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 第五卷 劫波卷 第九章 自古多情
    柳鶯鶯識得是賀陀羅與雲殊,驚道:「糟糕?」梁蕭劍眉一挑,淡然道:「你將風帆升起來,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轉那大木輪,曉霜,你與咼兒到艙內去。」柳鶯鶯急道:「你呢?」梁蕭道:「我隨後便來。」柳鶯鶯一怔,花曉霜忽地撲上,將梁蕭死死抱住,顫聲道:「蕭哥哥,我們不走也罷,你……你別行險……」

    梁蕭胸中一熱,豪氣奔湧,笑道:「區區麼麼小丑,何足道哉?」此時花生已運起大金剛神力,轉動樞紐,海船行駛開來。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車,以多種機關妙術,連接船心一個木輪,因有五輪,故名五行樓船,木輪一旋,四部水車同時飛轉,僅是花生一人,便將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飛。

    梁蕭眼見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搶到船前,猛然將花曉霜推開,縱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聲,呼呼兩掌,拍向兩大勁敵。那二人只覺梁蕭掌勁如怒潮奔湧,心中暗驚,翻掌抵擋。剎那間,三人同聲悶哼。梁蕭一個觔斗翻出,雙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賀陀羅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穩,掣出般若鋒,叫道:「雲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對付這廝!」雲殊此時已明白上了當,趙咼必在船上,當即縱聲長嘯,斜刺裡衝出,便要搶船。

    梁蕭大笑道:「慢來,要想上船,先過我這關。」左掌攪起一股水柱,勁急萬分,衝向雲殊,水柱中帶上「鯨息功」,雲殊揮臂一擋,便覺有異,來得雖是水柱,撞到臂上,卻如鐵柱一般,頓時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頭駭然:「這奸賊恁地了得?」賀陀羅揉身急上,梁蕭雙掌齊飛,又攪起兩股水柱,一剛一柔,一前一後,迎了上去,賀陀羅震散一道水柱,手掌發麻,正自暗凜,另一道水柱卻活物一般,凌空挽了個平花,繞過賀陀羅的掌風,撞他腋下。賀陀羅大驚失色,慌忙後躍丈餘,橫劈一掌,才水柱擊散,掉頭與雲殊對視一眼,忽地齊齊撲上。梁蕭笑道:「來得好。」使開「碧海驚濤掌」,將兩大高手一併截住。

    其實,雲、賀二人今夜來得也很湊巧,雲殊白日裡探過趙咼,眼見小皇帝氣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後,練功打坐都無心情,只想著趙咼那張小臉。挨到晚間,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蕭冷眼,也在所不惜。當下前往小樓,遙見燈火依舊,哪知走進一看,卻是空無一人。雲殊隱覺不對,但何處不對,卻又想不出來,急尋賀陀羅,二人均是智謀之土,略一合計,便猜出梁蕭詭計,在小樓附近一看,果然發現造船痕跡,賀陀羅氣得暴跳如雷,雲殊依據常理,推斷梁蕭去得不久。二人沿著島嶼四週一路尋來,終於找到。

    三人苦鬥半晌。「碧海驚濤掌」自大海萬象中化出,本就厲害。梁蕭更將「鯨息功」融人海水,化成水柱攻敵,更是令人防不勝防。兩大高手被他擋在岸上,眼睜睜瞧著海船去遠,當真氣得七竅生煙,花曉霜見梁蕭跳下船,心中一急,湧身一躍,便要隨他跳下。柳鶯鶯將她抱住,急聲道:「別犯傻,你下去也沒用的。」花曉霜這些天始終記著諾言,不與梁蕭親近。她表面上強顏歡笑,心中卻是痛苦難當,當此生離死別之際,再也忍耐不住,落淚道:「姊姊,我活著沒法與他在一起,難道也不能一起死麼。」柳鶯鶯正色道:「曉霜,你真這麼信不過他?」花曉霜道:「可敵人太強……」柳鶯鶯打斷她道:「梁蕭也很強。」她望著海灘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這次,若他回不來,我也不活。」曉霜聽得一呆,卻見柳鶯鶯掉頭道:「我去升帆!」花曉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麼?」柳鶯鶯笑道:「曉霜,你信佛麼?」花曉霜點頭,柳鶯鶯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蕭,千萬誠心誠意哦!」花曉霜急道:「我定然一萬個誠心。」當即坐在船頭,望天禱告。

    風帆升起,船行更速,柳鶯鶯望著岸上,心如焦灼。花曉霜從毗婆屍佛念道釋迦牟尼、又從釋迦牟尼念到彌勒佛祖,三世諸佛一一念罷,岸上人影漸小漸暗,兒乎再也看之不見,花曉霜口中念叨,淚水卻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餘合,賀陀羅喝一聲,般若鋒白光一閃,梁蕭腰上鮮血進出,後退數步。雲殊縱身而上,一拳揮出,梁蕭閃身後退。賀陀羅與雲殊眼見船隻去遠,追之不及,心中惱怒,不殺梁蕭誓不罷休,當下快步搶上。只聽三人足下嘩嘩啦啦,一進一退,盡都踩入海水之中。雲殊遽然而驚,忽地收足叫道:「當心有詐」賀陀羅一怔止步。梁蕭見雲殊識破計謀,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賀陀羅還要追趕,雲殊已拉住他,搖頭道:「不要追了,這廝當日被你我打得重傷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纔他詐退入水,正是要引誘我們入水。水中廝拼,你我有輸無贏。」賀陀羅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虧雲將軍機警,要麼又著了他道兒。」心有不甘,抓起幾塊石頭,向海中亂打一氣。

    柳鶯鶯見梁蕭脫身,喜之不盡,讓花生暫且停船。不一時,梁蕭潛到船下,柳鶯鶯放下纜繩,援他上來,回頭笑道:「曉霜你好誠心,果真感動了菩薩!」花曉霜臉一紅,她先時覓死覓活,待得梁蕭上船,卻又無話可說。梁蕭奇道:「佛祖怎麼?」柳鶯鶯笑道:「這是我與曉霜的秘密,不讓你知曉。」梁蕭嗤了一聲,道:「誰希罕麼?」他只怕夜長夢多,以風向雞辨向,揚帆轉舵,朝北航駛。

    行了數日,只因天公作美,卻也順風順水。但第五日未時,風勢陡變,幾陣亂風打過來,喀喇一聲,竟將船上的風向雞吹折了。梁蕭舉目遙望,但見彤雲低垂,幾乎壓著海面,海水一個漩渦連著一個漩渦,翻滾不定。一轉眼,風聲蕭蕭,巨浪疊起,樓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鍋沸水中團團亂轉。梁蕭手中扳舵,口中發號,剎那間柳鶯鶯放下風帆,花生轉動水車,一行人使出渾身解數,駕御樓船,避開風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梭。

    俄爾,天邊雲色更重,好似團團靛墨,化之不開,其時風勢更厲,掀起浪濤,喧囂震響,直如萬馬千軍齊呼齊喊,衝殺過來。忽地兩個浪頭連環打來,樓船經受不住,向右偏轉。眾人東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桿,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掙扎,花生翻腸倒肚,嘔吐不已,趙咼雖被曉霜抱著,卻早已兩眼翻白,嚇得昏了過去,柳鶯鶯連聲尖叫:「梁蕭,不成啦……不成啦……」

    梁蕭正在掙扎,聽得這話,心頭一灰:「縱然我機關算盡,終究抗不過天意麼?」直覺大船搖晃數下,便要翻轉,一時間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地縱起,抱住木舵連扳數下,樓船滴溜溜連打兩個旋兒,竟被他堪堪穩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撲來,船身被帶得轉了兩轉。梁蕭力貫雙足,雙足陷入船板,直沒至踝,一時間,便如鑄在船板之上,雙手掌舵,仰天怒嘯,嘯聲遒勁清越,破風激浪。

    這般苦苦支撐半晌,風浪稍弱,四人正要鬆一口氣,乍聽巨聲震耳,撇眼一望,只見巨浪藉著狂風之勢,層層堆積,高如雪山銀城,凌空壓來,眾人瞧這勢頭,盡皆面如死灰。這時間,忽聽近處傳來一聲嗚叫。梁蕭聽得耳熟,循聲望去,只見樓船右側,升起一個龐然大物,浪頭著它一阻,頓時退去。梁蕭驚喜交進,叫道:「鯨大嬸,你好啊!」巨鯨昂昂鳴叫,宛似與他對答,霎時間,樓船前後左右,四頭巨鯨應聲浮起,結為簸箕陣勢,將船團團圍住。只聽狂風嘶鳴,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鯨背上,飛珠濺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鯨庇護,樓船搖晃漸微,如在避風港裡,說不出的安然舒適。眾人目瞪口呆,幾乎忘了言語。

    過得良久,花曉霜方道:「蕭哥哥,哪位才是鯨大嬸呢?」梁蕭瞧了半晌,搖頭道:「它們都是一個模子,我也看不出來。」柳鶯鶯啐道:「沒心沒肺的,連救命恩人也忘了?」梁蕭笑道:「說得是,請打!」說罷將臉伸了過去。柳鶯鶯冷笑道:「邊說邊笑,挨打的誠意也無,再說你這麼厚的臉皮,打得我手疼!曉霜你來,別用巴掌,須用船槳才好。」花曉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罰他找出鯨大嬸來。」梁蕭苦笑道:「哪你還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此時風浪越來越急,唯見巨浪洶湧,端端瞧不見天色。雖有巨鯨護持,船上眾人仍是無法入眠,個個兩眼大張,圍坐艙中,輪流說起故事解悶。直說到次日辰時,天色漸白,風浪緩緩平復。又歷三刻光景,巨鯨四面散開,眾人心中一喜,湧到船頭,手搭涼棚,極目眺望,但見海碧天青,白雲疏淡,紅日如輪,光華人水,海面上便似進起萬點火星;浪濤一如天際薄雲,舒捲開闔,數尾銀魚如箭躍起,復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濺。三兩隻鷗鳥撲翅盤旋,嘎嘎而鳴,叫聲十分歡快。

    眾人瞧得心曠神怡,恍若隔世。忽聽鳴聲啾啾,轉眼望去,只見巨鯨成群結隊,搖頭擺尾,慢吞吞向遠方游去,最末一頭,身邊伴著兩頭圓頭圓腦的小鯨。梁蕭喜道:「鯨大嬸!」巨鯨母子聽到呼喚,又轉過身子,繞著樓船轉了一周,尖聲嗚叫,梁蕭雖然不盡明白,卻也聽出辭別之意,心知此番作別,再無見期,不覺胸中一痛,張口長嘯,嘯聲激越,在雲天中迴旋不絕。巨鯨也發出長長鳴聲,節律宛然,充滿生機,正是那支鯨歌。

    這一人一鯨,或嘯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間,梁蕭罷住嘯聲,望著巨鯨母子沉入海底洪荒,驀地一聲不吭,轉回艙內。二女知他心中難過,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片刻,梁蕭發令啟程,此時風向雞已折,但幸喜日掛中天,梁蕭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為日晷,從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經此一劫,對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風浪不期忽至,便將眾人分作兩班,晝夜兼程,白日為花生,人夜為自己與柳鶯鶯,輪流推動水車。

    趙咼受足了驚嚇,事後定下心來,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這一覺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來,他小孩心性,興致既好,再也無法安坐,將花曉霜鬧醒,纏著她出艙走動。二人踱出艙外,只見玉宇澄淨,星光明滅,一鉤明月西墜,照得樓船通體如雪。忽而一陣海風吹來,又鹹又濕。趙咼只覺鼻間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忽聽船尾傳來柳鶯鶯的笑聲:「咼兒你醒了麼?」趙昌心中歡喜,一溜小跑奔過去,花曉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轉到船尾,只見柳鶯鶯與梁蕭相對而坐,梁蕭正低頭擺弄一堆方形木板。趙咼笑聲:「叔叔。」坐到他身邊,梁蕭撫著他頭,笑道:「小懶蟲,睡得香麼?」趙咼點頭直笑,望著地上木板,奇道:「叔叔,這是什麼呀?」梁蕭笑道:「猜出來算你厲害?」趙咼撓了幾下頭,噘嘴道:「我可猜不出來。」轉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嗎?」曉霜正與柳鶯鶯拉手說話,聞言笑道:「這該是牽星術吧。」柳鶯鶯撫她臉蛋,低笑道:「還是你聰明,一猜就知;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就會看他瞎擺。」花曉霜臉一紅,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趙咼瞪大眼睛,奇道:「什麼叫牽星術?」花曉霜道:「聽說這是夜裡航行時,海客們辨別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牽星板,共有十二塊,最大一塊長八寸,邊距依次遞減二分,故而最小一塊僅二分來長。嗯,至於這個小石塊,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時候,只須在夜空裡對準北極星,手執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為北極星,下方是水平線。如此這般,以十二塊木板及小石板替換計算,便可算出咱們身在何處。但至於具體算法,我卻不知了。」趙咼聽得糊塗,眨巴兩眼,望著梁蕭,梁蕭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曉霜笑道:「咼兒,叔叔算學之精,天下無雙,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氣。」柳鶯鶯搖頭道:「這些古怪玩藝有什麼好學?咼兒,你還是學武功罷,學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蕭點頭道:「哪也好,一應拳術刀劍,弓馬槍術,但凡殺人傷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還可傳你韜略兵法、經濟之術;而後十年生聚,十年征戰,待得屍積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興大宋,成為震爍古今的大英雄、大豪傑,從古到今的帝王將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談,趙咼卻越聽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來,柳鶯鶯摟住他,瞪著梁蕭道:「你吹什麼牛皮?」

    梁蕭搖頭道:「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戰不休,國勢難久,勢必有機可趁。只不過,這一仗打下來,又不免生靈塗炭,死傷無數百姓。」他頓了一頓,凝視趙咼道:「咼兒,我再問你一句,你當真不願做皇帝麼?」柳鶯鶯聽他大言炎炎,臉色卻極是嚴峻,毫無戲謔之意,正自驚疑,忽覺腕間劇痛,側目望去,卻見曉霜凝視趙咼,渾身微顫,指甲不知不覺陷人自己肉裡。柳鶯鶯心頭一跳:「敢情小色鬼當了真?」她知梁蕭極重然諾,既能救出趙咼,未必不會因他一言,助他中興大宋,一時也不由心慌起來。

    趙咼被三個大人盯著,一時忘了哭泣,好畢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學叔叔的本事,咼兒要學,就學霜阿姨。」柳鶯鶯奇道:「為什麼呢?」趙咼繃起小臉,認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領,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會死了……」說到這裡,嗓子一堵,眼淚又落下來。

    眾人聽得這話,盡皆呆住,梁蕭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蕭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個孩子。難得他有這種念頭。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來。」不覺胸中快慰,縱聲大笑。眾人見他如此歡喜,都覺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蕭見海中有許多破碎木屑,還有一些木塊,狀如房屋檁柱,猜想距海岸不遠,當下叫醒花生,合力將樓船划得飛箭一般。近午時分,遙見迷濛晨光中,亙著一道長長的暗影。柳鶯鶯坐在桅桿上,當先瞧見,叫道:「是陸地呢!」眾人出艙瞧見,皆大歡喜。

    傍晚時,樓船*岸,眾人棄舟登岸,尋找海邊村落,哪知連尋兩個村子,都只剩下瓦礫殘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數里,方才尋到人家,一問卻是廣州附近,更聽說日前發生海嘯,沿海村落盡遭浩劫。眾人方知日前那場大風浪竟是一場海嘯,不由心有餘悸,當日在農家宿下,一夜無話,次日啟程向北。其時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縣,出榜安民,百姓劫後返鄉,世道漸趨平定。

    這一日途徑惠州,花曉霜想起一事,對梁蕭道:「昔年東坡先生在此為官,愛妾朝雲染瘴氣病歿,香塚在此不遠。東坡先生晚歲流離困窘,朝雲千里相隨,其心不改,是個極有情義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順道拜祭。」梁蕭聽罷,不覺肅然。柳鶯鶯卻冷笑道:「她給人做妾,渾沒骨氣,也值得一拜麼……」但見花曉霜神色黯然,便轉顏笑道:「逗你玩呢,罷了,算我隨口胡謅,她有情有義,終究可敬,拜上一拜卻也無妨。」梁蕭見她答應,自去張羅酒食不提。

    眾人午間出發。花曉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鶯鶯卻興致甚好,忽而調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趙咼,更與梁蕭不住鬥嘴,滿嘴話兒說之不盡。朝雲墓地處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鬱可人,卻見一杯孤塚藏於濃蔭深處,令人平生淒涼。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頹敗。眾人上前致祭,梁蕭敬朝雲重情重義,當先拜了一拜,花曉霜隨後拜祭,花生與趙咼不明所以,見梁蕭、曉霜都跪,自也隨著拜了。只有柳鶯鶯並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樹下,拈著柳條兒冷眼旁觀。

    祭拜已定,梁蕭招呼花生,將墳邊小亭修好,整飾妥當。花曉霜移步亭前,見亭柱斑駁,依稀可見一副對聯,豐腴嫻雅,正是東坡手跡,上聯為「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下聯卻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她對此二聯,吟誦數遍,念及身世,只覺人生譬如朝露夢幻,離合難料,悲歡易來,一時不由流下淚來。花生瞅見,大驚小怪道:「曉霜你哭什麼?」花曉霜忙了拭淚,岔開話道:「我才沒哭。花生,你知不知道,這付下聯出自佛法,大有來歷!《金剛經》裡如來說法,曾說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天下佛法,無一能出此藩籬。」花生似懂非懂,嘴裡嗯嗯,但他胸中不染點塵,既不甚懂,也就懶得細想了。

    梁蕭也默視那幅對聯,半晌歎道:「天下道理到了頂尖兒處,大都相通。若能將武功練到『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的境界,當可無敵於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進步,非得悟透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頭擰起,更覺糊塗。此時柳鶯鶯將祭品撤下,笑道:「花生,開吃啦……」花生一拍額頭,眉開眼笑,沒口子答應:「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轉眼功夫,嘴裡便已塞得滿滿,發出嗚嗚之聲。柳鶯鶯瞅了眾人一眼,忍住笑道:「你們一個說佛法,一個講武功,卻都不及我一聲吆喝;小和尚聽到這個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電,喝得滿嘴冒泡,吃得肉不見影,醉得如夢如幻呢!」眾人盡皆失笑。

    柳鶯鶯拉過曉霜,並肩坐下,給她拭去淚痕,柔聲道:「傻丫頭,又哭了麼?多愁善感,總會傷著身子,既來遊玩,就該開開心心,快快活活。」花曉霜點頭道:「姊姊說得是,我太傻,本不該哭的。」拿起一壺酒,對著壺口就喝,她從不喝酒,只覺人口辛辣,頓時咳嗽起來。柳鶯鶯給她捶背,皺眉道:「你不學別人,卻來學花生?」花曉霜咳了兩聲,*在柳鶯鶯肩上,又飲兩口,她臉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塗上一抹胭脂,平添幾分艷麗。柳鶯鶯望她片刻,笑道:「梁蕭,曉霜臉色若是紅潤些,可是個大美人呢!」梁蕭笑笑,自與花生對飲。

    柳鶯鶯撫著曉霜秀髮,憐惜道:「曉霜,你病若康復了,須得好好補補身子,長得珠圓玉潤,嬌嬌俏俏的才好。」花曉霜點點頭,忽地壓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柳鶯鶯道:「什麼事?」

    花曉霜道:「總之不是壞事,好姊姊,你先答應我吧?」柳鶯鶯失笑道:「哪有這種道理,你先說了,我再斟酌,吃虧的事,我可不幹。」花曉霜歎了口氣,默然片刻,低聲道:「姊姊,請你一生一世,好好對待蕭哥哥,愛他疼他,不論怎樣,你也不要嫌棄他,讓他孤零零的!」柳鶯鶯奇道:「傻丫頭,你說這些話做什麼?」花曉霜握住她手,嗓音發顫,道:「姊姊,你答應我這回,好不好?」柳鶯鶯皺眉道:「傻丫頭,他若對我壞,我憑什麼對他好?」花曉霜身子一顫,掉頭望著地上,淚水撲簌簌流下來。柳鶯鶯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別哭了,我答應你就是。」花曉霜破涕為笑,拭淚道:「姊姊,我就知道,你會一輩子待他好!」斟酒舉杯道:「曉霜敬你三杯。」柳鶯鶯一愣,笑道:「你要與我拼酒麼?那可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豪氣頓生,與曉霜對飲三杯。

    趙咼吃了兩個果子,見眾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麼?」梁蕭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趙咼笑瞇瞇喝了一口,臉色忽變,蹙眉吐舌,將滿口酒盡都吐出來。梁蕭笑道:「好不好喝?」趙咼眼淚都流出來了,哈著小嘴,使勁搖頭;梁蕭笑道:「那便記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鶯鶯遙遙罵道:「你盡會欺負小孩兒,有膽過來班門弄斧,與我拼酒。」梁蕭笑道:「你若是魯班,我就是魯班的師父。」柳鶯鶯啐道:「你是魯班的灰孫子,盡會胡吹大氣,敢說不敢做。」

    梁蕭提酒過去,二人一口一杯對飲起來。花曉霜三盅下肚,早已不勝酒力,醉倒一旁。梁蕭與柳鶯鶯喝得興起,指指點點,猜起拳來,梁蕭精於算計,柳鶯鶯十拳九輸,勝的一拳也是梁蕭過意不去,有意相讓。不一時,柳鶯鶯醉眼惺忪,罵罵咧咧,歪倒一旁。梁蕭又與花生對飲,趙咼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蕭不支醉倒;花生奮起餘勇,將所剩酒肉一掃而光,才覺心滿意足,在六如亭邊撤了一泡尿,而後抱著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覺。

    明月皎潔,出於東山之上,雲霾或濃或暗,流轉不定。忽而一陣風吹來,花曉霜打了個機靈,緩緩坐起來,吐出一個黑色小丸,躡足走近梁蕭,低頭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蕭哥哥,我要走啦!原想與你道別,但你一說話,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這下等的法子。其實……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你不能同時對兩人好,姊姊會發惱,我也不快活。婆婆說,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來,婆婆說得不對……柳姊姊不但美,為人也很好很好……」她說到這裡,微微哽咽,指尖輕輕劃過梁蕭鬢角,一點水珠滴在他的額上,晶瑩渾圓,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花曉霜長長吐了口氣,又道:「柳姊姊答應了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對你。她是女中豪傑,言而有信,從今往後,我也不用牽掛你,但……唉……不知為什麼,我還是難過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點點淚珠滴在梁蕭臉上,復又滑入泥裡。

    花曉霜從懷裡取出一塊黃色物事,低聲道:「酒裡我下了迷藥,你喝了會睡許久,但嗅了這醍醐香,一柱香後就會醒過來……那時候,我就走遠啦……」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走到一旁,背起盛滿醫書的竹架,回頭望了望眾人,鼻間一酸,淚水如泉湧出。她咬了咬牙,定下決心,正要轉身邁步,忽覺後頸一麻,動彈不得,花曉霜大驚,卻聽柳鶯鶯歎道:「小傻瓜,你去哪裡?」花曉霜驚道:「姊姊,你沒醉麼……」

    柳鶯鶯淡然道:「我與你同吃同睡,你怎麼騙得了我?我瞧著你買藥、配藥、下藥,酒當然一口沒喝,統統吐掉了。」花曉霜心頭慌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卻聽柳鶯鶯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覺,醒來時就不會痛苦,也不會為難……」花曉霜叫了聲:「姊姊……」後腦忽震,昏了過去。

    柳鶯鶯拍昏曉霜,邁步走到胭脂身旁,撫著細軟的馬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正要挽韁上馬,忽聽一個低低的聲音道:「鶯鶯!」柳鶯鶯嬌軀一顫,幽幽道:「你也醒了?」卻聽梁蕭歎道:「我知酒裡有詐,卻不知誰動的手腳,本想將計就計,卻不料……」柳鶯鶯回過頭,見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不覺心頭刺痛,搖頭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許你哭。」梁蕭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不哭。」柳鶯鶯揚起頭,攀住一枝柳條,笑了笑,說道:「小色鬼,你記得麼?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弄壞我的斗笠。」梁蕭道:「記得!那時候,你戴柳笠的模樣,尤其好看。」柳鶯鶯嗔道:「這是什麼話,我現今便不好看了?」梁蕭道:「更加好看了。」柳鶯鶯睨他一眼,啐道:「就會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記得便好,你說,你弄壞我的柳笠,該賠不該賠?」梁蕭歎道:「一百個該賠。」伸手折下幾根柳條,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動手編織,腰間突然一緊,但覺柳鶯鶯身子緊貼在背上,滾熱如火,霎時間,梁蕭衣衫便濕了大片。一陣微風拂來,帶起一絲幽香,縈繞在他鼻間,似有若無,若斷若續。梁蕭忍不住道:「鶯鶯……」柳鶯鶯壓低嗓子,輕聲道:「你只管編斗笠,別說話……」梁蕭緩緩點頭,十個指頭卻抖個不住,他手巧心靈,從來編得又快又好,此刻卻是屢編屢錯,不時打散重來。

    明月中天,透過頂上枝椏,撤下寥落碎銀,霧氣自湖面升起來,乳白髮亮,寒蛩倏歇,週遭寂然。梁蕭打上最後一個結,吐口氣道:「這下成啦。」柳鶯鶯輕哼道:「笨手笨腳,累我好等。」接過柳笠,戴在頭上,絲絲柳條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你,這樣才好說話。」她站起身來,望了望天,歎道,「梁蕭,我跟你說,曉霜是小傻瓜,你是個大傻瓜。」梁蕭正琢磨她話中涵義,卻聽她又道:「我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師父曾說:『聰明人只能對付聰明人,不能與傻瓜計較』,你說,是不是?」梁蕭苦笑道:「難不成,我比花生還傻?」柳鶯鶯歎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對不對?」說到這裡,匆匆轉到馬前,飄然翻了上去。梁蕭呆呆瞧著,喃喃道:「對啊,我著實配你不起……」柳鶯鶯心頭沒由來一陣惱,破口罵道:「對你個屁。」兜頭一鞭,梁蕭額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柳鶯鶯不料一打便著,不覺一怔,猛地轉過頭,抖起韁繩,胭脂馬灰得長嘶,撩開四蹄,潑喇喇向北飛奔,奔了不出百步,柳鶯鶯突然勒馬,高叫道:「死梁蕭,小色鬼,我恨你八輩子……」叫得這裡,驀地轉身伏在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綠煙,注人濃濃夜裡。蹄聲漸去漸遠,越發低微,初如雨打殘荷,特特細響,片刻間不復再聞。

    梁蕭立在湖邊,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鯨鯢之背,海天之間,煢煢獨立,孤寂無依。又一陣風吹過來,令湖面泛起數圈漣漪,柳條也隨風舒捲,颯颯作響,片片枯葉散在梁蕭肩頭。梁蕭伸手拈起一片,抬頭看去,一鉤纖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濃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蕭呆立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轉身走到曉霜身邊,將內力度入她心口。俄爾,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道:「柳姊姊……」舉目四顧。梁蕭搖頭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曉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麼走了呢?她……她答應我的,要一生一世對你好,她說了又不算數……嗚嗚……她騙人……騙人……」捏起拳頭,敲打地上。

    梁蕭按著她的肩頭,歎道:「曉霜,你就這麼討厭我麼?」花曉霜怔道:「我……我怎麼會?」梁蕭道:「你既不討厭我,幹麼老說要走的話?好吧,你們都走了,我與花生做和尚去……」花曉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為難……」她又羞又急,語無倫次。梁蕭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為難!」花曉霜抬起頭來,張著一雙淚眼,定定望著梁蕭。

    梁蕭道:「我並沒醉過,你方才說得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也都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花曉霜以手掩口,將到口的叫聲堵回去。梁蕭看她一眼,莞爾道:「傻丫頭,你連鶯鶯都騙不過,騙得了我麼?你的把戲,只能騙騙花生罷了。」花曉霜面紅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亂糟糟的,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好容易按捺心神,卻聽梁蕭道:「……你淚水滴在我臉上,我便拿定了主意,鶯鶯要走,我也沒留她。」花曉霜忍不住抬起頭道:「蕭哥哥,你這樣不對……」梁蕭不容她多言,擺手道:「對錯是非,都已過去。從今往後,我都會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他緊緊握住曉霜雙手,與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說道:「今生今世,再不離開。」花曉霜只覺眼前微眩,幾乎昏了過去,這一句話在她心中夢裡,也不知響了幾千幾萬次,但在耳邊響起卻是第一遭,一時百感交進,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還是快活,呆了半晌,縱身撲人梁蕭懷裡,涕淚交流。

    也不知哭了許久,她只覺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隨這淚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變成一片羽毛,輕飄飄的,倦乎乎的,又彷彿成了一具空殼,什麼氣力也沒有,連話也說不出來,睡了過去。

    梁蕭見她睡靨上淚珠未干,嘴角卻噙著笑意,一時不好打擾,抱著她就地枯坐。不一時困了上來,迷糊一陣,忽聽有人叫喚,張眼望去,卻見花生醉眼惺忪,抱著亭柱,掙扎道:「梁蕭,梁蕭!」但迷藥藥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裡念道:「梁蕭……呃……俺打小喝酒,從來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卻沒傾出半滴,當下抱著亭柱子,蹭來蹭去,嘿嘿笑道:「梁蕭……呃……你的腿比木頭還硬,蹭得俺好痛……」他順著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頭呢,怎麼沒頭,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蕭又好氣又好笑,曉霜也聞聲醒來,面紅過耳,取了醍醐香,給花生嗅了。花生驚醒,看著懷中亭柱,抓頭奇道:「啊呀,俺抱著柱子作什麼?」花曉霜與梁蕭對視一眼,低頭苦笑。

    他二人不說,花生也不知究裡,嘟囔幾句,便也罷了。不一會,趙咼也醒過來。這兩人問起柳鶯鶯,梁蕭只說她回天山了,數十日來,二人與柳鶯鶯同舟共濟,抵禦強敵,聽說她不告而別,都不免大生惆悵,但幸得一個小孩兒,一個呆和尚,心情來去甚快,傷感半日,便也擱下。倒是花曉霜想著柳鶯鶯獨返天山,路途艱難,不免心中掛念、愁眉難舒。

    眾人覓地歇息半日,啟程向北。經過刀兵之災,粵地疫病又行,死者甚眾,花曉霜採藥救人,四處奔波,這般走走停停,轉眼便在粵境中呆了一月時光。這日,眾人穿過梅嶺,進入江西。正行走間,忽聽前方傳來兩聲慘呼,甚是淒厲。眾人趕上前去。不出二百來步,便見前方兩個農夫躺在地上,鋤頭散落一邊,二人雙肘雙膝全都脫臼。眾人甚是吃驚,花曉霜給兩人接好斷骨。那兩人初時不住叫痛,但曉霜手段高明,包紮已畢,兩人便已痛楚大減。梁蕭問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懼之色,其中一人顫聲道:「我們走路走得正好,手腳忽然一痛,清醒時就躺在地上了。」花曉霜奇道:「你們沒見人嗎?」兩人同聲叫道:「沒見人,撞鬼啦。」梁蕭叱道:「胡說?」兩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蟬,驚恐之色卻揮之不去。梁蕭忖道:「看這卸脫關節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會與尋常農夫為難?」又問幾句,那二人只說沒見兇手。梁蕭只得將二人攙扶回家,而後佯裝離去,轉身卻暗中潛伏,但守了一夜,卻無動靜。

    兇手既不露面,梁蕭無法可施,繼續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聽一聲慘叫,梁蕭飛步趕上,卻見一個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兩捆柴草、一把斧頭散落於地;梁蕭定睛細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脫臼。梁蕭給他接好手足,詢問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見兇手,便已遭殃,梁蕭略一沉默,忽地皺眉起身,揚聲喝道:「藏頭縮腦,算是什麼好漢?不妨滾將出來,見個高下!」這兩句話以「鯨息功」道出,遠遠傳出,過得許久,才從山巒間傳來陣陣回音。半晌不聞人答,其他三人盡都到了,花曉霜道:「蕭哥哥,怎麼回事?」

    梁蕭歎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曉霜不再多問,低頭給那樵子綁好手足,讓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遠,便聽西北方慘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經過先前兩回,眾人再不吃驚,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著四個行商,手足脫臼,各自慘叫。花曉霜雖是菩薩性兒,也不由生起氣來:「無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惡,蕭哥哥,我們逮住兇手,非讓他認錯不可。」梁蕭冷笑不語,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腳不可。」

    此後,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慘叫聲傳來,或是逃難返鄉的難民、或是走鄉竄鎮的貨郎;或是村野農夫、或是市井百姓;一個個斷手折足,號呼痛哭。梁蕭一路走去,心情越發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這事古怪得很,兇手十九衝我們來的。」花曉霜道:「他若與我們有過節,何不直截了當尋我們報復,卻把怨氣撒在旁人身上。」梁蕭道:「你尋思尋思,每每聽到叫聲,要麼在西北,要麼在東北,雖然忽東忽西,曲曲折折,終歸不離北方,一旦偏離,便有叫聲傳來!看來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曉霜發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蕭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卻偏要向東,瞧他現身不現身?」花曉霜猶豫道:「但若這個惡人並無他意,只愛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們向東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豈非無人救護!」梁蕭無言已答,微微皺眉。花曉霜又道:「他要我們去北方,我們就去北方好了,順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會傷人。」梁蕭深感此法大違本性,不悅道:「這惡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陰謀。若只我一人,與他周旋卻也無妨,但你與咼兒若有閃失,如何是好?」花曉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東走,今生今世,我心裡都不會踏實。」二人對視無語,花生卻焦躁起來,嚷道:「梁蕭,太陽落山啦!錯過了宿頭,可沒飯吃。」梁蕭啐道:「用不著你教訓。」背起趙咼,大步向北。花曉霜見他答允,心頭一甜,快步跟上。

    眾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曉霜所料,傷人之事大減。梁蕭見狀反而定下心來,瞧他有何伎倆。如此渡過黃河,忽忽月餘,遙見大都輪廓,舉目望去,只見那巨城南有伏龜之形,北有騰龍之勢,門若獸口,廣吞八方之財,池比鴻溝,浩聚百泉之水。城南處一隊士兵森然羅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蕭遲疑間,正欲上前,忽聽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這裡?」梁蕭未及回頭,便覺背後風起。梁蕭一反手,將來人手腕扣住,但覺來人並無武功,忙放了手,掉頭看去,卻見那人黑鬚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訝然道:「郭大人?」曉霜、花生見他與人說話,也各各止步。

    來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蕭多言,便拽著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緣分不淺,一別多年,竟在這裡遇上。」一邊說話,一邊拉住梁蕭便向後轉。梁蕭聽他稱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納悶,但見他面上含笑,眼神卻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當下隨他來到一輛馬車後面,笑道:「郭大人,別來無恙?」郭守敬低聲道:「梁大人,你膽量忒也大了!」額上早已密密層層滲出汗來,他四處張望一陣,低聲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衛大都是你南征舊部,十有八個認得你,貿然闖人,豈不是自投羅網?」梁蕭動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緊他手,笑道;「當日聽說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卻不料卻是謠言。今日遇上,怎能這麼放你過去?」梁蕭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塗了,難道要拿我見官麼?」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當什麼人?你坐我馬車,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裡盤桓幾天。」梁蕭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連累大人。」郭守敬擺手道:「你我以學論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辭,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蕭心中一暖,便不推辭。郭守敬轉身叫來馬車,他原本攜眷出遊,便命妻妾合乘,騰出一輛馬車,梁蕭抱趙咼與曉霜同坐。郭守敬又讓家僕接下花生的行禮,牽來一頭毛驢,與他代步。

    果然馬車經過城門,暢行無阻,花曉霜悄聲道:「蕭哥哥,你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蕭將郭守敬的來歷說了。花曉霜道:「原來是他!」梁蕭怪道:「你認識他麼?」花曉霜道:「我聽奶奶說過,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脈劉秉忠的弟子。劉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經緯之術。奶奶說過,論學問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輔佐蒙古皇帝,大節有虧,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蕭沉默半晌,道:「曉霜,郭大人也為蒙古人出力,你會不會瞧不起他?」花曉霜一愣。梁蕭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橋、修訂曆法,盡力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漢又有何分別?」花曉霜笑道:「這就叫『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梁蕭道:「這話怎講?」花曉霜道:「這是孟子讚賞柳下惠的話,說他不以侍奉惡毒的君主為恥辱,不以官職卑賤而推辭,做官必定竭盡全力,但絕不改變操守。」梁蕭讚道:「這人了不起,但不變操守,難免吃虧。」花曉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說他『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遭到遺棄卻不怨恨,身處困窘而不發愁。」梁蕭默然頷首。

    有頃抵達郭府,是夜郭守敬設宴相待。須臾飯飽,郭守敬安排廂房,供曉霜、花生歇息,自將梁蕭延至書房,著童子烹茶,相敘別情。片時茶沸,郭守敬摒開僕童,說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軍,聖上雷霆震怒,三日沒有臨朝;伯顏大人也幾乎獲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脫身。」梁蕭捧茶不語。郭守敬又道:「不過,你那部將土土哈、李庭好生厲害。和林一戰,他二人大破西方諸王,奪回成吉思汗的武帳,生擒蒙哥之子昔裡吉,繼而討伐東方諸王,又獲全勝,軍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蕭擱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歎道:「也罷,不談國事。」起身抱過一堆卷宗,說道:「梁大人還記得我在揚州說過話麼?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測來的天文數據,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釐定!」

    梁蕭動容道:「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聖上有言:『海內一統,天授其時』,故名《授時歷》。」梁蕭歎息道:「說得好聽,什麼天授其時,若是沒有屍山血海,哪有他孛兒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語。

    梁蕭也不願多說,鋪開草箋,對著燈燭援筆推算,郭守敬則一旁運籌,兩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蕭在郭府隱而不出,潛心修訂曆法,郭守敬辟出一間小軒與他居住,並遣心腹照應。郭守敬長年治水觀星,耽於學問,平日裡最愛談天論地、運籌算數,只苦於少有知己。梁蕭一來,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測量,時辰一到,便匆匆回府,與梁蕭製作儀器、推算曆法。二人志趣相諧,言語投機,說到要緊處,須臾不忍分離。郭守敬索性在軒中支起一榻,與梁蕭聯床夜話、秉燭相談。這般一來,郭守敬雖然歡喜不盡,一干妻妾獨守空房,卻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時光一晃即過,花曉霜閒著無事,白日助梁蕭推算曆法,夜中則挑燈研讀《神農典》。以往風塵困頓,難得有此閒暇,如今安逸下來,她捧卷細讀,領悟良多。這一晚,她將《神農典》四卷讀罷,合卷沉思:「婆婆說得對,用藥之道彷彿武功,以之救人則為藥,用之傷人則為毒,是藥是毒,不在藥物,而在醫者本心。」她望著燭火,遙想世上疫病橫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閒散度日,大違醫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罷早飯,花曉霜對梁蕭道:「蕭哥哥,我也閒了大半個月了,今日天氣大好,我想上街設攤,與人看病。」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曆法是澤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擱了你,我就是古往今來的大罪人。我問過府裡嬤嬤,斜對著郭府大門,有個功德牌坊,算命的、賣果子的都在下面營生,我就去那裡,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蕭修訂曆法,算到緊要處,不忍放開,又聽說只在左近,便應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兒,將針藥桌凳收拾妥帖,身著直綴僧衣,候在庭心。趙咼則青衣小帽,扮作燒火童兒,笑嘻嘻拉著花生衣角,兩人在府裡悶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氣。梁蕭叮囑道:「勿要走得遠了,申酉時分我來接應,若有不妥,花生先來報我。咼兒莫要頑皮亂跑,更莫向人說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囉嗦,嘴裡嘻嘻哈哈答應,兩條腿早已隨著曉霜溜出門去。

    出了門,果見一個牌坊,頂上鐫著「功高岳穆」四個大字。三人徑至坊下支起攤子,插了一個白布標兒,上標「懸壺濟世」。待了半晌,不見人來,花曉霜面嫩,不敢學著梁蕭強拉病人,只得呆呆坐著。花生向她討過幾枚銅錢,領趙咼買果子吃,留著吃剩的棗核兒,趴在地上,當作彈子玩耍,一來二去,倒也歡喜。

    過得片刻,忽聽遠處傳來嗚嗚之聲,好似法螺鳴響,跟著便見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湧上街頭,再聽忽喇喇一陣馬蹄聲響,數十匹高頭大馬如風馳來,馬上騎士俱是紅袍金箍,頭陀打扮,揮舞長鞭,大聲呼叫。人群左右避讓,頃刻間將大街兩側塞滿,居中留出兩丈寬一條大道。花曉霜被人浪一沖,早、已不辨東西,攤兒又被幾個無賴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當,四下一望,竟不見了花生與趙咼的影子。花曉霜大驚,叫喚二人名字,但人聲鼎沸,她的叫聲哪裡傳得出去,好容易擠到前排,只見西邊數百喇嘛黃衫皂靴,迤邐而來,當先百人分列兩行,羽葆交錯,寶瓶生輝,金劍光出,銀輪常轉。人群中一頭白色巨象,披金掛銀,瓔珞宛然,像背負著一座純金大轎,四面中空,掛著珍珠簾子,隱約可見一個黃袍喇嘛,端然靜坐。數百名喇嘛口誦經文,將手中圓筒骨碌碌轉個不停。

    直至喇嘛去盡,花曉霜也不見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發一聲喊,又如潮前擁,花曉霜被人流裹挾,穿過長街,抵達通衢之地,卻見一巨大廣場,場上數萬人圍著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飾錦緞,台下方圓數十丈鋪滿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餘人,有僧有俗,夾雜著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過人群,來到台前,伸出長鼻,搭在台上。那黃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聽數萬人齊聲發出「八思巴」的叫聲,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曉霜省到「八思巴」便是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見那喇嘛雙手下按,眾皆寂然。八思巴盤膝坐下,雙手捏蓮花印訣,朗聲道:「今日是佛生日。」說得竟是漢語,語聲渾厚圓潤,頗為動人。花曉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釋迦誕辰。」她心掛花生二人,沒有聽經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見兩人蹤跡,不覺心急如焚八思巴話音方落,便聽人群中一個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陽怎麼成了佛祖的兒子?」人群一靜,哄地笑了起來。八思巴長眉微聳,轉口又道:「今日生佛。」卻聽那人又道:「這回佛祖又成了太陽的兒子!真叫做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是理。」八思巴雙目一張,喝道:「何方妖孽,給我出來?」聲如平地驚雷,在偌大廣場迴響不絕。人群倏地一寂,再無聲息。

    正當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道:「媽媽!」嗓子稚嫩,卻極清脆,曉霜聽出是趙咼聲音,心頭一喜,情急之下,縱起身來,踩上眾人頭頂,極目望去,卻見一個小小人影躥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個女尼。這一下甚是突兀,眾守衛一時愣住,忘了阻攔,那女尼也是驚慌失措。花曉霜識得那小孩正是趙咼,大吃一驚,踩著眾人頭間,直奔過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