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鐵塔下,花鏡圓兀自嗚咽不已,雙眼紅腫得活似兩個核桃。風憐笑道:「小不點兒,我當你挺硬氣的,原來這樣愛哭?到底還是小孩子。」花鏡圓聽了,把淚一抹,道:「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風憐撫摸他頭,道:「做小孩不好麼?臉上老氣橫秋的,一點也不好玩。」花鏡圓哼了一聲,撅嘴生氣。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梁蕭進了鐵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頂,只見下方城郭井然,盡收眼底,黃河遠去,飄然若帶。梁蕭自顧盤膝打坐。風憐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氣清,對花鏡圓道:「小不點兒……」花鏡圓怒道:「我才不是小不點兒。你大我幾歲,就了不起嗎?」風憐咯咯直笑,伸出纖纖二指,在他小圓臉上擰了一把,道:「哪有你這樣雪白粉嫩的大男人。」花鏡圓不禁語塞,小腳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風憐傍著他坐下,笑道:「小不點兒,你別害怕,我師父不是壞人。」花鏡圓道:「那幹麼抓我來這裡?」風憐瞅了梁蕭一眼,心中也甚疑惑,半晌道:「我也不知,小不點兒,你是離家出走麼?」花鏡圓瞅她一眼,道:「你胡猜麼?」風憐道:「我小時候跟爹媽拗氣,也離家出走過,但餓了兩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風憐最喜歡小孩子,見花鏡圓有趣,便千方百計逗他說話開心。
花鏡圓被她笑嘻嘻看著,不禁面皮發燙。他是花家嫡孫,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長輩們寵愛有加,更得侍女忠僕全意抬舉,從沒哪個女子跟他這樣平等相待,促膝談心,連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說。花鏡圓聰明早慧,心性不同尋常小孩,聽了這幾句話,對風憐油然生出幾分好感,想了想,道:「我家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大山谷裡,叫人氣悶得緊。上個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辦事,我想要跟著他,但爹媽不讓,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糾纏不過,就說讓我出門歷練一下,長長見識。爹爹最聽她話,不好再說什麼了。可奶奶要閉關修煉,沒空陪我出來,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來谷裡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學高手,比這個刀疤臉厲害多啦……」
風憐聽他趁機貶低梁蕭,不悅道:「我師父更厲害的功夫,你還沒見識過呢!」花鏡圓哼了一聲,小臉上多有不屑。風憐越發惱火,欲要辯駁,卻聽他又道:「後來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說帶我出來,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誰知出了門,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緊,這不讓做,那不讓做,都說我是小孩。哼,他們也不過大我個幾十歲,就恁地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來,叫他們不敢小覷我。」
風憐莞爾道:「你要做什麼事情,說來聽聽。」花鏡圓板起小臉,正色道:「我要號召河北豪傑,結成義軍,打敗元人韃子,恢復大宋江山。」話一出口,風憐噗哧一聲,便笑了出來,梁蕭雖然閉著眼,也皺起眉來。
風憐笑得打跌,喘著氣道:「就你麼?小不點兒,哎喲,笑死我了!」花鏡圓臉兒脹得通紅,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風憐見他羞怒交進,眼角便似又要淌淚,心頭一軟,忍住笑道:「好啦,我怎麼會瞧不起你,嗯,你再說說,怎麼結成義軍,打敗韃子?」花鏡圓卻擰過頭去,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說,你嘴裡不笑,心裡卻笑!」
風憐瞧他早先大言炎炎,這會兒又孩氣十足,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枯坐了一會兒,見他怒氣消了,才又逗他開口,花鏡圓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躍,禁不住挑逗,三言兩語,又跟風憐攀談起來,但組建義軍一事,任憑風憐如何詢問,他也絕口不提。
風憐聽說花鏡圓來自江南,便絮絮問到江南風景,花鏡圓原也見識不多,只是從書本之中、長輩口裡知道些許,但他心氣高傲,不肯被人小覷,當下便縱極想像,無中生有,將江南風景杜撰一番。他年紀雖小,但口才頗佳,風憐聽得心生嚮往,說道:「師父,中土竟有這麼好的地方,咱們來了,要玩耍個夠才好。」
梁蕭去過江南,知道花鏡圓底細,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娃兒胡吹大氣,真該好好揍一頓屁股。」當下重重哼了一聲,並不理會。
風憐見他神氣冷淡,不知原由,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經意觸犯了他,惹他氣惱。」一時心中忐忑,托了腮征怔出神,花鏡圓說到高興處,沒了聽眾,也覺無趣,悻悻住口。
此時驟雨漸歇,但見殘露凝珠,垂於簷下,卻聽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沉寂間,忽聽塔下一陣喧嘩,有人高叫道:「白不吃,那狗賊就在上面麼?」花鏡圓探頭瞧去,只見塔下圍了百十人,望著塔頂指點,白不吃身軀胖大,處在其中分外顯眼,只聽他道:「我瞧得清楚,梁蕭那狗賊就在上面,跟他姘頭坐在一處。」風憐羞怒已極,大罵道:「大肥豬,你不要血口噴人!」白不吃哼了一聲,嚷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小娘皮跟那狗賊廝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話未說完,一點青光閃過,正中白不吃麵門,白不吃啊喲一聲,口中流血,吐出一顆門牙來。
花鏡圓回頭看去,見梁蕭原樣坐著,花鏡圓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動未動,又如何傷了對方。群豪怒氣衝天,破口大罵。罵聲中,人群中走出一人,國字臉,銼刀眉,身軀魁梧,望著塔頂揚聲道:「梁蕭,當日你在伏牛山殺我父親,可還記得麼?」梁蕭道:「閣下是誰?」那漢子道:「蔡州陳鼎。」梁蕭那日在伏牛山殺人甚多,哪知有什麼姓陳的好手,思忖間,又聽陳鼎道:「殺人償命,姓梁的,你若有膽,便下得鐵塔,與我決個生死。」聲如金鐵交擊,豪氣迫人。群豪紛紛蹺起拇指,讚道:「好漢子。」
梁蕭默然半晌,忽道:「你非我敵手,白白送命,有何益處?」陳鼎高叫道:「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誰無一死。陳某寧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來是麼?好,我上來會你。」邁開大步,走向塔門,走出不到十步,便聽嗤嗤兩下,陳鼎雙腿驟麻,屈膝跪倒。這兩記暗器來勢奇快,陳鼎分明聽得響聲,卻也不及讓開。群雄紛紛搶上,忽聽叫聲大起,*近塔門的人紛紛倒地。
花鏡圓始才看清,那暗器並非鐵蓮子、飛蝗石,卻是梁蕭從地磚上隨手捻起的碎屑,不覺心裡發休:磚屑輕微,不經風吹,但一過梁蕭手指,便逾越百尺,毫釐不差擊中群雄穴道,這分內勁準頭,天機宮中只怕無人能及。思忖間,忽見那陳鼎雙手撐地,咬牙瞪眼,向塔門緩緩爬近,額上青筋暴出,頗為猙獰。花鏡圓見他如此神色,心頭微感害怕。
梁蕭手指輕揮,射出兩粒磚屑,擊中陳鼎雙肘要穴。陳鼎四肢俱軟,趴在地上,情知報仇無望,甚或連仇人也難得一見,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風憐看得不忍,說道:「師父,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你讓他上來,有話好說。」梁蕭搖頭道:「世上也有許多解不開的怨仇。這人性情剛直,為父報仇,不死不休。
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斃。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瞧他不起,辜負他一片孝心。」說罷歎道,「如他所言,我就做個不敢出頭的懦夫吧!」風憐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塔下豪傑越聚越多,聯手向塔裡猛衝,但梁蕭坐鎮塔頂,正是要借此地利,叫眾人無法圍攻。群豪衝突數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漸漸時已人夜,淒風挾了冷雨,疏一陣驟一陣地刮起來。群豪人不得塔,只好退到一邊樹林前避雨,嘴裡兀自叫罵。這幫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輕佻之輩,罵了一陣,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齒漸漸不堪。只聽白不吃道:「老子在這裡淋雨挨風,那狗賊倒是安逸快活,卻不知他這會兒怎生擺佈那個小娘們兒?」另一人輕笑道:「那還用說,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來,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這個上,那個下,這個下,那個上,不消幾個回合,撲通一聲,哈哈,大夥兒猜猜怎麼著?」旁人湊趣道:「怎麼著?」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們兒用力太猛,將那狗賊一傢伙顛下塔來,摔他個七零八落,嗚呼哀哉啦!」眾人紛紛狎笑起來。
白不吃笑道:「你***,羅大綱你這張鳥嘴,虧你***想得出這招。嘿,不過,那娘兒們可是個胡兒,皮膚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來那麼一下子,也未可知。」眾人又笑。羅大綱笑道:「不錯不錯。可咱們千方百計要取那狗賊性命,倘若到頭來卻被一個雌兒拔了頭籌,忒也沒臉。哈哈,那狗賊倘若真這麼一死,也算是揚名千古,遺丑萬年,怕只怕,咱們提前說破,叫他多了個提防……」
花鏡圓對這般下流言語不甚了了,只覺得風憐瑟瑟發抖,禁不住牽著她手道:「姊姊你冷麼?」風憐咬牙不語,伸手捏斷一塊簷瓦,忽地奮力擲出,那羅大綱正說到口滑,忽聽風聲急來,慌忙掄起鋼刀格擋,只聽一聲大響,鋼刀脫手飛出林中,羅大綱齜牙咧嘴握著虎口,指縫間流出血來。
風憐沒料到自己隨手一擲,威力強勁至斯,也覺詫異,回望梁蕭,只見他含笑點頭。風憐膽氣倍增,向塔下高叫道:「誰再胡言亂語,姑奶奶打爛他的狗嘴。」塔下靜了一靜,群豪罵聲又起,這一回更是猥褻下流。風憐氣惱已極,抓起簷瓦,沒頭沒腦向塔下擲去,她這些日子隨梁蕭苦練內功,已有小成,雖不能收發自如,但手勁奇大,又是居高臨下,一時間,只聽塔下痛叫聲迭起。群豪扶著傷者狼狽後退,直到風憐再也擲打不著。
花鏡圓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聽夜風中送來一陣鳴金濺玉般的馬蹄聲,頃刻得了塔前,只聽一人叫道:「梁蕭在麼?」花鏡圓喜道:「秦伯伯!」梁蕭驀地睜開雙目,拂袖起身,長笑道:「秦天王,久違了!」
這一聲用上內功,雄渾悠長,直如虎嘯龍吟,震響八方,大半個開封古城都能聽見。群豪正要重開罵局,被這叫聲一鎮,各各噤聲,一時悄然。
卻聽秦伯符朗聲道:「梁蕭,你也算是一世之雄,與小孩兒為難,不嫌害臊嗎?」梁蕭道:「我但求親見曉霜一面,別無他想。」秦伯符道:「既要求見姊姊,怎可拿弟弟做質?」梁蕭道:「若不如此,那又如何?難不成要我硬闖天機宮嗎?」他頓了一頓,又道,「天王風采氣度,素來令我敬服。當年百丈坪上,閣下援手之德,梁蕭也是銘感於心。而今天機宮與我恩斷義絕,誓不並立,花無媸心機深沉,詭計百出,若不使出這個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見不著曉霜一面。倘若曉霜親來,身子無恙,我梁蕭對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鏡圓,而且從此遠走西域,終生不履中土!」
風憐早聽柳鶯鶯說起往事,知道梁蕭此次返回中原,全為這個花曉霜。風憐千方百計隨梁蕭前來,一半固是余隋難了,另一半卻也為了瞧瞧那花曉霜。要知她心底總存有幾分僥倖,忖想柳鶯鶯人才武功舉世無匹,梁蕭倘若傾心於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曉霜卻未必就有這分姿容才具。風憐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爭個高低。故而此時聽得梁蕭這番言語,胸中一時酸溜溜的,滿不是滋味。
忽聽一聲清嘯,塔下一道黑影沖天而起,不走塔門,雙手勾著塔外飛簷,一起一落,頃刻間掠上六層。風憐吃了一驚,她手中恰有一塊簷瓦,想也不想,大力擲出。那黑影卻不躲閃,右掌一翻,那簷瓦噢地原路返轉,勢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風憐碎不及防,不知如何應付,但聽耳邊嗤的一聲,簷瓦四分五裂,落在腳前。回頭一瞧,但見梁蕭袖手而立,淡然道:「讓他上來。」話音方落,一股驚風挾著雨點從窗外撲將進來,風憐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個黑袍黃面的瘦削老者,花鏡圓歡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個屁?你偷了神鷹令瞎跑,還有臉叫我?」花鏡圓羞惱交進,低了頭去。
梁蕭躬身施禮道:「多年不見,秦天王的武功愈發精純了。」秦伯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皺眉道:「你倒是貴人多勞,蒼老了許多。」梁蕭苦笑道:「不才落破經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鏡圓見二人相對唏噓,不似敵人,倒像朋友,心下甚奇,問道:「秦伯伯,你認識他麼?他是誰呀?他說我有個姊姊,怎麼沒聽爹媽說過?」他連珠炮似的將心底疑問道將出來,但秦伯符惱他盜走「神鷹令」,四處招搖,引來天大麻煩,只白他一眼,並不理會,對梁蕭道:「不論如何,你拿這小孩兒當人質,大大不對。」
梁蕭微微一笑,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曉霜不來,我絕不會放人。」秦伯符濃眉擰起,口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過得半晌,緩緩道:「如此看來,唯有一戰了。」梁蕭歎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願和你動手。」秦伯符把袖一拂,道:「這些子都是廢話。你若當真有心,就把孩子還我。」
梁蕭見他言辭絕決,全無迴旋餘地。不禁心生疑竇,笑道:「天王這是何苦?只須曉霜親至,我不僅立時放人,抑且負薪請罪,絕無二言……」秦伯符雙眉一挑,喝道:「那麼閒話少說,接掌便是。」雙掌一錯,拍向梁蕭。梁蕭微微一笑,雙掌拒出。四掌相接,均無聲息,忽然間,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兩步,黃臉上騰起一抹赤色,吐了一口氣,身子驀地鼓漲起來,好似長大一倍,雙足倒踩九宮,步履滯澀。
梁蕭心頭一凜,原來秦伯符一招不勝,竟將「巨靈玄功」運到十足,如今雙方身處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兩式,立分生死。梁蕭心上疑雲大起,高叫道:「且慢,秦天王,我若要憑恃武力,早已闖入天機宮,何須拿這小孩兒作質?」秦伯符望著他,默不作聲,雙袖依舊鼓蕩,但目光閃爍,已不如適才凌厲。
二人對峙片刻,忽聽一聲長嘯劃破長空,夾雜著天上霹靂,震人心魄。對敵二人均是一愕,秦伯符目有喜色。只聽那嘯聲漸響,蒼勁悠長,恰似一條怒龍,搖頭弄尾,奔騰而來,初時尚在數里開外,片時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搖而起,瞬間逼近塔頂。
梁蕭峻聲道:「風憐,看住孩子。」風憐見他神色凝重,迥異平時,一怔便道:「好!」話音未落,嘯聲陡歇,一團白影從樓梯口躥將出來,撲向梁蕭,梁蕭馬步陡沉,右掌圈轉,使上「碧海驚濤掌」中的「渦旋勁」,「滔天勁」則從左掌吐出,這一圈一吐,寓攻於守,威力絕大。那白影與他一撞,滿室狂風頓起。風憐只覺勁氣撲來,站立不住,背脊緊緊*在牆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馬燈般拆到二十招上下。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錯。」忽地拳腳並施,逼得梁蕭錯退三步,梁蕭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將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見兩人來來往往繞室激鬥,難分高下,心念一轉,高聲道:「釋島主費神了,秦某先走一步。」
那人笑道:「妙極,老子閒得筋酸骨軟,今晚正要大大地費神,啊喲……」他說話分神,被梁蕭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難禁,叫出聲來。
這白衣人正是釋天風,他和凌水月受花無媸之托,帶著花鏡圓到江湖上遊歷,哪知這小東西古靈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眾人不備,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鷹令,擅自逃了。眾人分頭追趕,誰知花鏡圓年紀雖小,心眼卻多,沿途布下疑陣,幾個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錯了方向。秦伯符最早還醒,趕回開封時,卻聽說花鏡圓被梁蕭擒了,他震驚之餘,催馬趕來。釋天風夫婦也隨後趕到,釋天風性情急躁,一得消息,便施絕世輕功,拋下妻子,一道煙奔來,二話不說,便與梁蕭動手。他一身武功出神人化,轉遍天下難尋對手,當真把此老閒出病來;適逢梁蕭修煉多年,登堂人奧,老頭兒一見便覺歡喜,存了心要打個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難分勝負,搶上一步,從風憐懷裡將花鏡圓奪過。風憐欲要阻擋,但此時滿室勁氣縱橫,逼得她動彈不得。梁蕭見狀,大喝一聲,左掌「渦旋勁」變「滔天勁」,右掌「陷空力」變「陰陽流」,而後五指乍分,化為「滴水勁」,再與左掌一交,依循數理,變為「生滅道」。他這一招之間化生「碧海驚濤掌」六大奇勁,釋天風手忙攪亂,倉猝間被逼退數步。梁蕭足下一轉,躥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到。秦伯符自知不敵,抱起花鏡圓,嘩啦一聲撞破圓窗,從塔頂飛躍而下。
花鏡圓還未還過神來,已然身在半空,駭然之餘,正欲叫喊,一股強風撲面灌人口鼻,讓他出聲不得,斜雨刮面,則令他無從睜眼,唯聽得風聲在耳,呼呼呼響個不停。塔下群豪見秦伯符飛將軍一般從天而落,又驚又喜,發了聲喊,紛紛搶到塔下接應。
秦伯符只覺大地飛速逼近,塔下一千人等面目逐漸清晰。眼看就要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飛簷,想要藉以消去些許墮勢,哪知頭頂風聲一緊,一聲大喝如驚雷劈落:「回來!」秦伯符手臂一熱,花鏡圓已被奪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時搶上,奮力將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只見梁蕭右手摟著花鏡圓,左手四指掛在飛簷之上,便似敗葉將落,飄飄蕩蕩。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覺肘間一陣劇痛,伸手一摸,竟已脫了臼。
梁蕭震斷秦伯符手臂,奪走花鏡圓,神機詭變,不過剎那間事。他勾住飛簷,方要縱起,忽覺頭頂風響,心知釋天風到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虧,倘若被逼落人群豪圍中,眾寡懸殊,一場血戰在所難免。正自轉念,眼前白影一閃,忽見釋天風一手掛住飛簷,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著打不過癮,咱們吊著再打。」說罷驕指點向梁蕭心口。梁蕭見他光明磊落,不肯多佔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擺,翻上鐵塔三層,笑道:「吊著打,小子甘拜下風。」釋天風如影隨行,也到了三層,叫道:「站著打爺爺也是天下無敵。」梁蕭道:「那可未必。」釋天風兩眼連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兒放下,咱倆比比。」梁蕭笑道:「你想賺我放人,那是白費心機。」二人嘴裡說話,手腳卻不稍停,踩著寶塔咫尺飛簷,你追我趕,疾若閃電。
塔下群豪瞧著二人履險相鬥,盡皆失神,更無一人留意雨線漸粗,彷彿千萬根細箭,刷刷射在臉上。秦伯符心憂花鏡圓,叫道:「釋島主,當心圓兒。」釋天風此時斗興正濃,任憑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聞,與梁蕭勾搭縱躍,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時越發淒慘,暗雲翻滾,沉如鉛鐵。開封鐵塔本就是黑鐵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人夜色,失了輪廓。二人漸升漸高,漸被夜色吞沒,白慘慘的電光破雲而出,便似從二人之間劃過,令人望而心驚。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設法上塔,忽聽身後有人道:「秦總管,還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頭瞧去,凌水月正撐著一把紙傘,飄然走來。秦伯符施禮道:「釋夫人,你來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條斷臂,給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經大風大浪的人,怎好亂了分寸,自己有傷也不顧惜。」秦伯符苦笑道:「釋夫人見笑了。花家迭經變故,而今只得這根獨苗,這次帶他出來,不才擔了全副干係,倘若有個閃失,秦某自盡以謝,也難辭其疚。還望釋夫人召回釋島主,以免誤傷了少主。」
凌水月搖頭道:「拙夫這些年武功越發精強,靈鰲島又懸於海外,對手無覓。好容易遇上這個對手,怕是萬萬不會放過的。唉,還有一件醜事,秦總管也必耳聞:拙夫當年習練『仙蝟功』,心智全失。雖得曉霜神醫妙手,但終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時好時壞,七分清楚,三分糊塗。他這會子正在興頭上,咱們擾了他的興致,恐怕適得其反,若惹得他發起顛來,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聽得這話,不禁面有憂色。
凌水月莞爾道:「秦總管莫要擔心,老身擔保鏡圓無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鏡圓又是曉霜的親弟弟,梁蕭也決不會讓他受損。」白不吃從旁聽到,叫道:「那姓梁的狗賊陰狠惡毒,哪有這麼好心……」忽見凌水月冷冷瞧來,她雖是白髮蕭然,這一瞥之間,卻是自具威儀,饒是白不吃粗橫慣了,也不覺心頭一跳,語塞難言。
秦伯符歎道:「釋夫人大約還不太清楚梁蕭的為人。他性情偏執,總以一己好惡了斷世情。當年他為一人之怒傾城亡國,便是明證。唉,如今他定要曉霜親至,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夠?若被他知道真相……」他憂心忡忡,搖了搖頭,道,「後果不堪設想!」凌水月也覺事情棘手,斂眉沉吟,一籌莫展。
此時鐵塔上二人迫近塔頂,飛簷漸狹,窄處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加倍溜滑。梁蕭懷抱一人,且為只手應敵,面對釋天風這等高手,越發侷促,唯有繞著塔身飛奔。釋天風身法迅若鬼魅,時時探出猿臂,要從梁蕭懷裡奪人。梁蕭本欲將人交給風憐,但被逼迫太緊,始終不得其便。
又轉一周,梁蕭心念一轉,叫道:「給你。」伸手間,忽將花鏡圓送出,釋天風想也不想,便將孩子接過。不防梁蕭一轉身,三拳兩腳,將他逼得慌手慌腳,釋天風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賴皮,分明是你的人,幹麼偏要塞給我?」梁蕭笑道:「釋島主適才不是搶著要麼?給了你還要抱怨?這樣吧,釋島主真要和不才分個高低,不妨將這個孩子交給我那女徒兒,咱們以之為注,大打一場。」
這提議大合釋天風心意.忙道:「就這麼說定,誰反悔的,誰就是烏龜。」說到「龜」字,一揚手,將花鏡圓丟進塔裡。風憐仲手接住,但見花鏡圓小臉白裡透青,歪著小嘴,身子抖個不住,心知他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驚嚇,再想到這是梁蕭一手造成,更生愧疚,歎了口氣,將他摟人懷裡,柔聲道:「別怕,現在沒事啦?」花鏡圓略一呆滯,哇地哭出聲來。
風憐從行李中取出汗巾,給花鏡圓拭去雨水,又給他除去濕衣濕褲,將他裹在氈被裡。花鏡圓為花家一脈單傳,從小養尊處優,哪曾遭受今日這般驚嚇,一時噤若寒蟬,任由風憐擺佈。只待裹好氈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緩過精神,憶起方才風憐給自己換衣的情形,頓覺一股別樣情愫充滿全身,雙頰陣陣發燙。他忍不住偷眼瞧去,只見風憐凝視窗外,面上掛滿憂慮。花鏡圓但覺四周濕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將身子挪了挪,*近風憐。風憐似有所覺,回眸道:「還冷麼?」花鏡圓慌忙搖頭,心頭暖暖的,身子便似融化了一般,輕飄飄的浮在天上。
風憐歎道:「我師父那樣對你,真叫人過意不去。但他這樣做,必有道理,你可別怪他。」花鏡圓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胸中湧起一股酸意,怒哼一聲,但又不好違拗風憐,只得道:「那刀疤臉忒也可惡,你可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瞧你面上,我就暫且不跟他計較。」風憐撫著他頭,歎道:「真是孩子話。」花鏡圓臉色一變,大聲道:「我才不是孩子。」風憐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終歸還是孩子。」花鏡圓又氣又急,適要爭辯,卻見風憐豎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鏡圓立時噤聲,轉頭一瞧,忽地一道勁風夾雨撲來,打在臉上,又冷又濕,他瞇眼望去,但見窗外二道人影宛若電光火影,隱沒無端,天上雖然大雨如注,可一旦傾落在二人衣發鬚眉之上,便被鼓蕩真氣彈開,有如真珠進散。花鏡圓想起這場比鬥與自己的干係,心頭一緊,凝神細看,大氣也不敢出。
梁、釋二人此時心無旁鶩,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雁起鶻落,傾力激鬥。幸得鐵塔四周飛簷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構造,堅牢無比,雖經二人不斷踩踏,卻也承受得住。
鬥到約莫五十合,釋天風久戰無功,使出「仙蝟功」,真氣透穴而出,銳風縱橫,無處不在。梁蕭與之拆了數招,但覺飛簷狹小,「碧海驚濤掌」大開大閹,頗有些施展不開,當即招式一變,使出西遊途中所創的「星羅散手」來。這路武功源自當年的「天行劍法」,十年來,梁蕭武功數術俱各精進,便棄劍用掌,將諸天斗數化人掌指之間,一掃呆板生硬,變化精奇,長拳短打一經使開,放乎穹廬,收之太微,飄逸處似星芒閃忽,森嚴處如北斗陣列,轉瞬間便扳回劣勢,與「仙蝟功」鬥了個旗鼓相當。
又鬥半晌,梁蕭將「星羅散手」使得性發,招術越變越奇,漸已不拘泥於天象,指掌間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遊十年,一身算學越發精微,其間依憑數理,自悟自創,練出許多前所未有的絕學,天象地理,萬物變化,無所不包,無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機宮歷代大賢,也難望其頸背。釋天風雖是靈鰲島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對手,也覺難鬥,但此公老而彌辣,遇強越強,敵手越強,他越覺興奮,鬥到快意處,撮口長嘯,蓋住風雷嘯響,聽得塔下眾人魂搖神馳,幾乎站立不住。
兩人鬥到兩百招上下,梁蕭窮神知化,數理萬方。釋天風漸覺難以抵擋,忽地繞塔疾走,梁蕭正欲追趕,忽見釋天風在鐵塔對面十指吞吐,指勁卻彎曲曲繞過塔身,無聲射來。這指勁轉彎之技,委實出人意料,梁蕭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疼痛無比,忽覺釋天風指勁又至,匆忙讓過,一掌拍出,掌力當空劃了個弧形,半途轉折,繞塔疾走,擊向釋天風。釋天風驚咦一聲,連出兩指擊散掌勁,高叫道:「好小子,你也會這招?」
釋天風的「仙蝟功」又稱「無相神針」,既名無相,曲直如意,變化由心。梁蕭這屈曲掌力卻是出自「星羅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當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過一場百年罕見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劃出道道光弧,絢麗萬狀,梁蕭神為之奪,魂為之銷,由此悟出這種怪異掌勁,列人「星羅散手」之中。
如此一來,兩人武功相若,均是占不得便宜,只好一前一後,繞塔狂奔,各出指掌,雖未面對,但內勁來去,全無徵兆,其勢更為凶險。
鬥了十餘招,梁蕭的「天弧掌力」到底不及「無相神針」幻奇,漸落下風。釋天風覷得親切,連出數指,逼得梁蕭手腳慌亂,然後逆向回奔,右掌拍出。梁蕭左掌迎上,二掌一交,梁蕭忽地用上「陷空力」,將釋天風掌力粘住。釋天風早巳算計精當,不待他使出「渦旋勁」卸開自身掌勁,腰身一弓,百十道銳風破穴而出,射向梁蕭。
此時二人面面相對,梁蕭左掌正與釋天風右掌糾纏不清,突然百道勁氣迎面射到,當真無法可想。釋天風瞧得勁氣中的,勝券在握,想到自己打敗如此高手,得意莫名,大喝一聲:「下去!」喝聲猛厲,數里皆聞。一聲未落,忽見梁蕭身形後仰,似欲栽倒,卻忽又直起腰來,釋天風還未明白發生何事,便覺右掌處一股絕強內勁洶湧而人,他方纔那招「百針齊發」傾盡內力,體內正自空虛,加之右掌已被粘牢,無法擺脫,頓被那股勁力侵人掌心,沿臂疾走,瞬時封住三條經脈,釋天風半身酸軟,只一晃,便從塔頂栽落下去。
原本,換作他人,連中百道「無相神針」,只有輸光當盡的分兒。但梁蕭當年探究黃河河源,遙望「星宿海」,悟出了一門內功,名為「匯涓成河」,取法百川歸流,成河入海之意,能將同時侵入體內的幾股真氣化人經脈,匯成一股真氣逼出體外。梁蕭初時創出這門內功,不過自娛消遣,從沒想到當真用來克敵制勝,畢竟遇上高手,以血肉之軀硬當對方掌風指勁,太過凶險,況且梁蕭武功已高,自負當世無人能同時以數十道真氣擊中自身。誰知釋天風不僅百針齊發,而且勁力分散,傷敵有餘,致命不足。就在銳勁人休的一霎那,梁蕭不及多想,行險使出這招「匯涓成河」,將百餘道細銳內勁納人「手太陰肺經」,放將出來。釋天風防備全無,頓然吃了大虧。
凌水月聽到丈夫喝聲,當他取勝,孰料卻見釋天風栽下塔來,頓時失聲驚呼。便在此時,忽見梁蕭一探身,捉住釋天風的足踝,喝一聲「起!」將他拽上塔簷,反身鑽人塔窗。風憐見他得勝,心中憂喜難分。瞅了瞅花鏡圓,但見他小臉慘白,大眼中淚水滾來滾去。風憐心中憐惜,拍拍他頭,安慰道:「別怕。」花鏡圓揪住她衣角,拚命忍住淚水。
此時,凌水月和秦伯符情急關心,也都上了樓來。凌水月未及開口,梁蕭笑道:「釋夫人不必憂心,釋島主只是被封穴道。」伸手欲要解開釋天風的禁制,忽聽釋天風大喝一聲:「慢著。」忽地一個鯉魚打挺,騰地站了起來。梁蕭沒料他這麼快便衝開禁制,不由笑道:「前輩內功精湛,佩服佩服。」釋天風兩眼圓瞪,怒道:「方纔是我大意,咱們再比過。」梁蕭道:「島主早先說過,倘若說話不算,便是什麼?」釋天風道:「烏龜就烏龜,我靈鰲島的功夫一半從烏龜那裡學來的,叫做烏龜,也不冤枉。」原來靈鰲島始祖最喜烏龜刺蝟,由二者生息之中分別創出「蟄龍眠」和「仙蝟功」,奠定靈鰲島武學的根基,是以釋天風有此一說。
梁蕭不料他堂堂宗師,卻如此混賴,一時氣結道:「再鬥一場,島主篤定能勝麼?」釋天風面皮一熱,自忖梁蕭武功與自己不相伯仲,僥倖勝了還罷,再輸一場,可就當真永世不能翻身了,搔頭想想,道:「好罷,武功權且算作平手,咱們再比輕功。」梁蕭分明勝出,卻被他說成平手,端地哭笑不得。凌水月和秦伯符見狀,均想由著釋天風胡攪蠻纏一番,或能扳回一城也說不定,也都靜觀其變。
梁蕭忽地抬眼,望著塔頂,半晌冷笑道:「釋島主,你自在靈鰲島享福,何苦來架這個梁子?惹下我這個對頭,怕是對你靈鰲島沒有好處。」釋天風一怔,啐道:「呸呸,胡吹大氣,了不起麼?」凌水月卻是眉頭大皺,尋思梁蕭武功甚高,釋天風倘若胡鬧太過,豈不是平白給靈鰲島樹下一個空前強敵。略一沉吟,說道:「老頭子,罷了,輸贏有道,你這麼混賴,豈不叫人笑話?」釋天風素來懼內,聽她一說,頓然啞口。梁蕭瞥了凌水月一眼,忖道:「早先你不作聲,非得我疾言厲色,你才肯開口。」
凌水月又道:「梁蕭,老身向你討個情兒,還請瞧老身面皮……」梁蕭搖頭道:「不必了,花曉霜不來,我絕不放人。」凌水月被他堵住話頭,頗感狼狽,卻聽釋天風大聲道:「籍丫頭怎麼能來?她……」凌水月、秦伯符又驚又急,凌水月叱道:「老頭子你胡說什麼?」釋天風慘遭河東獅吼,忙將話吞進肚裡,撓了撓頭,大為迷惑。
梁蕭觀顏察色,心中疑竇叢生:「曉籍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是被囚禁,不能出宮?還是重病在身,難以成行……」他左右猜測,一時心亂如麻:「這事頗有蹊蹺,怕只怕我在這裡耽擱一日,曉霜便多受一日痛苦。好!你們不讓她來,我便直搗天機宮,用花鏡圓做人質,一個換一個。」心意已決,他轉向釋天風,微微一笑,道,「釋島主方才說要比輕功,可是當真?」釋天風精神陡振,笑道:「比輕功你篤定要輸。」梁蕭一點頭,道:「好,就比輕功。」釋天風忽得意外之喜,叫道:「不混賴麼?」梁蕭道:「島主事後不混賴,想也無人混賴!不過,比法須得由我來定。」釋天風興致勃勃,探身問道:「怎麼個比法?」
梁蕭道:「比腳力,自此出發,誰先到天機宮,便算誰贏。」除了釋天風,眾人無不吃了一驚。凌水月插口道:「這麼遠……」梁蕭不待她說完,搶著道:「若我輸了,孩子給釋島主;倘若島主輸了,不得再插手我與天機宮的梁子。」他也知釋天風乃是生平強敵,自己此番勝得僥倖,若不能叫他心服,屆時天機宮中徒增變數。莫如再勝一場,叫他無話可說,退出紛爭,自己也好專心與天機宮諸大高手周旋。
釋天風並無主見,掉頭望著妻子,凌水月尋思道:「天風輕功無對。梁蕭捨長取短,正合我意。只不過,長途奔走太費精力,天風年事已高,梁蕭卻當盛年,追逐已久,難言勝敗。但眼下別無他法,說不得,只好擔些風險。」當即微微頷首,釋天風心上一喜,轉頭笑道:「梁小子,就這麼說定。」凌水月道:「今晚大家也都累了,明朝出發如何?」梁蕭點頭應允。
定下賭約,釋天風三人下了鐵塔,秦伯符將群豪遣散了,一行人就在「九曲閣」住下。梁蕭在塔頂盤膝打坐,涵養精力。次日凌晨,雨歇天青,東方微白,梁蕭用過乾糧,下了鐵塔,風憐也帶上花鏡圓,跨了火流星,在塔下相候。
稍待片刻,釋天風夫婦與天機宮諸人也都到了。眾人相見,更無多話,乘船渡過黃河。踏上河岸,兩大高手拔足便走,端端逝如驚電,瞬息間便只見兩個小點。凌水月見二人並駕齊驅,難分高下,心中微凜,取勝的把握又減了幾分。
風憐見狀,催馬趕上。諸人早巳商議了調虎離山之計,欲趁梁蕭被釋天風纏住,搶下花鏡圓,孰料火流星不待眾人出手,早已潑喇喇一陣疾跑,奔出數十丈外。眾人大驚,拍馬緊追,但火流星何等腳力,片刻間人馬無蹤,只留下裊裊輕塵。凌水月和秦伯符相顧駭然,均想:「這梁蕭算無遺策,說不定這次比鬥輕功也有必勝之法,我等恐怕中了他的狡計?」
風憐趕出一程,迫近前方二人,釋天風聽到蹄聲,回頭笑道:「這匹馬跑得挺快,莫要被它追上了?」說著加快腳程,梁蕭見風憐趕來,再無顧慮,催動內力,咬住釋天風不放。二人一馬沿路飛奔。釋、梁二人均已知曉對方虛實,情知來日方長,短途間難分勝敗,是以餓了同吃,倦了就睡,遇上風雨也各自覓地躲避,並不十分緊急。忽忽行了七八日光景,長江滾滾,已然在望。
抵達江岸,風憐要看江上風景,眾人便即停步歇息。梁蕭極目眺望,但見遙山聳翠,遠水翻銀,船舶往返,鷗鷺齊飛。想起當年那場血染大江的鏖戰,宋元兩軍無數生靈埋骨江底,而今眼目下,卻已不見了血火滿江、屍骨斷流的影子,便似那場爭奪天下的大戰不過南柯一夢,須臾成空,唯有這條長江逝水,無語東流。傷懷之際,忽聽釋天風嘟嚷道:「晦氣晦氣,兩個小崽子囉哩囉嗦,這些窮山惡水有什麼好瞧的?」梁蕭回頭望去,但見風憐騎在馬上,和花鏡圓指點江山,縱情說笑。釋天風則背著雙手,踱來踱去,一臉不耐。梁蕭心道:「此老精力矍鑠,奔走已久,也不見疲憊;過江之後,恐怕還有一場好比。」
釋天風踱了半晌,不由著起惱來,嚷道:「不等了。你們不走,我過江去了。」瞧得附近有船停*,跑過去抽了一根竹篙,折斷一截,飛身踏上,使出「乘風蹈海」的輕功,在江面上滑出兩丈。風憐驚道:「師父,不好,這老頭兒本事太大,咱們快尋船過江去。」
梁蕭含笑不語,尋思道:「用這法子過江,原也不難,但步人後塵,算不得本事。」一轉念,取來兩根竹篙,握在雙手,左手竹篙一撐,篙身忽屈忽直,將他凌空送出三丈。梁蕭右手竹篙探出,嗖地插人江中,竹節虛心,浮力甚大,乍沉又浮,梁蕭借力一個觔斗,又縱出五丈,右手竹篙復又探出,竹篙沉浮之間,再將他送出三丈。兩根竹篙這般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梁蕭便似一隻長腿鷺鷺,在茫茫大江上恣意行走。釋天風回頭一瞧,不禁脫口叫道:「梁小子,好手段!」
這二人各逞神通,橫渡長江,江上船夫漁翁盡已瞧得傻眼,只望著那兩人飛逝如電,你追我趕。梁蕭手中竹篙使得興發,突地後發先至,從釋天風頭頂掠過,左篙一撐,當先落到南岸。釋天風尚在江中,見狀面色灰敗,嚷道:「罷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陣。哼,你既然上岸,幹麼不先走一步。」說話聲中,也飛身上岸。
梁蕭笑道:「我徒兒還沒過江呢!再說釋島主一根竹籬便能渡江,不才卻用了兩根,可說佔了老大便宜,高下之別,明眼人一瞧便知。」這一番馬屁拍得釋天風心花怒放,捋鬚笑道:「說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壞,見識更加了得,這麼一說,老夫確是厲害那麼一些兒。」他一時高興,邊說邊拍了拍梁蕭肩頭,梁蕭知他性直隨便,瞧他伸手拍來,也不躲閃,泰然受之。
不一陣,風憐二人乘渡船過來,見岸上二人談笑歡洽,都覺驚奇,只聽釋天風大聲道:「說起來,方纔你手裡兩根竹竿,行動遠為方便,在江心使招槍法,給我兩篙,老夫躲閃之間,腳下慌亂,非得撲通一聲落水不可。故而這勝負之數,還需仔細推敲。」梁蕭笑道:「不然,倘若釋島主折下竹節,當作暗器,按鏢法給我兩記,我這兩根竹竿勢必折斷,豈不也是撲通一聲,落水無疑麼?」
花鏡圓聽得好笑,接口唱道:「老烏龜,大烏龜,撲通撲通落下水。」釋天風腦子糊塗,但這罵人話兒卻還分得清楚,當即兩眼一瞪,說道:「我抓過你就這麼一擲,包管你也撲通一聲,變成一個活脫脫的小烏龜。」花鏡圓瞧他眉眼凶狠,心裡害怕,吐了吐舌頭,躲在風憐身後。
一過長江,路途便已過半,兩人各自加快腳程。釋天風年紀雖邁,但天賦異稟,氣息悠長,較之少年人不遑多讓;梁蕭無論內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時旗鼓相當,誰也拉不下誰。
行了數日,抵達錢塘江畔,梁蕭駐足江邊,挽起衣衫,向著浩浩江水拜了三拜。眾人不解其意,都覺詫異,釋天風多嘴詢問,梁蕭卻是神色慘淡,一言不發。釋天風撓頭半晌,猛然醒悟道:「好哇,梁小子你向江神默禱,助你取勝,是不是?」梁蕭還未答話,卻見釋天風面向著東方,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個諾,不由怪道:「釋島主這是作什麼?」釋天風嘿然不語。梁蕭眉頭一皺,正要作罷,釋天風見他不加追問,反而憋不住了,說道:「梁小子,我給你說,方才老夫向東海海神許願,倘若此番勝出,定以烏牛白馬答謝,嘿嘿,你那江神不過芝麻大小個官兒,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搖頭晃腦,甚為得意。
梁蕭不覺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勝負,哪知道生離死別之苦。說起來,阿雪生時並不傑出,死後怕也做不得錢塘江神,頂多是個孤苦伶仃的小鬼罷了。」想到此處,胸中一酸,幾乎兒當著眾人落下淚來。
入夜時分,眾人覓地休息,梁蕭叫過風憐道:「此去天機宮,必有一場惡戰。我對頭甚多,全身而退頗為不易。倘使我有不測,你也毋須難過,騎了火流星趕快逃命。這幾日,我將生平武功演成口訣,自今晚傳授與你,但能領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風憐美目中淚水滾動,顫聲道:「師父,咱們不若將鏡圓還給老頭兒,回西方去吧。」梁蕭臉色一沉,道:「你要違抗師命麼?」風憐從沒見他如此嚴厲,一時低了頭,淚水奪眶而出。梁蕭硬起心腸,道出心法口訣,逐句講解,直待三更時分,師徒倆方才各自歇息。
這般白日裡賭鬥輕功,夜裡傳授口訣,三日光陰轉瞬即過,括蒼山遙遙在望。前一日,梁蕭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時不到,又被釋天風迎頭趕上,不由暗自作惱,自付十年苦練,竟還勝不過一個古稀老者,真是莫大笑話,早知如此,便該晝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強,將這老人拖垮。倘使這般不勝不敗,拖至天機宮內,對自己殊為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釋島主,咱們就在山前分個勝負如何?」釋天風道:「怎麼說?」梁蕭指著遠處一株秀出於林的大檜樹道:「就以那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釋天風笑道:聲未落,已如風掠出。梁蕭足下一緊,緊緊跟上。
兩人快似浮光掠影,頃刻間,離大檜樹不足十丈,兀自平肩並馳。梁蕭見勢,忽地揮掌拍向釋天風。
釋天風咦了一聲,回掌迎敵,足下稍緩,不防梁蕭掌力忽又一縮,趁機艙出丈外。釋天風哇哇怒叫,十指揮彈,「無相神針」鋪天蓋地射將出來。梁蕭不過虛招使詐,釋天風卻是招招狠辣,他只得轉身抵擋。一時兩人拳來腳往,總不讓對方輕易上前。正鬥得激烈,身邊紅光一閃,風憐乘了火流星奔至檜樹前,跳下馬來,笑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別爭啦,最先到的是我呢!」梁、釋均是一愕,齊齊停住拳腳。花鏡圓也笑道:「這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次比鬥輕功,你們誰都沒勝,白白送個便宜給我們。」他拉緊風憐的手,眉開眼笑,緊挨她站著。
梁蕭哭笑不得,皺眉道:「風憐,別要胡鬧。」風憐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我才不是胡鬧。你說了,以這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不是麼?」梁蕭道:「此次比鬥只限我和釋島主,誰讓你來摻和?」風憐冷笑道:「你們兩個自負輕功了得,卻輸給了我這小女子,還有臉再比麼?」她恣意狡辯,梁蕭未及答話,釋天風早已暴跳如雷,叫道:「小丫頭,誰輸給你了?你要不是騎了馬,早就被我拋到幾千里外去了。」風憐見他氣勢兇猛,心頭微怯,說不出話來。花鏡圓卻撅嘴道:「姑公公你說得不對,書上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聰明人就要會利用外物,你們有馬不騎,有船不坐,偏要兩條腿跑路,豈不是大大的蠢材麼?」
釋天風怒道:「小羔子胡說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嘴。」又瞪了風憐一眼,道,「你說我輸了,好啊,咱們比劃比劃,看誰厲害?」話未說完,一掌便向風憐拍到,梁蕭橫身擋住,掌勢一帶,便將釋天風掌力卸開。釋天風兩眼翻白,叫道:「還要打麼?」梁蕭冷笑道:「釋島主,說話歸說話,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兒,不才勢難袖手旁觀。」釋天風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來修理你的賴皮徒弟。」梁蕭哼了一聲,冷然道:「釋島主大可試試。」
風憐看見他二人又起爭執,忙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是當世高手,願賭服輸,既然我先抵達樹下,凡事都須由我作主。」梁蕭雖也不滿她的所為,但釋天風既對風憐不利,他自又轉到風憐一方,接口道:「不錯,小娃兒適才說得極是。君子善假於物,你雖勝得取巧,卻也贏得聰明。有什麼話只管說,我定然給你撐腰。」風憐大喜,笑道:「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釋島主既然輸了,就要如約退出紛爭,不再糾纏我師父。」釋天風臉一黑,便要發作,忽聽花鏡圓道:「姑公公,奶奶常說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釋天風聽得心頭一喜,忘了生氣,咧嘴笑道:「花無媸那婆娘真這麼說?」花鏡圓點頭道:「不過,我這次回去之後,便要告訴奶奶,說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賴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輸了要賴,輕功輸了又要賴,是個大大的老賴皮。」釋天風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烏龜的大臭屁……」正要開罵,忽而忖道:「不對,花無媸那婆娘最疼小烏龜,小烏龜說話無有不聽,倘使小烏龜這麼加油添醋一說,天機宮再傳到江湖上,不止老子聲名掃地,靈鰲島上下也沒臉見人了。」想著頗為躊躇,忽一頓腳,咬牙道:「罷了,事情我答應,但這個輸老子萬萬不認。」
風憐笑道:「不認輸無關緊要,答應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麼?師父你既然輸了,是不是就該如約將阿圓交給釋島主?」梁蕭一愕。風憐拉住他衣袖,低聲道:「師父,你是大英雄大豪傑,拿小孩子當人質,叫他爹爹媽媽擔心難過,本就不對。」梁蕭默立許久,忽地歎了口氣,拉過花鏡圓,交到釋天風手裡。
釋天風詫道:「梁小子,你當真答應把人給我?」梁蕭冷然道:「島主答應得,梁某為何答應不得?」釋天風怔了怔,哈哈笑道:「說得是。」拉了花鏡圓便要動身。花鏡圓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釋天風皺眉道:「小娃兒還有什麼話說?」花鏡圓瞪著梁蕭道:「我知道你嘴裡服了,心裡卻不歡喜,我走了以後,你不許怪罪風憐姊姊。否則,哼,我饒你不過。」
梁蕭皺眉道:「你有幾多斤兩,敢來脅迫我?」花鏡圓脖子一梗,大聲道:「我現今打不過你,但我長大了,一定蓋過你。」風憐見他這般強項著為自己出頭,大為感動。
梁蕭打量花鏡圓片刻,點了點頭,道:「你年紀不大,志氣卻不小,好,衝你這句話,我不怪罪於她。」花鏡圓皺起小鼻子,哼了一聲,轉眼瞧著風憐,想到離別在即,眼圈頓時紅了。釋天風將他抱起,嘻嘻笑道:「梁小子,後會有期。」展開輕功,往括蒼山一道煙去了。
梁蕭轉過身來,默然而行,風憐低頭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師父,你若不歡喜,打我罵我都行,別要這般不說話,憋死人啦!」梁蕭見她眉眼紅紅,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歎道:「你做得很對,我幹麼打你罵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罷了。」他見風憐神色驚訝,便道,「如今想來,我拿花鏡圓做質,確是意氣用事,只為我一人心安,全不為他人作想。想不到,過了這麼些年,我還是脫不了這任性妄為的脾性。」風憐喜道:「這麼說,你不怨怪我啦?」
梁蕭道:「今日之事,其錯在我。你能不避責罰,逼我放人,甚有膽識。這世上,不論做學文習武,要想超邁前人、卓然成家,都須得有這分膽識氣度。高手相爭,末流者比試招式機巧,次者拚鬥內力深淺。而真正頂兒尖兒的人物,比得卻是氣度胸襟。你根基甚淺,智謀稍遜,按理學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長於崑崙山下,天高地迥,瀟灑不拘,這分氣度襟懷,尋常武人都難望其項背!」
風憐見他不但不罵,還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喜極忘形,笑道:「其實我也沒什麼氣度胸襟,只是打心眼裡便沒把你當師父。」梁蕭不覺莞爾,心道:「放眼天下,只怕沒幾個人能說出這等話,這女孩兒當真胡鬧。」
卻聽風憐又道:「說到氣度胸襟,釋天風神神道道,又有什麼個氣度?」梁蕭道:「話不可如此說,釋島主執著於勝負,為求一勝,不斷砥礪自身,得一敵手,更是如獲至寶。如此執著武學之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此外他患過失憶之症,常處半夢半醒之間,正合無法無相之妙詣,詼諧無方,難以匹敵。」風憐笑道:「敢情他是誤打誤闖成了高人。師父,那你還去不去天機宮?」梁蕭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闖進去。但手無人質,也只好趁夜潛入了。」風憐奇道:「天機宮的人真那麼厲害?」梁蕭道:「未必厲害,只是當真動手,卻有些道不出的尷尬。」
師徒二人正自談論,忽見迎面走來兩人,其中一人遠遠叫道:「是梁老弟麼?」梁蕭認出來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後隨了一名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年,額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訥。梁蕭得見知已,心頭一喜,笑道:「三秋兄,別來無恙?」明三秋搶上數步,一把將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想死為兄了,我生怕晚來一步,平空錯過。」梁蕭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環顧四周,說道:「說來話長,梁兄弟,咱們尋個安生地方,再說不遲!」梁蕭心頭疑惑,點頭應允。四人尋了一處清淨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著那青衣少年道:「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傑,鑽研算學,略有小成。」梁蕭見明三秋談笑間頗有得色,知他對這弟子明貶實褒,也暗暗替他高興,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賀。」又向朱世傑拱手道:「朱世兄請了。」朱世傑面紅耳赤,幾乎將手中杯盞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傑久仰梁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見,幸何如之?待……待會兒定……定要好好請教……」他吞吞吐吐,頗見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梁老弟勿怪。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訥寡言,不擅與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說不了兩句話,今日只因對你景仰已久,方才說了這麼多,已算是大大破例了。」梁蕭笑道:「哪裡話,所謂智者不言,大音希聲。朱世兄內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風!」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傑則滿臉激動之色,望著梁蕭,大有知己之感。風憐瞧他眉眼死板,一舉一動處處透著侷促,不覺忖道:「這木頭人兒倘若一
天到晚不說話,誰嫁給他,豈不要被生生悶死麼?」
卻聽明三秋道:「梁兄弟,這些年你上哪裡去了?為兄時刻留意,卻始終沒你消息。」梁蕭說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問道:「聽說西方有厲害數家,可是當真?」朱世傑聽了這話,身子前傾,目光炯炯,盯著梁蕭。風憐見他眼中神采煥然,迥異先時,不覺甚是詫異。
梁蕭啜了一口茶,道:「那裡千多年前,倒是賢哲輩出,算學精妙,較中土猶有過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澆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學機關都被斥為異端,日益衰微。公卿百姓大多愚鈍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學為何物了。」明三秋捋鬚歎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聽你一說,不去也罷!」朱世傑眼神也是一黯。對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聽說你擒了花無媸的孫子,要到天機宮尋仇,可是當真?」梁蕭歎道:「三秋兄從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靈通得緊,況且此次雲殊連發十二道神鷹令,曉喻武林。如今許多好手都在來此的路上。我也是聽到消息,晝夜兼程,從金陵趕來知會於你。梁老弟,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暫避鋒芒,方為上策。」
梁蕭未料自己一發牽動中原武林,更料不到雲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義氣深重,梁蕭五內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見上曉霜一面,著實無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曉霜的痼疾,一過十年,委實叫人掛念……」他說到這裡,忽見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絲悲憫之色,梁蕭何等聰明,瞬間覺出有異,遲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曉霜的近況?」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實不願以實相告。」梁蕭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曉霜到底怎麼了?三秋兄,你……你千萬不可瞞我。」明三秋只覺他手勁奇大,幾乎將自己手臂捏斷,不覺皺眉道:「梁老弟,你須得冷靜從事,要麼我寧可不說。」梁蕭一征,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緩緩道:「三秋兄說得是,還請直言相告。」
明三秋歎了口氣,道:「我雖脫離天機宮,但宮中故舊尚多,這些年多有往來。據他們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韓凝紫,在漢水邊遇害。事後那女魔頭眼看難逃公道,也揮劍自盡。梁老弟,你須得想開些,有道是:『酒賤常嫌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世間事原本悲苦者多,歡樂者少。況且事隔多年,傷心也是無用,莫如節哀順便,自解為好……」說到這裡,忽見梁蕭面色青灰,嘴唇微顫,眼中茫茫然一片,全無神采,不由心頭一驚,岔開話道,「梁老弟,如蒙不棄,為兄陪你喝上幾杯。」說罷招呼小二上酒。
風憐見梁蕭這般模樣,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覺人手冰涼,忍不住道:「師父,別太傷心了……」梁蕭身子一顫,甩開她手,搖頭道:「對不住,我心裡亂得緊,告……告罪,失陪則個……」他語無倫次說了這幾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時,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內,與桌面齊平。
梁蕭動身奇快,奔出數丈,眾人始才還過神來,風憐叫道:「師父!你上哪兒去?」追出茶社,只見他奔走如飛,頃刻間便只剩一個灰色小點,風憐催趕火流星,追到山前,卻見林藹蒼茫,哪還有梁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