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馬王離群,馬群頓生潰亂。眾人趁機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馬乏,野馬性子又極為剽悍,堵截數次,漸自攔截不住。眼瞧著馬群又要潰圍而出,忽見東北方一團紅光冉冉飄來。
梁蕭乘馬趕至,一拍馬頸,紅馬縱蹄嘶鳴,野馬群轟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團。眾騎士圍將上來,梁蕭用突厥語叫道:「馬王在此,不必用強。」眾騎士見他騎乘紅馬,個個面露驚容,哄然叫道:「阿忽倫爾,阿忽倫爾……」梁蕭不解其意,也不欲多問,向那少女朗聲叫道:「你們回哪裡去?」少女雙頰淚珠未干,聽他一問,不禁破涕為笑,遙指西邊道:「去那裡。」梁蕭輕提馬鬃,紅馬會意,忽喇喇向西馳去,野馬自是以它馬首是瞻,一時萬馬奔騰,復又向西馳去,眾騎手喜不自勝,紛紛尾隨。
行了約莫百里,人馬皆乏,一名騎手趕上來,請求休憩,梁蕭勒馬停住。不一陣,數十騎擁上來,騎士紛紛下馬,為首是名老者,著一襲描金短衫,頭頂闊大皮帽,額寬鼻挺,身軀高大。左邊是那紫衫少女,右旁是一個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槍,雙目平視前方,神態據傲。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語說道:「我是這裡的族長歐倫依。年輕人,你說突厥話,是突厥人嗎?」梁蕭道:「我不是突厥人,你們呢?是突厥人嗎?」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們是精絕人!」梁蕭奇道:「精絕人?沒聽說過?這又是什麼地方?」那青年聽得甚不入耳,哼了一聲。歐倫依微笑道:「這裡毗鄰西崑崙,說起來,精絕故國破滅很久了,我們在崑崙山下已經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輕人,你從哪裡來?蒙古還是漢地呢?」他見多識廣,自梁蕭容貌舉止上,大致猜出了他的來歷。
梁蕭尋思道:「無論蒙古漢人,只怕都不會拿我當族人,天下雖大,卻無我立錐之地了!」當下歎道,「我一介浪人,無國也無家。」歐倫依見他不肯相告,只得轉過話頭道:「那麼敢問大名。」梁蕭心道:「說出名字,豈非自認出身?」略一沉吟道:「你便叫我西崑崙吧!」
精絕人不論賢愚,都聽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見他降服馬群,心生佩服,均想與他結交,哪知此人遮遮掩掩,來歷也不願吐露半分。精絕人素以誠懇待人,對他好感大消。唯有歐倫依瞧出梁蕭似有隱衷,點頭笑道:「好,西崑崙,多謝你收服馬群,你要什麼酬勞,儘管說罷?」
梁蕭搖頭道:「我不要酬勞。」聽得這話,眾人更露出詫異之色。歐倫依哈哈笑道:「那麼,如不介意,請你去我們的營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絕姑娘的舞姿罷!」梁蕭見他言辭懇切,不便推辭,拱手笑道:「聽憑吩咐!」眾人歡然大笑。歐倫依手指短髭青年道:「這是我侄孫捷蘇,精絕人中最驍勇的戰士。」捷蘇略略點頭,算是招呼。
歐倫依又引介那名紫衫少女道:「這是我孫女……」少女不待他說完,便道:「我叫風憐,精絕人中最美的姑娘。」眾人笑成一片,梁蕭也不覺莞爾,風憐緊盯著紅馬,眼中流出敬畏神氣,說道:「西崑崙,你能降服阿忽倫爾,很了不起啊!」梁蕭皺眉道:「阿忽倫爾?」風憐道:「精絕語中,阿忽倫爾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蕭由衷讚道:「火流星,好名兒。」風憐輕哼一聲,噘嘴道:「先前不失手,馴服它的一定是我才對!」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轉來轉去,好不羨慕。
梁蕭一拍紅馬頸脖,笑道:「風憐,既然你喜歡火流星,我就把它讓給你!」話一出口,人人失色,風憐如處夢裡,未及答話。歐倫依揮手止住她,正色道:「西崑崙,你知曉阿忽倫爾的寶貴,就不會輕易許下諾言。阿忽倫爾是崑崙山下萬馬之神,不僅腳程第一,而且神力驚人,它所過之處,能帶走了所有精壯馬匹。你知道麼,這些野馬,多曾是牧馬人馴服的坐騎,人們常說:一匹阿忽倫爾,抵得過崑崙山下所有的馬群。」
梁蕭擺手道:「正因寶貴,是以最喜愛它的人,才配與它為伴。何況大丈夫一諾千金,決無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至風憐身旁,伸出鼻孔,聞她秀髮,風憐伸手輕撫它的鬃毛,再瞧梁蕭一眼,眉眼竟已微微泛紅,泫然欲泣,忽地輕聲道:「多謝……」不待梁蕭答話,早已縱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煙試馬去了。眾人瞧她紅衣紅馬,飛逝如電,當真是名駒美人,相得益彰,便如草原之上飄起一團烈焰,驚艷之餘,齊齊喝起采來。
梁蕭凝望風憐背影,心頭浮起另一個乘馬的少女影子,胸中一痛,歎了口氣,回頭望去,忽見捷蘇狠狠瞪視自己,眼裡大有敵意。梁蕭心中恍然,只淡淡一笑,並不理會。
歇息片刻,精絕人奉上野味美酒,眾人正當飢餓,當下狼吞虎嚥,飽餐一頓。梁蕭沉默寡言,眾人也不便多問。風憐坐得不遠,時時拿眼覷他,一旦梁蕭轉眼回望,她便垂下螓首,雪白的脖子泛起一抹嫣紅,如染胭脂。
吃飽喝足,眾人啟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數日,遙見前方溪谷出現許多雪白帳篷,精絕人望見家園,不禁齊聲歡呼。
早有快馬通報,精絕男子乘了馬自營地裡衝出來,與同胞歡然相擁,這些男子清一色黑髮碧眼,剽悍瘦削。婦女們也擁到帳外,多為年少女郎,個個腿長腰細,豐腴白膩。風憐乘火流星馳上去,翻身下馬,與女伴擁在廣處,唧卿咯咯,說笑不停。
歐倫依揮鞭遙指,對梁蕭笑道:「西崑崙,你瞧,小月亮墮進星子中啦!」梁蕭見那些女郎們雖也美麗,但與風憐一比,盡皆失色。眾女四面圍著她,真如眾星捧月一般,一時莞爾,心道:「小妮子自稱精絕族最美的姑娘,卻也不是胡吹大氣。」
眾人擁馬入營,卻見營中青煙裊裊,每座帳篷都描畫著一把小劍,帳前立了一個冶鐵大爐,許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擱在打鐵砧上。只見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來,躬身道:「族長,恭喜你成功歸來。」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訝色。歐倫依笑道:「全虧西崑崙幫助,咱們的功勞麼?連一粒草籽也比不上。」眾人目光齊刷刷投注在梁蕭身上,女人們交頭接耳,風憐早已快嘴快舌,說出了來龍去脈。
梁蕭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許多力,我只是多些運氣。」歐倫依笑道:「是啊,從來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兒們很辛苦,卻少了些運氣。」捷蘇等一眾戰士正覺沮喪,聽得這話,精神稍振。歐倫依又指著那名中年男子,道:「西崑崙,我與你引介,這是我兒子鐵哲。」梁蕭與鐵哲相對作禮,歐倫依又問道:「鐵哲,咱們不在,可有大事?」鐵哲道:「安吉納的突厥馬賊來犯過,但沒近營地,就被咱們打退了。」歐倫依濃眉一皺,重重哼道:「這筆賬將來再算。」
梁蕭仔細打量鐵哲,只見他衣衫殘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長,倒似冶鐵匠人。鐵哲再不多言,向眾人微一欠身,自去張羅酒肉。眾人人帳,席地圍坐,風憐端了一壺葡萄酒,給梁蕭斟滿,低聲道:「西崑崙,阿爸是個沒嘴的酒壺,不會說話,你別怪他。」梁蕭不解道:「我怪他作什麼?再說了,不愛說話的人,通常都很有本事。」風憐喜道:「對呀,他是勇敢的戰士,還是最靈巧的工匠。」忽見捷蘇死死盯著這邊,秀眉一蹙,轉身去了。
此次圍獵,精絕人獲得三千多匹雄壯駿馬,更得到崑崙馬神火流星,歡喜之情無以言表。當晚燃起篝火,殺羊烹牛,大開盛宴。一時酒肉飄香,光影紛亂,男男女女縱情歌舞、不飲自醉。族中長老輪番敬酒,梁蕭酒到即干,並不推辭,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邊歌聲漸漸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錯亂,終於迷迷糊糊,一下子醉了過去。
待得醒來之時,梁蕭鼻間充滿香草氣息,隱約覺察有人用浸濕的毛巾給自己擦臉,一轉念,驚覺自己躺在一張氈被上,慌忙張開眼睛,正瞧見風憐白裡透紅的嬌靨,風憐見他張眼,歡然笑道:「你醒啦。」
梁蕭支起身子,苦笑道:「慚愧慚愧。」風憐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來,別亂動。」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遞到梁蕭嘴邊,梁蕭喝下羊奶,默運內功,驅走酒意,遙聽得遠方尚有鼓樂之聲,便道:「宴會還沒散嗎?」風憐笑著點點頭,說道:「你醒得真快,我當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碗酒!醉得像團爛泥……」說到這裡,她抿嘴笑道:「喝醉了還哭鼻子,不害躁麼?」
梁蕭一征,醉後的事他一概不知,但聽起來似乎出了醜,不由苦笑,卻聽風憐道:「你哭得好厲害,每個人都聽見啦。爺爺親自把你扶到這裡來。他說,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這個小丫頭,在眾人面前哭,會很難堪。他還說,你……你有許多傷心事,你的眼中,那憂鬱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還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觸梁蕭臉上那道疤痕,但又彷彿燙了手一般,一碰即收,滿面羞紅。
梁蕭別過頭去,淡然道:「我沒事了,你出去吧。」風憐默然片刻,邁著細碎的步子出帳去了。梁蕭待她出去,適才直起身來,望著搖曳燈火,心頭恍兮惚兮,想起諸多往事,眼中漸漸朦朧一片。
忽聽帳外傳來激烈爭吵聲,聽得出一個是風憐,一個則是捷蘇,二人精絕語說得快極,梁蕭不甚明白,忽聽風憐尖聲大叫,梁蕭一跳而起,掀簾而出,卻見不遠處,捷蘇似乎喝醉了酒,雙臂箍住風憐,鼻息粗重,眼光灼熱,風憐竭力掙扎,尖聲叫罵不已。
梁蕭面色一寒,叫道:「放開她!」他嗓音不高,卻自具威嚴。捷蘇為他氣勢所奪,雙臂略鬆,風憐趁機掙脫,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臉飛奔而去。捷蘇退了兩步,按著肩頭,惡狠狠瞪著梁蕭,梁蕭目光並不相讓,沉聲道:「你若喜歡她,就不該逼她。」捷蘇握緊拳頭,怒道:「這是精絕人的事,你憑什麼來管。風憐是我的,誰也奪不走。」梁蕭見他怨毒神情,微一冷笑,正要轉身入帳,忽聽遠處傳來號角聲,淒厲刺耳,響徹夜空。捷蘇臉色微變,撒腿奔向集會處。
梁蕭忖道:「出了什麼事體不成?」當下隨在捷蘇身後,尚未走近,便聽歐倫依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安吉納,你這條蒙古人的狗,你來這裡幹嗎?你不怕精絕的戰士將你碎屍萬段嗎?」
梁蕭從人縫中望去,只見歐倫依坐在上首,下方站著四個身著繡花長袍的色目人,為首一人高高瘦瘦,眼神陰鷙。聽歐倫依說罷,咧嘴笑道:「歐倫依,你真比發情的兒馬還要莽撞呢?你殺了我,海都汗能放過你嗎?今天我是窩闊台汗國的使節,奉命向大汗的僕人征討貢物。」捷蘇不待歐倫依說完,冷笑道:「精絕人從來不是海都的僕人,也不會向你的大汗納貢稱臣。」安吉納冷笑道:「蠢東西,你自以為擋得住花斑豹的鐵騎嗎?」捷蘇頓時踏上一步,歐倫依揮手止住,對安吉納道:「好吧,你先說,海都他要什麼?」安吉納嘿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駿馬,一千個精壯的工匠,三百個美麗的姑娘,嘿,還要精絕族最鋒利的寶劍。」
場中彷彿炸了鍋一般,發出震天的怒吼聲,所有的精絕男子都拔出馬刀。安吉納卻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說了,要麼交納貢物,要麼交戰,歐倫依你任選一樣。不過,我十日之內不去覆命,花斑豹就會傾巢而出,那時候,就是精絕族的末日。」精絕人呵斥之聲大作,震得四面帳篷瑟瑟發抖。歐倫依一揮手,眾人頓時噤聲。歐倫依緩緩道:「安吉納。」安吉納嘻嘻笑道:「怎麼啦?歐倫依,你想明白了嗎?」
歐倫依點點頭,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訴海都,歐倫依不會交出一匹駿馬,也不會給他一把刀劍,更不會獻上半個姑娘。精絕人只有戰士,沒有僕人。」精絕人聞言,哄然道:「對,只有戰士,沒有僕人。」
安吉納的臉色倏地鐵青,厲聲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燒起來,崑崙山也會化為灰燼。精絕人,一旦開戰,無論你們上天入地,都將無處可逃。」歐倫依騰地站起,目光凜冽,喝道:「滾走吧,趁精絕人的怒火還未燃燒起來,安吉納你快逃命吧。」他白鬚四散,身軀高大彷彿身後聳峙的崑崙大山,神威凜凜,氣勢逼人。
安吉納為他一喝,情不自禁退了半步,咬牙一哼,拂袖便走,忽聽有人叫道:「慢著!」只見捷蘇一手按刀,攔住去路,安吉納冷冷道:「你要做什麼?」捷蘇道:「安吉納,我們圍獵野馬時,你偷襲過我們的營地嗎?」安吉納冷笑道:「那又怎樣?」捷蘇面色一沉,喝道:「那麼拔刀吧!」安吉納冷笑不語,捷蘇又跨上一步,馬刀帶起一股疾風,咻地劈出,安吉納不料他真敢動手,倉惶後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護衛,捷蘇刀鋒一側,錚錚數響,對方兩把鋼刀盡遭截斷,捷蘇舉刀橫推,血花四綻,兩顆人頭張口怒目,跳在半空。
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繞到捷蘇身後,暴喝一聲,揮刀猛斬,捷蘇頭也不會,斜下回肘,當得一聲,刀柄撞在那人刀側,那人虎口一麻,鋼刀嗖地彈回,劈中額角,當即斃命。
安吉納怒叱一聲,綽刀撲上,捷蘇刀勢倏沉,二人刀鋒相交,安吉納鋼刀又復折斷,捷蘇揮刀上掠,安吉納淒叫一聲,捂著左耳騰騰騰倒退三步,指縫間血如泉湧。捷蘇挑起地上半隻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聽你大汗的教訓。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讓他來取吧。」安吉納眼光怨毒,死盯著捷蘇的馬刀,忽地點頭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精絕的刀劍果然鋒利得很。」捷蘇聽出嘲諷之意,下巴微揚,傲然道:「你要換刀再鬥嗎?」安吉納冷笑道:「機會多的是。」不顧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馬,得得得去得遠了。精絕人瞧他去遠,發出如雷歡聲。梁蕭暗自讚許:「精絕族人雖不多,活得卻挺硬氣。」
卻見歐倫依手一揮,眾皆肅靜,歐倫依沉思片刻,問道:「鐵哲,你說,現在該怎麼辦?〞鐵哲搖頭道:「不能戰!只能逃!」眾人一片嘩然。捷蘇極是不滿,叫道:「為什麼要逃?精絕的戰馬能把蒙古馬遠遠拋開,精絕的戰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鐵哲盯著歐倫依,一言不發。
歐倫依歎道:「不錯,我們的戰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戰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還要留人照拂婦幼老弱呢!花斑豹的崑崙大營鐵騎三萬,能征慣戰。真打起來,我們贏得了嗎?」精絕人聞言,紛紛露出沮喪神色。歐倫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啟程,撤往劍谷。」精絕人聽到最後兩字,盡皆流露出古怪神色。梁蕭正自奇怪,忽聽風憐低聲道:「劍谷是崑崙山中一個險要地方,精絕人在那裡躲過好幾次。」
梁蕭回頭望去,見她雙目紅腫,睫毛上尤自掛著淚珠,不由歎道:「方纔的事,別放在心上。」風憐緊咬朱唇,恨聲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殺了他。」轉身跨上身旁的火流星,忽喇喇向營外馳去。梁蕭叫道:「你去哪裡?」風憐卻不答應。梁蕭見眾人無暇理會這邊,只怕風憐孤身遇險,便牽過一匹駿馬,隨後趕上。二人一前一後,在月光下馳騁。風憐見梁蕭跟來,按轡徐行。梁蕭催馬趕上,默然相隨。
兩人並轡馳了一陣,前方出現一座小丘,月正當空,在丘頂瀉了一層銀砂,白亮晃眼。風憐促馬上丘,落馬坐下,梁蕭將馬留在山下,步上丘頂,說道:「明日就要啟程,不去收拾行裝嗎?」風憐小嘴一撅,道:「有姊妹們張羅,才不用我操心。」梁蕭笑道:「原來你是個不愛做事的懶女孩兒。」風憐急道:「才不是,我打三歲就幫阿媽擠牛奶,照拂小羊羔兒,精絕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織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兒,就怕呆上一刻,捷蘇又來羅皂。」梁蕭道:「我瞧他武藝很好,也有英雄氣概。」風憐怒道:「你還幫他說話!」梁蕭不好分辯,仰天笑道:「今天月色卻好。」風憐瞥他一眼,嗔道:「你這個大滑頭兒。哼,他再敢那樣對我,我一定殺了他。」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銀亮的小匕首,在梁蕭眼前比劃,梁蕭向後一縮,道:「這是做什麼?」風憐見他假意露出驚惶神色,忍俊不禁,笑道:「這是我們精絕女子守護貞潔的東西,要麼刺死污辱你的敵人,要麼刺死自己。」梁蕭道:「那我還是躲遠些。」風憐奇道:「你又沒對我無禮,為什麼要躲得遠些?」梁蕭見她神色間全無矯飾,不禁忖道:「這女孩兒心性無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圖口舌之快。」當下笑了笑,不再多言。
兩人並肩靜坐,瞧著一鉤殘月,滿天星斗,耳邊微風颯颯,清涼如水,一時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蕭歎道:「男歡女愛也不可強求,你不愛捷蘇,該對他說明白才對。」風憐撇嘴道:「他比牛還笨,聽不懂人話。」轉眼望著梁蕭,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情愫,一時雙頰發燙,心跳轉沉。亂迷間,忽見梁蕭直起身來,神色專注,側耳傾聽,半晌道:「人數不少啊。」風憐奇道:「什麼人?」梁蕭道:「大約是蒙古人。」
風憐一驚,梁蕭皺眉道:「但願我猜得不對,要麼可是大事。」他跳上馬背,疾馳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一陣,忽聽遠處蹄聲漸響,梁蕭乘馬自黑暗裡鑽將出來,飛至丘下,高叫道:「是蒙古騎兵,快快回去。」
話未說完,坐下駿馬一顛,癱在地上,腿腹之間,插了數支羽箭。風憐花容失色,飛也似跨上火流星,將梁蕭援上,梁蕭攬住她纖纖細腰,振緩疾行。火流星奮蹄狂奔,頃刻間將追兵遠遠拋下,箭一般沖人精絕大營。眾人正自收拾行裝,聽得消息,不由得目瞪口呆。
捷蘇叫道:「絕無可能,蒙古人若要進攻,怎會派使者過來?」梁蕭道:「兵不厭詐!這是蒙古慣用之伎,先派使者麻痺敵手,而後趁夜奔襲,無往不勝。」捷蘇還要辯駁,歐倫依大手一揮,決然道:「西崑崙說得極是,捷蘇,你召集人馬擋他一陣,老弱婦孺,全隨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軍行蹤洩漏,索性大張旗鼓,舉火行軍,數千隻火把洶湧而來,燭得天地皆白。捷蘇倉促統軍出擊,尚未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絕戰士紛紛落馬,捷蘇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戰士已折了一半。蒙古人初戰告捷,氣勢如虹,一路喊殺而來,歐倫依指揮眾人在坡上支起鐵盾,盾後設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陣腳,蒙古騎兵衝殺數次,皆被擊退。
兩軍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屍累積,青青牧草染成血紅。黎明時分,曙光初現,鐵哲瞧出蒙軍顯露疲態,下令精絕騎兵換上鐵盔鐵甲,騎上從馬,馬身也披滿甲冑。歐倫依揮鞭一指,兩千鐵騎呼嘯而下,蒙古人舉弓相射,射中精鋼甲冑,箭鏃盡折,鐵哲恃弓強矛利,霎時間,將蒙古軍陣沖崩一角,直透陣心,數千蒙古軍將其團團圍住,鐵哲率軍穿梭不定,反覆衝擊,卻如滾水穿冰,融開一層,還有一層,兩軍彼此絞殺,一時難分勝負。
激戰半個時辰,捷蘇又聚集二百精騎衝下山坡,與鐵哲內外夾擊,蒙古騎兵抵擋不住,軍陣漸有潰亂之像,歐倫依喜上眉梢,歡然叫道:「孩子們勝啦!」精絕人齊聲高呼,給戰士助威打氣。
梁蕭佇馬歐倫依身後,瞧著血流遍地,耳聽人馬慘嘶,不知為何,只有說不出的憎惡,但覺蒙古人勝了,也無可悲之處,精絕人佔了上風,也不值絲毫歡喜,只尋思道:「誰勝誰敗,都不過在長草間留下幾堆白骨罷了,百年之。後,這些屍骨還能分出敵友麼?」想到這裡,萬念俱灰。
這時間,東方煙塵忽起,原野盡頭出現一隊人馬,其勢不下萬人,衣甲鮮明,赫然蒙軍裝束。精絕人在坡上瞧見,歡聲漸稀,一個個呆若木雞。蒙軍見援軍抵達,士氣大振,重又紮住陣腳。歐倫依稍一閉目,驀地睜開道:「精絕人,事到如今,還能退卻嗎?」眾人一愣,齊聲叫道:「不能!」歐倫依扯散如雪白髮,將長矛高舉過頂,高叫道:「投降者終身受盡屈辱,奮戰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絕人,無論男女,不管老少,但凡能夠騎馬引弓,都隨我來!」他促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將一名蒙古騎兵搠於馬下。
精絕人見老族長親自出戰,敵愾之心大起,不論白髮老者,還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紛紛馳下山坡,一時碧血橫飛,戰事更趨慘烈。蒙古援軍尚未奔近,忽地兵分兩路,兩翼包抄而來,分明是要截斷精絕騎兵的退路,圍而殲之。風憐見狀,召集二百個會騎馬射箭的年輕女子,結成一支女軍。女孩子們跨上戰馬,望著血腥戰場,個別膽量小的,已低聲啜泣起來,這哭聲彷彿瘟疫,傳染奇快,剎那間,老弱婦孺相擁而哭,響遍山坡。風憐想要呵斥,但話未出口,卻早已哽咽了,轉眼瞧瞧梁蕭,卻見他兩眼望天,無動於衷,不覺心中冷透:「我當他是個了不起的好漢,不想事到臨頭,卻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處,伸袖狠狠一抹眼淚,正要促馬衝下,忽聽聽梁蕭道:「風憐,你留下!」
風憐不及轉念,已被攬下馬來,梁蕭翻身跨上火流星,向眾人道:「你們守住山坡,不讓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嗎?」眾人呆住,風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驚疑,急道:「山下呢,山下怎麼辦?」梁蕭眉一揚,朗聲道:「交與我便是!」他凝視山下戰場,又望望身後婦孺老幼,驀地一股熱血湧上來:「人生一世,草長一秋,我梁蕭百劫之身,早已活得夠了,若將性命送在這裡,卻也不枉。」驀地抄起一張擋箭鐵盾,突入蒙軍陣中,一名蒙軍覷見,不及放箭,火流星來如閃電,早已奔近,梁蕭迎面一盾,將他連人帶馬,打成一團肉餅。一名百夫長見狀挺矛來刺,梁蕭擰住矛桿,神力進發,那百夫長心口如遭雷擊,矛尾前心貫人,後心透出,在他身上紮了個透明窟窿,其勢不止,逕向前飛,梁蕭馬不停蹄,搶到他身後,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紛飛,那百夫長猶如一堆軟泥,癱在馬上。
梁蕭人如虎猛,馬似龍驚,突人蒙軍陣中,左擋右刺,東馳西突,手下無有一合之將,勢若一道火光,將蒙古軍陣剖成兩半,直抵陣後,方要縱馬殺回,忽見前方援軍陣中帥旗高張,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頭虎目,體格格外強壯,前胸後背佈滿了銅錢狀紋身,乍眼瞧去,便如一頭蓄滿精力的金錢大豹,揮鞭指使,氣度迥異。梁蕭忖道:「這人就是傳言中的『花斑豹』了?」忽地催馬,直向帥旗衝去。
花斑豹本名阿魯台,是窩闊台汗海都義子,鎮守崑崙南北,驍勇絕倫,能生裂熊羆,號稱崑崙山下第一條好漢。此公有樁怪癖,無論春夏秋冬,打仗與否,從來不著片甲寸縷,只露出遍體豹紋,故而人稱「花斑豹」。他雖不被衣甲,但身經百戰,斬將奪旗,從未傷過,武藝十分驚人。此時瞧得梁蕭透陣而出,甚感駭異,喝令放箭。梁蕭盾牌揮舞,將亂箭一一盪開。火流星腳力更是驚人,蒙軍一輪箭罷,第二支箭猶未上弦,它已衝至帥旗之下。
花斑豹不料對手來得如此迅疾,大感吃驚,但他久經戰陣,對此強敵,也是夷然無懼,綽起大刀,疾喝一聲,如風劈出,梁蕭舉盾一擋,鐵盾敵不住花斑豹勢大力沉,頓被砍成兩片。花斑豹趁勢下推,斬向梁蕭頭頸,梁蕭眼疾手快,將刀桿攥住,兩人發力一擰,刀桿喀喇折成兩段。花斑豹虎口進裂,鮮血長流,半個身子俱都麻痺,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劇痛,早被梁蕭一矛貫穿。梁蕭大喝一聲,將這蒙古大將挑在矛尖之上,高高舉了起來。
主帥一合喪命,蒙人三軍震怖。梁蕭搖動長矛,殺入敵陣,花斑豹屍身紋滿豹紋,掛在矛尖上分外惹眼,驚得蒙古人鬥志盡喪,精絕人則士氣倍增,交鋒數合,蒙軍再也抵擋不住,吹起收兵號角,向後退卻,梁蕭一馬當先,趕上衝殺。火流星遇上戰陣,興奮異常,縱聲嘶鳴,馬群得聞鳴聲,不論傷疲殘跛,紛紛掙起,緊隨其後,竟不須精絕騎手駕御。如此一來,梁蕭本已是無敵統帥,火流星又有號令萬馬之能,一人一馬配合無間,統領精絕鐵騎,勢若掣電行雲,追亡逐北,殺得蒙古大軍伏屍三百餘里,兩萬騎兵幾乎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