後幾步,果見剛才那幾個腳印,扇面似地在這兩個腳印前布成一道弧線,不禁暗歎一聲,忖道:「這必定是內家高手在這裡較量內力,所留下的腳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聯手,來對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轉動,卻見裴玨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又伸出食、中、拇三隻手指,輕輕一捻,搖了搖頭,像是十分奇怪的樣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隨即會過意來,知道裴玨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轉,果然發現地上除了椅前的兩隻腳印外,竟只有七個腳印,靠在最右的一隻腳印旁,卻有一個圓洞。

    他皺著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裡面找了半晌,拿出一隻蠟燭和一個火折子來,扇起火折,點起蠟燭,燭火雖弱,卻已使得他們眼前一亮。

    他將那只蠟燭拿在手上,目光轉動處,突地脫口驚呼出來,腳步微錯,一個箭步,竄到方才放著那紅木椅子後面的牆腳,裴玨目光隨即望去,只見那面牆上晶光閃閃,竟嵌著七點寒光,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

    那少年舉著燭火,在牆上一映,只見七根鋼釘,竟都深嵌入牆,燭光影映處,裴玨只覺他的面孔蒼白,又自皺眉沉思起來。

    裴玨心裡雖也在奇怪這些腳印和寒星,但卻又覺得這些事根本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腦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個懶腰,回頭走了幾步,突地看到達問頹敗的大廳的角落裡,竟掛著一幅畫圖,和四下顯得極不相稱。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著牆上的寒星,遂也沒有過去招呼他,逕自走到那角落裡。

    燭光雖極弱,他卻可以看到那幅畫上,畫的竟是一片懸崖,壁立千丈,下面絕壑沉沉,深不見底,崖上卻畫著一個瞎子,手裡拿著一根明杖,另外一個長衫文士,倚在一株樹前,正在吹著笛子,那瞎子想必聽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測前面的路,一腳眼看就要踏空,墜人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下。

    這畫畫得非常細膩,將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畫了出來,只見天藍如碧,花紅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癡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這一腳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玨看了半晌,越看越覺心中不忍,心想畫這畫的人,怎地如此殘忍,竟將一個瞎子置於絕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著這幅畫,心中卻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畫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歎息一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動處,卻看到牆邊一張小几上,竟放著一副筆墨,硯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這荒宅裡,怎會放著筆墨,大步走了過去,一手拿起石硯,一手拿起毛筆,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後,加上一個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針,北斗七星針……難道『北斗七煞』也到這裡來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卻又是什麼人呢?」轉目一望,只見裴玨站得遠遠的,手裡拿著一隻筆,在牆上的一幅畫上畫著,心裡又是一怔,大步走了過去,卻見裴玨專心凝注,在畫上畫了一千、身穿長衫的少年,正伸出一隻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玨雖未習畫,但他天資絕頂,畫得並不離譜,倒也將那少年畫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間,竟有幾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聲一笑,只見裴玨提著筆,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絲笑容,似乎心裡頗為滿意,又在畫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長劍,方自丟下筆,長長歎了一口氣,卻仍然站在畫前,目光凝注,根本沒有發現那少年已來到身側。

    哪知他方自丟了畫筆,這大廳的屋頂,忽地發出一陣奇異的口哨聲,聲音尖銳而高亢,在靜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驀地一驚,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頂滿佈蛛網塵埃,看不見半條人影,但那尖銳而高亢的哨聲,卻仍未中止。

    他大驚之下,將手中的蠟燭立在地上,雙臂一張,方待騰身而起,到屋頂上去看個究竟,哪知——外面突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那笑聲起處彷彿還有甚遠,但笑聲未絕,那少年只覺眼前一花,門口已多了一條人影。

    門外星光如燭,門內燭光如星,在這星燭之光交映之下,只見此人身材魁偉,背闊三停,卻穿著一件寶藍絲袍,一手搖著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著頷下濃須,緩緩走了進來,目光四下一掃,其利有如閃電。

    那少年心中暗驚:「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卻見此人亦正凝目望著自己,突又聲若洪鐘般地大笑起來。笑得那少年耳側「嗡嗡」作響,他不禁又為之一驚:「此人好深的功力。」

    只有裴玨,他卻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畫上,根本沒有聽見這笑聲,也根本沒有看到此人,他心裡只在想著:「要是我能將天下瀕於絕境的人,都一一救回來,那該有多好。」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畫上那腰佩長劍的瀟瀟少年,一劍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緩步走進廳來,朗聲笑中,突他說道:「老夫戰飛,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見告?」那少年一怔,一驚,心中暗忖:「難道此人就是神手戰飛。」目光抬處,卻見這戰飛笑聲突斂,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玨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連方才問自己的話都再也無須回答了。

    只見戰飛一搖折扇,又復大笑起來,卻走向裴玨身側,大笑道:「原來是閣下,好極,好極,先前我還以為是貴友哩。」語聲一頓,目光閃電般在那幅畫上一掃,不住點起頭來。

    他語聲雖洪亮,裴玨卻仍然聽不到。那少年心念轉處,突地一個箭步,掠到裴玨身前,哪知衣袂帶風,卻將地上的蠟火弄滅了。

    大廳內驟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點亮蠟燭的時候,大廳門口,竟又多了四條人影,並肩走了進來,面上各自帶著奇異的神色。

    裴玨此刻亦從凝思中驚醒,回過頭來,只見門外走進的四人,一個身材頎長,面目瘦削,目光如鷹,一手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滿面俱是陰森深沉的樣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無異,只是年紀較為輕些,腰間也沒有佩劍。

    走在他們身側的,卻是個瘦小枯乾的矮子,腰間掛著一個豹皮佩囊,幾乎佔了他身軀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無比,使他看來本甚滑稽的樣子,變得半點也無可笑之意。

    裴玨目光再轉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動,大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隻腳印,想必就是這四人留下的了。」原來此人竟是個跛子,左肋撐著一隻鐵拐,但走起路來,卻仍安穩得很。

    這四人的八隻眼睛,有如八道厲電,一起望在裴玨身上,裴玨不禁一側目,卻見另一個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著自己。

    裴玨不覺驚嚇交集,不知這些人為什麼如此望著自己,卻見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自己面前,又側目去望那牆上的畫。

    這四人裴玨雖不認得,那少年卻認得兩個,身形一展,擋在裴玨身前,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閣下兄弟,真是幸會得很,幸會得很。」

    那兩個身軀頎長的漢子,目光一轉,不禁暗中一皺眉頭,生像是上不願意見到這少年,卻又不得不發笑,道:「原來是吳少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吳少俠也有興趣跑到江南來。」

    那瘦小枯瘦的漢子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突地冷冷笑道:「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傳河朔的七巧童子吳鳴世吳少俠吧?小弟早聞大名,常盼一見,想不到卻在此處遇著了。」他暗裡雖在向那少年「吳鳴世」說著話,眼睛卻望著屋頂,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無餘子之概。

    那衣衫檻樓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吳鳴世,數百年來,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歲出江湖,十五歲就名滿天下,江湖上若論精靈跳脫,就沒一人比得上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玨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劍眉,冷冷向那瘦小枯乾的漢子說道:「好說,好說,小可正是吳鳴世,閣下——」語猶未了,那頎長的漢子卻已連聲笑道:「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飛虹,江湖人稱南北雙巧,遇上不了,就是說的你們兩個,哈,兩位真該親近親近。」那飛虹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冷冷道:「其實『七巧』兩字,只有吳少俠這樣的人才配稱得上,至於小可麼——卻萬萬擔當不起。」

    吳鳴世哈哈一笑道:「那麼閣下就換個名字好了。」

    此話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飛虹更是面容驟變,吳鳴世面上雖是笑容滿面,其實在未說話前,早已戒備,須知他這話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飛虹不會善罷甘休的。

    哪知那飛虹望了站在吳嗚世身後的裴玨一眼,竟將怒容斂了下去,吳鳴世目眺瞬處,心裡不禁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七巧追魂』畏懼於他?」

    吳鳴世目光動處,只見這些叱吒江南武林的草澤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玨躬身行禮,不禁又為之一怔,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但此刻卻也弄不清這些人的用意。而裴玨呢,他根本從頭到尾都聽不懂這些人的話,此刻自更為茫然。

    神手戰飛一連問了兩句,卻見面前這少年仍然一言不發,濃眉一皺,道:「閣下怎地——」吳鳴世卻已接口笑道:「這位是敝友裴玨,戰大俠有何見教,跟小弟說也是一樣。」

    「七巧追魂」雙眉一軒,突地大喝一聲,震得吳鳴世耳旁又是「嗡,然一聲,哪知那飛虹一喝過後,已冷笑道:「原來貴友是個聾子,戰大俠,看來你我日前之約,此刻算不得了。」語氣之中,極為得意,但吳鳴世卻又不禁一怔。

    卻見神手戰飛冷笑一聲,厲聲道:「誰說算不得!」走到那始終無動於衷的裴玨面前,仔細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聲,有如霹靂,吳鳴世渾身一震,連退三步,那飛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變,只有裴玨,卻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麼也沒聽到。

    他心裡奇怪,不知道這些人究竟在弄什麼花樣,又為什麼向自己躬身行禮,不禁暗歎一聲,暗恨自己聽不到別人的話,目光求助地一蘭那少年——吳鳴世,卻見他竟也和自己一樣,面目茫然,目光中滿是驚訝之色,生像是也墜入五里霧裡。

    「七巧追魂」那飛虹冷冷笑道:「戰兄再吼也沒有用,此人果真是個聾子,難道戰兄要找個聾子來擔當如此大事嗎?」

    那身軀頎長的漢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撫著劍柄,沉聲道:「我看戰兄還是不必如此固執吧,其實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麼事不好說的。」目光一轉,又道:「向兄,你說可是?」

    那「金雞」向一啼一抖手中鐵拐,厲聲道:「別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聽命於你戰飛,那可不成。」

    「神手」戰飛濃眉一軒,厲聲道:「難道叫我戰飛聽命於你這個殘廢不成。」

    向一啼大喝一聲,獨腳微點,身形已掠了過去,右手微抄,竟將右肋挾著的鐵拐「呼」地掄了起來,「立劈華岳」,當頭向戰飛掄了下去。

    神手戰飛望著這有如山嶽般壓下的拐影,嘴角隱含冷笑,身形卻動也不動,眼看這勢如千鈞的鐵拐,已堪堪壓到他頭上,哪知旁邊突然飛起一溜青光,朝鐵拐頭上一點,但聞「掙」地一聲,那鐵拐勢頭一偏,便從戰飛身側擦了過去,眼前一黯,燭火又滅。

    向一啼大喝一聲道:「莫兄,你這是幹什麼?」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著右手所持的長劍劍脊一抹,又將長劍插入鞘裡,緩緩笑道:「向兄且莫動怒,此事既然不是動手可以解決的,平白花些力氣作什麼?」

    裴玨微一躬身,從地上將那段蠟燭拿了起來,吳鳴世伸手一晃,叉扇著了火折子,點上火,兩人目光相對,各帶疑問,裴玨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門外,意思是說:「我們還是走吧。」

    吳鳴世微一頷首,從正在瞪目望著莫氏兄弟及金雞向一啼的神手戰飛身側繞了過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們就告辭了。」裴玨跟在後面,正待往廳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卻見那「神手」戰飛手搖折扇,又自當門而立,擋在自己面前,竟不讓自己出去。

    裴玨暗歎一聲,只覺自己的遭遇,越來越奇,心裡想問問面前這高大威猛的老者,對自己究竟有何用意,卻又問不出來,一時之間,呆呆地站在那裡,又自暗恨著自己,為什麼如此無用,對一切將要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無法反抗,甚至連知道都不知道。

    吳鳴世側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這種如癡如果的神情,不禁暗歎一聲,忖道:「古人說無妒紅顏,紅顏薄命,這裴玨雖非紅顏,卻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於斯,明明造了個聰明俊秀鍾於一身的人物,卻又偏偏要令他受許多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折磨,唉——此刻他竟連我們所說的話都無法聽到,心裡的感覺,的確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了。」

    一念至此,但覺腦中充滿不平之氣,跨前一步,大聲叱道。

    「小可久聞『神手』戰飛行道江南,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只是今日一見,卻叫在下失望得很。」

    他故意頓住自己的話聲,只見那神手戰飛面容果然為之一變,用力搖了搖手中的折扇,像似要將心中的怒火扇下去。

    那「金雞」向一啼卻在旁冷冷笑道:「吳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卻早就知道了。」

    「神手」戰飛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麼?」

    金雞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吳鳴世心中一動,忖道:「這『神手』戰飛,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的草澤豪士,此刻都聚在這裡來,想必都是為著一件極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況看來,他們雖經過一番劇鬥,此事卻仍未解決——但此事卻絕不會與裴玨有關,那麼他們為何對他如此呢?」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雖然仍無法瞭解此事的真相,但卻已想出對策,該如何應付當下這種複雜離奇的局面。

    他乾咳一聲,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玨,朗聲道:「閣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玨是個身罹殘廢的聾啞之人,何況與閣下素無糾葛,不知閣下攔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

    那「神手」戰飛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搖越緩,想是在尋思該如何回答他的話,哪知「金雞」向一啼又冷笑道:「正是,在下正是要請貴友來做我等的總瓢把子。」一手又搖起折扇,扇風吹得仍然持在裴玨手中的蠟燭,火焰搖搖。

    吳鳴世雖是聰明絕頂之人,此刻卻仍不禁一頭霧水,卻聽「篤,篤」兩聲,那「金雞」向一啼拄著鐵拐,走到近前,冷笑道:「此刻涼風習習,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吳兄如不嫌棄,在下倒要說個極有趣味的故事給吳兄聽聽。」

    吳鳴世心念一動,哈哈笑道:「小可雖然孤陋寡聞,卻也早聞江南『金雞幫』的仁義大哥『金雞』向一啼向大哥的聲名,只恨無緣拜識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對小可說故事,小可自然洗耳恭聽。」

    「金雞」向一啼朗聲一笑,目光斜脫戰飛一眼,笑道:「好說,好說,武林神童的大名,在下亦是聽得久了,不過,吳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符其實的人固然很多,欺世盜名之輩,卻也不少哩。」他語聲一頓,故意再也不望戰飛一眼,接著道:「從前有位仁兄,就是這種浪得虛聲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數十年,武功雖不壞,人緣卻不好,但這位仁兄卻有點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萬的朋友的總瓢把子,吳兄,你想想看,他心裡想得雖如意,可是人家怎會答應呢?」

    吳鳴世哈哈一笑,目光直注到「神手」戰飛身上,只見他手臂搖著折扇,一面道:「好熱,好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生像這「金雞」向一啼所說的故事,根本與自己無關。

    那「金雞」向一啼更是眼角也不膘他一眼,兀自笑道:「但是那位仁兄還不死心,故意找了個借口,將一些武林中最有勢力,聲名也最響的朋友,找到一個荒宅裡去,想用武功來脅迫那些朋友承認他是江南武林群豪的總瓢把子,哪知他如意算盤打得蠻好,到了那時他才發現那些成名立萬的朋友,武功雖沒有他高,但大家一聯手,他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無法奈人家的何。」

    「神手」戰飛「嘿嘿」地冷笑一聲,轉過頭來,望著院中的星光,吳嗚世心中暗笑,一一面暗付:「原來這『神手』戰飛想做江南強盜頭子,所以才將這向一硬摘硬拿的『金雞幫』的老大『金雞』向一啼,專門靠蒙汗藥,追魂香起家的飛賊幫的總瓢把子『七巧追魂』那飛虹,和江南黑道中手把子最硬的『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四都找到這裡來,呀,這姓戰的野心可真不小。」

    卻聽那「金雞」接著又道:「不過我姓向的講話一是一,二是二,從來不要花招,那位仁兄手底下也的確有兩下子,尤其是他不知從哪裡學來的一種像是『先天真氣』一類的功夫,那些素來在武林中憑著真本事成名立萬的朋友,雖然四個聯手,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大家誰也奈何不了誰,本應無事了,嘿,吳兄,你猜那位仁兄怎地?」

    他語聲一頓,吳鳴世知道自己若不幫上兩句腔,這向一啼的話就無法說下去了,方想搖頭道:「猜不到。」哪知那「金雞」向一啼性子急得很,根本未等他說話,右掌拍大腿,就又接著道:「這位仁兄居然異想天開,又弄了匪夷所思的主意出來。」

    吳鳴世「哦」了一聲,趕緊接口問道:「什麼主意?」

    「金雞」向一啼哈哈一笑,道:「我姓向的雖然是個粗漢子,可是以前卻也讀過兩天書,知道以前有些好官奸臣自己想做皇帝做不上,或許是不敢做的時候,就弄個小孩子,或者是糊塗蟲未掛個皇帝的名,其實真正的皇帝,卻還是他自己。」

    他話聲一頓,屈著一隻手指,說道:「譬如說曹操,就是這種角色,他雖然一輩子沒有當皇帝,但卻弄得讓皇帝聽他的話,吳兄,你說,這和皇帝有什麼兩樣?」

    吳鳴世微一頷首,心下已自恍然,忖道:「原來這『神手』戰飛自己當不成江南黑道群雄的『總瓢把子』,就想隨便弄個人出來當,再叫這個人受自己的挾持,『挾天予以令諸侯』,哈,這姓戰的想得到還真不錯——」念頭尚未轉完,卻聽那「金雞」向一啼冷笑一聲,果然說道:「方纔我說的那位仁兄,居然也想學曹操,眼見自己當總瓢把子已是無望,就說:『今日江南武林,理應同心一致,一定要有個統籌一切的人物,各位既然不讓在下來做這事,那麼該誰來做呢?』「這」金雞「向一啼一面說著話,一面將右手搖來搖去,吳鳴世望著他的樣子,再一想那」神手「戰飛搖折扇說話的神態,不禁」噗嗤「一聲,失聲笑了出來。」神手「戰飛面寒如水,兀自望著門外,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面上也沒有笑容,只有那向一啼見到吳鳴世的這一笑,心下彷彿頗為得意,哈哈大笑了幾聲,接著往下說道:「他話雖是如此說,可是人家既然不讓他當總瓢把子,他當然也不會讓人家來當,就又說道:『依在下之意,這事最好讓個與你我無關的人來做。』大家就問他:「誰呢?『他故意想了半天,突然找了一副筆墨來,畫了一幅畫——」他語聲一頓,隨手一指掛在牆角的那幅畫,又道:「就是那幅,吳兄想必也看到了,大家看他突然畫了幅畫出來,心裡都感到奇怪,以為他又要賣弄自己的才華。」

    他語聲突叉一頓,但隨即又道:「哦,吳兄,我還忘了告訴你,這位仁兄不但武功不錯,而且還風雅得很,平日還喜歡寫兩筆字,畫兩幅畫,下兩盤棋,他自己就得意得不得了,常常說自己的一雙手比神仙還靈。」

    吳鳴世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恍然,卻聽向一啼又道:「於是大家就問:『此畫何意?』他放下畫筆故意裝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樣子,說:『今日江南武林上線開扒的朋友,就好像畫上的這個瞎子一樣,只知聽到的笛聲美妙得很,就自己以為自己的耳福不錯,卻想不到自己已經一腳踏空,若沒有人即時趕來拉上一把,就馬上要掉到萬丈絕壑裡去了。「」他說了這話,就把這幅畫掛到牆上去,大家還是不明瞭他的意思,哪知他又說道:『現在我這幅畫掛在這裡,把這副筆墨放在旁邊,要是有誰能把這畫上的瞎子救上一救,在這幅畫上加上幾筆,那他就是我們的總瓢把子。』「」大家一聽,都忍不住提出反對的意思來,哪知他卻有一套解釋的花言巧語,他說:『這座荒宅是有名的鬼宅,平常根本沒有人來,要是有人湊巧來替這幅畫加上些東西,那就是無意,是老天讓他來做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的。』「」他還說:『而且這個人既然敢到鬼宅來,一定膽子很大,他看到這幅畫,能夠想出一個救這畫上瞎子的辦法來,那這個不但膽子大,還一定是個既聰明、又仁慈的人,這樣的人來做我們的總瓢把子,那麼是再好也沒有了,就算他不會武功,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只要動動腦筋,發發號令就行了,也不要他真的自己動手。』「說到這裡,」金雞「向一啼長長喘了口氣,而本來如墜五里霧中的吳嗚世,此刻卻已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全部瞭然,只是他卻仍然有些奇怪,暗中尋思道:「這『神手』戰飛果然是個梟雄之才,能想出這些千奇百怪,聞所未聞的理由來,達到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可是這莫氏兄弟,那飛虹等人卻也不是呆子,他們既然猜出這,神手『戰飛的用意,卻又怎會答應他這提議呢?」卻聽向一啼一清喉嚨,又道:「他這話說得雖似極有道理,但大家早就看破他的用心,本應還是不答應,哪知在這些人裡,卻已有人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思,也想自己玩玩曹操的把戲,是以三言兩語之後,竟然就將此事擊掌敲定了。」

    他一面說話,眼角斜瞟莫氏兄弟一眼。

    於是吳鳴世心中最後一個疑問,便也恍然。

    「金雞」向一啼目光轉變,冷哼一聲,又自接著說道:「那位仁兄見到大家都無異議,自然高興得很,須知這些人都是江南綠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只要他們答應了,別的人就再也不成問題,而且他們只要活一出口,便不會更改的。」

    「這其中只有一個人對這件事大大不以為然,只是他見大家都答應,自己便也無法反對,這時候那位一心想傚法曹操的朋友突地一拍雙掌,那座荒宅外面,竟驀地掠進七八個勁裝佩劍的漢子來,原來這人早已計劃得周周詳詳,竟然先留下後手。」

    吳鳴世暗中一笑,忖道:「只怕這些人都不會僅僅是孤身而來的吧?」卻見向一啼又道:「這些人進來之後,那位仁兄就找了一人,躲在那房子的承樑上面,告訴他只要有人在那幅畫上畫加上幾筆就立刻以哨聲通知大家——」他冷笑一聲,目光中滿含譏嘲之意,又道:「哪知那位仁兄算來算去,還是算漏了一著,他再也想不到,來在那幅畫上動筆的人,竟是個——哼,吳兄,你看這故事可還有趣。」

    語聲方落,那「神手」戰飛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緩緩扭回頭,目光凜然望著向一啼,朗笑之聲便也變為冷笑道:「老夫一向只知道『金雞』向一啼向大俠手中一根寒鐵拐有著驚人的招數,卻不知道向兄舌頭上的招數,卻更是厲害哩。」

    向一啼微微冷笑道:「豈敢,豈敢,比起閣下來——嘿嘿,只怕還差得遠哩。」

    哪知「神手」戰飛掉轉頭去,根本不理他,向吳鳴世一笑,道:「閣下方才聽這位向幫主說了個故事,可有興趣再聽在下說個故事嗎?」

    吳鳴世一笑道:「自然洗耳恭聽。」他嘴裡雖在說著話,心裡卻在暗中思忖:「如此看來,我這裴兄是兔不了要當上幾天江南黑道的盟主了,這事倒的確有趣得很。」回目一望裴玨,只見他兩眼望著天花板,仍然是一副如癡如呆的樣子,像是又陷於沉思裡。

    那「神手」戰飛哈哈一笑,「喇」地,將手中的折扇收了起來,道:「朋友面前不說暗話,在下在閣下這等聰明人面前,也不必學那種小人,將心裡要說的話,要駕的人,都遮遮掩掩,拐彎襪角他說出來——」「金雞」向一啼冷笑一聲,接口道:「若不是在吳兄這等聰明人面前,說起話來,想必就是遮遮掩掩,拐彎抹角的了。」

    「神手」戰飛鼻孔裡重哼了一聲,頭也不側,接著說道:「閣下雖然久在河朔,對江南武林情況,較為生疏,想必也會知道,今日江南武林中,也正像河朔一樣,幾乎全變成了『飛龍鏢局』的天下,那龍形八掌檀明,近年來雖少在江湖中走動,但遍佈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二十三家『飛龍鏢局』的分局,卻處處有幾個平面子寬,手把子硬的扎手人物。」

    他語聲微頓,吳鳴世不禁側目一望裴玨,心中暗地思忖:「不知我這裴兄聽到此話,心中該有如何感覺?」但裴玨卻根本聽不到,他呆呆地望著黝黑的屋頂,心中思潮反覆,卻不知自己的命運,在不久之後,就開始要有個重大的改變了。

    「神手」戰飛一手捋著長鬚,哈哈又是一陣狂笑,接道:「不是我戰飛說句狂話,這些飛龍鏢師們,手把子雖硬,但若說單打獨鬥,這些人還真無一人在我姓戰的眼下——」他話聲微頓,斜瞟那「金雞」向一啼一眼,接著又道:「就算他們三五個聯手一起上,我姓戰的也不會含糊他們,只是他們人多勢眾,是以『飛龍鏢局』便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數十年前,江湖上奇人輩出,那時曾有人替武林中黑白兩道部劃下道來,開山立寨的綠林朋友,不劫孤旅,不劫明鏢,不上路的銀子,就算是成千成萬的往你眼前送,你卻連一分一厘都不能動,可是鏢局裡也不能保貪官,不能保暗鏢,也不能保不義之財,這規矩數十年,可從未有人犯過。」

    「只是這『飛龍鏢局』卻全不管這一套,這麼一來,弄得大江南北,黃河兩岸的綠林道幾乎連口飯都吃不成。」

    吳鳴世暗中一笑,忖道:「難道你不做綠林生涯不成嗎?」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未說出米,卻聽那「神手」戰飛又道:「武林情況,一致如是,我戰飛忝為武林一派,又未能坐視,是以才將那幫主、向幫主、和莫氏雙俠約到這裡來,也無非是想將綠林中分散已久的力量,聚在一處,也免得綠林朋友終日受那『飛龍鏢局』的欺負。」

    他目光直視吳鳴世,這「七巧童子」玲瓏剔透,哈哈一笑,道:「戰老前輩雄才大略,確非常人能及。」

    那「金雞」向一啼亦哈哈一笑,冷然道:「想當年天下三分,獨魏最強,那曹操又何嘗不是雄才大略,常人不及,呵呵——」他乾笑數聲,又道:「吳兄,你這話的確說得妙極了。」

    「神手」戰飛冷哼一聲,還是不望他一眼,一捋長鬚,接道:「哪知老夫這一番好意,卻被人看做惡意,老夫在如此情況下,才說出那意見來,莫大俠先便立刻贊成了,那幫主也不反對,是以便與老夫擊掌為約,此事全然是大家同意,又不是老夫以強要脅的。」

    「吳兄,你我走動江湖,講究的是一諾千斤,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莫說貴友裴玨僅是耳不能聞,口不能言而已,就算他是個瞎子、白癡,此約也是萬萬不能改的。何況裴兄雖然聾啞,但卻相貌堂堂,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自信兩眼不瞎,還能視人,一眼望去,便知這位裴兄必定天姿英發,超於常人,否則像吳兄這等人,也絕不會折節下交的了。」

    這「神手」戰飛滔滔而言,聲若洪鐘,雙目的的,神光照人,此刻一展手中折扇,又自朗聲大笑起來,吳鳴世心中一動,付道:「這『神手』戰飛久已享譽江湖,而且有名的心智深沉,心機過人,此刻定要我這裴兄來做總瓢把子,想必有著深意——一」心念一轉,恍然又忖道:「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殘廢,將來定好利用些。」當下心念又自數轉:「裴兄久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這種機會,我何不將計就計,讓裴兄大大地揚眉吐氣一番,也不在他和我交友一場。」

    這「七巧童子」吳鳴世,自髫齡闖蕩江湖,即憑過人的心機,闖下一份「萬兒」,他面上看來雖是飛揚跳脫,笑面迎人,其實卻是面和心冷,多年來獨來獨往,非但沒有朋友,就連他的師承來歷,武林中卻從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見裴玨,便覺投緣,這種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則己,一交友亦是全心全意,不會半點虛假。

    此刻他心念轉來轉去,便都是為著裴玨著想,目光一抬,只見那「神手」戰飛正和「金雞」向一啼互相瞪視,看來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一掌打死才對心思,暗中一笑,朗聲說道:「戰老前輩高知卓見,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幫主方纔所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小可年輕識淺,又是局外人,本無插言之餘地,但各位既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可雖然拙愚,卻也不得不說幾句話了。」

    「神手」戰飛暗中一伸大拇指,忖道:「久聞這吳鳴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見,果然是口才便捷,言語得體,奇怪的是,不知他怎會和這聾啞殘疾有著深交——」卻聽「金雞」向一啼大聲道:「吳兄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便是。」他對「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心以為他定會幫著自己說上兩句話的。

    哪知吳鳴世微微一笑,卻道:「若單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戰老前輩這邊的——一」他此話一出,那「金雞」向一啼不禁面容驟變,「神手」戰飛卻是喜動顏色,道:「吳兄儘管說下去,若有人阻攔,我姓戰的先把他宰了。」

    吳鳴世一笑又道:「此事既成定局,又經擊掌,按情按理,都萬萬反悔不得,何況我這裴兄天資超人,胸懷大度,做事一定極為公正,他這殘疾,也是遭人暗算,被點了『聾啞』重穴而已,並非天聾天啞不治之症。」

    「神手」戰飛一捋長鬚,道:「吳兄亦是高手,對點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地不替貴友將此穴解開呢?」

    吳鳴世的眉一皺,道:「戰老前輩有所不知,點中這裴兄穴道的,實是非常之人,所用的也是獨門手法,小可雖有心,卻是無能為力。」

    「神手」戰飛捋鬚笑道:「歧黃之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貴友之疾,老夫日後定要設法幫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吳兄方才既如此說,那麼此約更是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說急不急,說緩不緩,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撤下武林帖,傳語江湖,共賀此舉——」他語猶未了,那「金雞」向一啼突地將手中鐵拐一頓,怪叫道:「此事尚待考慮,」回首望著莫氏兄弟,「萬萬不能如此草率。」

    莫氏兄弟對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動,卻未答話,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陰忽晴,想是在思考著什麼,也沒有發言。

    此刻天雖未亮,但遠處已有雞啼,「神手」戰飛突地冷哼一聲,倒竄而起,凌空一個翻身,向院外如飛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閃電,此舉又是突然而來,等到莫南急問:「戰老哪裡去?」他高大的身影,卻已消失在黑暗裡了。

    廳中群豪面面相覷,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這「神手」戰飛此舉究竟是什麼用意。

    「金雞」向一啼一雙眼晴,更是瞬也不瞬地望著門外,剎那之間,只聽遠處雞鳴之聲,一聲連著一聲,不絕於耳的叫了起來,但未過片刻,這些此起彼落的雞鳴聲,又復寂然。

    大家此時更是奇怪,始始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

    此刻雙眉微皺,右手緊握著腰間的劍柄,沉聲道。

    「這位『神手』戰飛,行事真是令人莫測高深,好生生的——」哪知話猶未了,那「神手」戰飛的笑聲,卻又在門外響起,吳鳴世抬頭一望,只見他右手仍自搖著折扇,左手卻提著一條長索,索上竟捆著百十隻雞,長長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後,一隻連著一隻,但卻俱都無聲無息,想必都已死了。

    這「神手」戰飛一腳跨入大廳,日光凜然四掃,哈哈笑道:「你我暢淡甚歡,這些雞卻叫得討厭,老夫一氣之下,就將它提來殺了——一」他笑聲突斂,冷哼一聲,又道:「若還有雞敢打斷老夫的清談,哼——」左手一抬,將那條長索上捆著的一連串死雞,都帶了進來,冷笑又道:「這些雞就是榜樣。」

    吳鳴世心中暗笑,知道這「神手」戰飛此刻正是指桑罵槐,他口口聲聲罵的是雞,其實罵的卻是「金雞」。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驟變,方待反唇相駕,目光轉處,卻見那百十隻死雞,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身上半點傷痕都沒有,但雞頭卻全部扁了,顯見這是被「神手」戰飛的手法所傷。不禁暗歎一聲。心想此處本是荒郊,四下並無人家,而這戰飛竟能在片刻之內,將這些顯見不在近處,而且絕非一家所養的雞,只只殺死,這種身手之驚人,確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兩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雙煞聯手對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針」來,卻也未佔上風,自己若是一人惹惱了他,豈非要吃眼前之虧。

    這「金雞」向一啼雖然性情暴躁剛強,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裡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虧是萬萬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內暗駕幾聲,卻將口中的話,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頭望著屋頂,也學著裴玨的樣子,像是變得既聾又啞了。

    「神手」戰飛冷笑一聲,睥睨四顧,又道:「既然無人反對,此事便成定局,我戰飛此刻就先參貝未、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裴玨裴大先生了。」

    這「神手」戰飛語聲一、落,右手一招,將手中的折扇,插在領口之後,長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玨當頭一揖。

    哪知裴玨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湧,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驕縱但又溫柔,溫柔卻又刁蠻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親「龍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媽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將我收留了,我本該好好報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卻又為什麼對他心中總有些難言的惡感,唉——不論如何,這次我偷跑出來,總是有負於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愛的袁滬珍:「我在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給我那麼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卻連她也沒有告訴一聲,唉——她不知道要多麼傷心了。」

    於是,他又開始想起孫錦平:「她對我也是那麼好,常常幫我做事,也沒有因為我是個殘廢的無用之人而看不起我,還有孫老爹,他也對我很好,唉--我卻沒有報答他們,反而害他們因為那兩本書而死在別人手上。」

    這受盡欺凌、嘗遍炎涼的少年,此刻卻一心一意地回憶著人家對他的好處,一心一意地責備著自己,以為自己負了人家。

    一時之間,他像是又回到飛龍鏢局的後院裡,檀文琪溫暖而嬌小的身軀,此刻彷彿又在他懷中,他彷彿又看到這少女被她爹爹帶走時,回頭望著自己幽怨的一瞥;又彷彿回到那條長長的,鋪著碎石子的路上,秋風瑟瑟,落葉滿天,他正牢著袁瀘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著,一面部又說些憂傷的事。

    是以他對那於神手「戰飛的一揖,根本沒有看到,戰飛抬頭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這種如癡如醉的神情,不覺怔了一怔,但隨即大笑起來,回過頭去向那」七巧迫魂「及莫氏兄弟道:「你們怎地不來參見?」

    卻聽那「七巧追魂」乾咳一聲,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戰兄你卻忘了一事。」

    「神手」戰飛面色一沉,道:「忘了什麼?」

    「七巧追魂」那飛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戰兄所創,戰兄自然贊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贊成,向幫主此刻亦無反對之意。至於小弟麼,自然更無話說,只是——」他故意一頓話聲,目光微掃,只見「神手」戰飛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發愕的神色,像是在急於等待著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裴玨,接著笑道:「只是戰兄卻忘了問問人家自己,是否也贊成此事呢?」

    此話一出,不僅「神手」戰飛為之一怔,吳鳴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與這裴兄雖僅是一日之交,但卻已看出他是個磊落男兒,若是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此事,他是萬萬不會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個默默無聞的少年,陡然變為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自是平步青雲,但心念數轉,目光一抬,只見那「金雞」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來,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無動於衷,只有戰飛卻已焦急問道:「吳兄,貴友裴兄畫得一筆丹青,想必識得字嗎?可否以筆代口,問他一問?」「吳鳴世心念已定,笑道:「這個倒無須如此,只要小可一問便知。」伸手一拍裴玨的肩頭,裴玨陡然一驚,方從那混合著悲傷和甜蜜的往事中醒來,只見自己身前,圍繞著那些他根本不知道來意的人,而自己那頃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劃腳地向自己比著手式。

    他根本不瞭解這些手式的意思,只見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攤開手掌,忽而兩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勢。心中不覺大為奇怪,轉目一望,只見每個人都在凝目望著自己。

    吳鳴世見了他一臉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實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玨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玨大大地揚眉吐氣一番,極願裴玨能做那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亂做些手式,只要裴玨一點頭,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玨也越來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廳,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他是否問我要不要在這裡煮些東西吃?」轉目一望,便搖了搖頭。

    「金雞」向一啼一見大喜,「神手」戰飛卻面容驟變,吳鳴世見他忽然搖起頭來,心中一急,但面上卻也不動聲色,心念極快地轉了幾轉,方自開口解釋道:「我是在——」哪知卻見裴玨又突然點起頭來,原來他方才思潮如湧,什麼事都忘記了,此刻一見這直到此刻他還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纔那鍋「銅鐲煮成的湯」,肚裡就覺得有些餓了,是已便不住點頭,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那梳著辮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蔥姜的樣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厲害。

    吳鳴世長長鬆了口氣,笑道:兒這位裴兄真是固執得很,小可向他解釋半天,他才答應了。「」金雞「向一啼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鐵拐一頓,便已走到門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戰飛已擋在面前,冷冷道:「沒有參見總瓢把子的人,誰也別想離開這裡。」

    「金雞」向一啼雙目一張,只覺一股怒氣,直衝心胸,但卻又自知不是這「神手」戰飛之敵,兩人目光相對,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強將這股怒氣,按在心裡,緩緩回轉身,一面轉著念頭:「我將這小子宰了,看你還找誰做總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聲,緩緩走到裴玨身前,雙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玨又是一怔,扭過身子,去望吳鳴世,哪知那「金雞」向一啼一揖之後,突地雙拳齊出,快如閃電地打在裴玨身上,鐵拐一點,身形倒竄,凌空一個觔斗,將手中的鐵拐借勁掄出,乘著「神手」戰飛側身一讓之時,便已掠出門外,鐵拐一點廳門,箭也似地竄了出去。

    「金雞」向一啼稱雄武林,井非幸致,這全力一擊,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玨身軀一扭,是以這一擊沒有擊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這一剎那之間彷彿都為之跳動起來,他整個身子也被震得直飛了出去。

    那段已將燃盡的蠟燭,遠遠落到這大廳的角落裡,光線立刻一黯。

    這「金雞」向一啼,縱身、揮杖、出門、裴玨身飛、燭滅,幾乎是在同一剎那中發生,「神手」戰飛大喝一聲,猛一長身,有如離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雞」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開外,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驚人。

    「神手」戰飛全力而追,倏然十數個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卻仍然和他有著一段距離,戰飛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並非易事,心念一轉,想到裴玨仍然留在廳裡,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舉動,那麼自己豈非前功盡棄。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廳,只見廳內光線昏黯,連半條人影都沒有了,只有吳鳴世的一個大布袋和一堆死雞,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驚之下,隨即冷冷一笑,突地抬頭大喝道:「須新,你下來。」

    喝聲方住,大廳承梁之上,已躍下一、條人影來,「噗」地一聲,落在地上,連身上和頭上的塵上都沒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飛」戰飛身前,動也不動,正如和世間所有的奴才見著主子的神情一樣。

    「神手」戰飛便沉聲道:「你可知道方纔那些人到哪裡去了?」

    那須新苦著臉,吶吶地答不出話來,原來他在承樑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著了,直到戰飛大聲一喝,才將他驚醒過來。

    「神手」戰飛濃眉一皺,目光之中,滿含殺機,瞬也不瞬地瞪在須新臉上。須新只覺渾身發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聲道:「小人——沒看到。」

    「神手」戰飛冷哼一聲,厲聲道:「養著你們這些廢料,真是無用。」緩緩伸出手掌,向那須新頭上拍去,須新眼望著這雙手掌,全身不住地顫抖,卻連躲都不敢躲。

    哪知「神手」戰飛掌到中途,競突地放了下去,揮了揮手和聲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體不好,將這些雞拿回去煮湯來吃,以後就不會常常想睡覺了。「那須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幾個頭,抬起那堆死雞,感激涕零地去了。須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極深,正是梟雄之才,方才心中雖是滿肚怒火,但轉念之間,想到事已至此,殺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讓他以後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來,一心想成霸業的梟雄俱是如此,又豈只戰飛一人而已。他思索半晌,連連冷笑道:「你若逃過老夫的掌心,哼——」緩緩走到那幅畫前,將那幅畫仔細地捲了起來,緩緩回身,目光一轉,倏見廳門之前,赫然站著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飛虹。

    這一來倒大出「神手」戰飛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聲叱道:「他們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無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來。」

    「神手」戰飛滿腹怒氣卻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後,只見他肩頭不動,腰身不回,腳下卻走得飛快,像是連腳尖都不沾地一般。

    兩人各各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若是救待了那姓裴的,定然對他感激,日後莫南要說什麼話,他也不好意思不聽。」

    這「七巧追魂」頭也不回,冷然說出這幾句話來,「神手」戰飛不禁心中大動,但卻仍然裝著無動於衷的樣子道:「聽又怎地?不聽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聲,道:「他聽不聽莫氏兄弟的話,自然與我無關,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論實力也不在閣下之下哩。」

    「神手」戰飛心中不禁又為之一動,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見,又該如何呢?」語氣之中,冷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掃而空。

    「七巧追魂」腳下不停,口中卻道:「依我之見,我若是你,便找一個能助你一臂的幫手,兩人同心,力能斷金,『神手』戰飛聰明一世,難道會糊塗一時嗎?」

    「神飛」戰飛一拍前額,連連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實小弟早有結交那兄之意,只是難以啟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說,想必是肯折節下交的了。」其實這「七巧追魂」說第一句話時,他便已窺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極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無比的樣子來。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腳步,一言不發地伸出右手來,戰飛目光一轉,亦自伸出右手,只聽「拍、拍、拍」三聲,兩人已對擊了三掌,那飛虹冰冷的目光裡,閃過一絲喜色,但隨即淡淡道:「那姓裴的傷勢並不甚重,絕不會傷了性命,可只就憑那姓奠的兄弟兩人,卻絕對治不好他。依我之見,戰兄也不必太快將他的傷冶愈,也不要說出傷勢的輕重來,先拖一段時期再說。若是這姓裴的表示很買我們的賬的樣子,戰兄再將他治癒,也不算遲,否則——哼他又是冷笑一聲,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個往下」切「的手式,一面又道:「就想法把他宰了。」

    「神手」戰飛心頭一凜,忖道:「這那飛虹手段之狠,心腸之辣,看來竟還在我之上,日後若不將他除去,莫要我也著了他的道兒。」口中卻笑道:「那兄之計,真是妙絕人衰,只怕張良復生,諸葛在世也不過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後還要那兄時常賜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這個自然。」轉身又往前走,心中卻在想道:「這姓戰的表面上看來雖是個直腸漢子,說起話來也好聽得很,其實他心裡想什麼,誰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後若不好好對付他,說不定他就會先下手將我除去。」

    兩人雖然心中各自轉著念頭,但腳下卻都極快,走了半晌,戰飛只見前面一片稻草之中,蓋著三五間房子,此刻窗內燈火熒熒,照得窗紙一片昏黃,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處了。

    「七巧追魂」果然側首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幾個起落,掠到那棟房子門前,伸手一推,閃身掠了進去。走入室內,只見迎門一張臥榻上,睡著兀自暈迷著的裴玨,吳鳴世滿面關切之容,坐在床側,那莫氏兄弟卻一個舉著油燈,一個俯首看著裴玨的傷勢,手裡拿著一包金創藥,正緩緩往裴玨傷處傾倒。

    「神手」戰飛和「七巧追魂」走進房裡,竟沒有一個人回頭看他一眼。

    「神手」戰飛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一個箭步,竄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奪過那莫南手中拿著的金創藥,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丟,一面冷笑道:「這種藥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見裴玨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開,露出裡面已經青腫老高的肉來,他用手指輕輕一按,又自皺眉道:「不知道骨頭碎了沒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倏忽換了好幾個顏色,終於一言不發地後退三步,回頭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飛虹枯瘦的面龐上,正自泛出一種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聲,腹中暗罵:「總有一天,哼——」哪知他念頭尚未轉完,門外突地傳來一聲森冷笑聲,一個嬌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語氣,一字一句他說道。

    「誰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統統給我滾出來!」

    他大驚之下,駭然而顧,只見一個身軀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抹著門框,俏生生地站在門口,一雙媚目之中,露出陣陣令人心悸的寒光來,正自緩緩自每個人面上掃過。

    屋中之人,除了受傷的裴玨之外,可說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卻沒有一人知道這女子是何時而來,從何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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