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雲殊這幾日苦思中興大計,但覺元人勢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這個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無半點復國之望。他想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也覓不著半點法子,熬了數個晝夜,不覺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聰明人,但此刻沉溺興復之念,一再自苦,時候一長,神志漸自不清,朦朧中忽聽迅雷疾風,波濤呼嘯,又覺船隻搖晃不定,頓時想道:「上天也要亡我大宋麼?」一念及此,胸中所積怨恨湧將上來,排解不得,不由得神昏智亂,抱著趙咼衝出艙外,呵天罵地,如顛如狂。
但他終是少有的高手,心神雖亂,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風及體,頓然知覺,本能將身一晃,讓過背心要害,給哈里斯擊中肩胛,但覺劇痛鑽腦,咯得吐出一口鮮血,驀地回掌擊向哈里斯。哈里斯極是乖覺,一招得手,便即東躥西跳,攻一招,退兩步,邊鬥邊逃,想引得雲殊內傷發作。
再說阿灘抓住趙咼,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趙咼又驚又怕,覷他分心,一口咬中阿灘手臂,只覺口齒疼痛,幾欲斷折,眼淚頓時流出來。阿灘見他膽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給這小娃兒一些厲害瞧瞧,忽覺背後傳來風聲,轉身一瞧,卻是曉霜。阿灘未曾將她放在眼裡,將趙咼身子當胸舉起,道:「想要麼?給你吧!」手臂一伸,直送過來,花曉霜不疑有他,喜道:「大師父卻是好人。」伸手便接,誰料阿灘右手將趙咼一晃,吸住曉霜眼神,左手疾探,將她右手脈門扣了個正著,得意笑道:「我放大線釣長魚。」他漢語粗通,卻愛學著賣弄,花曉霜被他使詐一扣,頓覺半身酥麻,沒了氣力,聽得這話,忍不住提點道:「說錯啦,是放長線釣大魚……」阿灘怪眼一翻,手掌用勁,叱道:「胡說,哪裡有錯?你,是條又短又小的魚,不算長魚,也不算大魚。」
花曉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運功抵禦。阿灘正自得意大笑,忽覺一絲酸溜溜、冷颼颼的寒流循著『勞宮穴』直透過來,手掌頓時麻了。他心生詫異,正要運勁捏緊,哪知寒流更甚,麻軟之感直向手腕襲來,阿灘咦了聲,大叫:「古怪。」手掌用勁,欲要扣緊曉霜,誰知那寒流越發濃重,在經脈中似無遮攔,一絲絲向上透來。阿灘大駭,慌忙回勁抵禦。花曉霜覺出他手掌鬆脫,心中驚喜,頓欲抽手脫身。
阿灘覺察其意,奮力扣緊,花曉霜心道:「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此時阿灘勁力弱了許多,花曉霜手掌猝翻,竟將他手腕扣住,掌心「勞宮穴」恰好對準阿灘「內關穴」。「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要穴,曉霜內勁所至,阿灘只覺寒流由一絲化作一股,直鑽入「內關穴」,順著手臂,循「手厥陰心包經」上行。
倘若他機靈一分半分,此時運勁拋開曉霜卻也罷了,但他堂堂密宗高手,又豈能在內力上輸給這嬌弱女子,當即憋上一口氣,無論如此也不放手,只是竭力運功抵禦,但那寒流卻不似尋常內勁,陰冷綿密,有形無質,既難化解,又難抵禦,片刻間,他一條膀子盡已軟了,那寒流卻仍是綿綿密密,不絕湧來。
阿灘既驚且懼,齜牙叫道:「小人賤。」右手放落趙咼,忽地一掌拍向曉霜,此刻他大半內力用以抵禦那道古怪冷流,這掌去得甚緩。但花曉霜見狀,卻是慌亂不已,左掌迎出,撲得一聲,二人雙掌抵在一處。花曉霜吃力不住,倒退兩步,方才站穩,但覺出阿灘右掌內勁湧來,無奈之下運功抵擋。阿灘正喜佔得上風,忽覺掌心一涼,一道寒流又鑽進來,三焦一脈頓然酸軟,忙將內勁撤回抵禦。花曉霜見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氣息濁重,不由得心中害怕,不敢與他面對,閉著兩眼只顧運功抵禦。誰料她運功越緊一分,阿灘便覺那股寒流粗大強悍更增一分。不到片刻工夫,這凶僧已是臉色青灰,冷汗涔涔,一雙腿抖得如篩糠一般,口中大叫道:「小人賤,小人賤……」
花曉霜只覺對方內勁越來越弱,漸漸被自己壓服,心中好不驚奇,忖道:「原來他也挺弱的。」忽聽叫罵聲,便睜眼奇道:「大師父,你……你說什麼?」阿灘三十六顆大牙捉對兒廝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仍叫道:「小人賤……啊喲……小人賤……啊喲……」阿灘原本想罵曉霜「小賤人」,誰料出口之時,卻叫錯了。花曉霜聽得驚奇:「這大師父真奇怪,跪倒不說,還自責為小人……」皺眉沉吟,恍然有悟,歎道:「大師父,你要棄惡從善,是不是?但要懺悔,也該跪拜佛祖,不該跪我,更不要一味責罵自己。唉,你雖不是好人,但佛門寬大,只要改過自新,佛祖也會寬宥你的……」她一心勸慰,阿灘卻當她勝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間怒氣更濃,高叫道:「放你屁,哎喲,小人賤……哎喲……你使毒暗算佛爺,好漢地不算……」花曉霜詫道:「我怎會用毒?柳姊姊說了,我們是女子,好漢地不算……」她膽小心細,深知阿灘武功遠勝,是以始終戒備,說話之時也運功不懈,話未說完,忽見阿灘兩眼翻白,輕哼一聲,便軟軟癱在地上。
此刻風浪漸歇,東天露出微光,花曉霜定神瞧去,但見阿灘偌大身軀團作一堆,面色灰敗,氣息已是有進無出了。花曉霜瞧出他身罹奇毒,好不驚疑,探他脈門,不由大驚道:「九陰之毒。」放開阿灘,後退兩步,攤開手掌一看,卻見掌心兩個紫黑圓斑已成淡紅。花曉霜恍然大悟,原來二人拚鬥之機,她不覺用上「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逼到掌心。按理說,她習練未久,功力尚淺,雖將「九陰毒」匯聚一處,也是無力排出,須以生人活畜為媒,循其經脈,將陰毒轉嫁過去,但中毒人畜卻是非死即傷。阿灘修為不足以抗衡九陰毒,與她拚鬥內力,自是飛蛾投火,自找沒趣。
花曉霜精通黃歧之術,心裡雪亮:自己天生異體,不經意間已練成了極厲害的毒掌功夫,一時望著掌心那對紅斑,欲哭無淚。趙咼見她勝了,一頭撲過去,叫道:「阿姨!」花曉霜悚然一驚,錯步後退,趙咼身子虛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來。花曉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風玉器丸,給阿灘服了一粒,然後蹲下來,向趙咼道:「好啦,來,乖乖摟住我脖子,我抱你起來。」趙咼見她雙手縮在袖裡,始終不肯拿出,心中奇怪,但也只好依她言語,抹了淚,伸臂環住她脖子。花曉霜直起腰來,一雙手掌始終不與他身子相觸,心中好不苦惱:「師父千叮萬囑,讓我不可使毒傷人,沒想到我竟練成毒掌。我身為醫者,卻變成使毒害人的大禍害,這般活著,不如死了得好……」悔恨不已,呆怔當場。
趙咼循她目光看著阿灘,心中佩服,道:「阿姨好厲害。」花曉霜搖頭苦笑,舉目看去,只見雲殊襟上鮮血淋漓,傷勢不輕。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進逼,賀陀羅節節後退,柳鶯鶯則施展小巧功夫,閃轉騰挪,伺機傷敵。花曉霜見二人竟佔上風,心頭甚喜。
花生與賀陀羅鬥了一百來招,忽覺賀陀羅勁力轉弱,已不如方才難當。柳鶯鶯不覺心喜:「這惡人到底年歲大了,當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只見賀陀羅向著船尾不住退卻,花生氣勢如虹,越發逼近。不知不覺,賀陀羅已退至船舷。此刻花生氣勢蓄足,身形一斂,雙拳攏入袖中,猛然揮出,正是「大金剛神力」中「一合相」。「一合相」出自佛經,指代世界萬物之合,是以尚未使出,便己聚集渾身之力,有著無畏無懼、無堅不摧的大威力。但也因威力太大,易發難收,故而若修為不到,一招不能傷敵,難免為敵所乘,然而當今之世,能當這一擊的高手,卻已是風毛麟角,僅以氣力而論,幾已無敵於天下。
花生使出這招,心中卻甚迷惘,但覺出手太過輕易,似非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賀陀羅牽拉著使將出來。他勁力才吐,突見賀陀羅身形如蛇,扭動數下,讓過來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腰身疾轉,借力便旋,這一招來得既快且巧,只聽賀陀羅疾喝一聲:「下去。」花生一個站立不定,失聲慘呼,頭在下,腳在上,一咕腦兒栽下海去。
賀陀羅一擊得手,縱聲大笑。原來,他早已窺出小和尚勁力收放之間,尚不能隨心所欲,是故賣個破綻,引出花生使出這招「一合相」,然後借力打力,將他摜下船去。這兩下劇變橫生,柳鶯鶯竟是瞧得呆了。賀陀羅一聲笑罷,縱上前來,三招不到,便將她一指點倒,柳鶯鶯數日來心力交瘁,此時一想落入這大惡人手裡,不知要受何種污辱,頓覺天旋地轉,幾乎兒昏了過去。
賀陀羅點倒柳鶯鶯,眼見哈里斯與雲殊鬥得正急,當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兒,你且照看這女子,讓洒家來侍候雲大將軍。」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雲殊武功本就遜他一截,此時受了內傷,更加不是對手,賀陀羅三拳兩腳,便將他迫得縛手縛腳,退讓不迭。
哈里斯躍至一旁,見柳鶯鶯神色委頓,但雲鬢花顏,秀麗不減,軟綿綿躺在那處,更堪憐惜。哈里斯只瞧得嗓子一陣發乾,舔舔嘴唇,獰笑著逼上。柳鶯鶯被他一雙怪眼看得心驚,欲要咬舌自盡,但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氣力,一時驚急萬分,血氣直衝人腦,幾乎昏了過去,忽聽一聲:「柳姊姊……」柳鶯鶯心頭一震,側目看去,卻見花曉霜神色驚惶,抱著趙咼奔將過來。哈里斯不見阿灘影子,心下詫異:「難不成大喇嘛不濟事,竟被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這小姑娘定有什麼出奇手段。宗師說得好:贏一百次不打緊,輸一回也嫌多。我須得小心。」當下揪住柳鶯鶯秀髮,陰笑道:「你敢過來?大爺一掌把她拍爛。」
花曉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鶯鶯,說道:「我們一個換一個,你放開柳姊姊,抓我好了。」柳鶯鶯心中一酸:「傻丫頭,你來胡說什麼……什麼一個換一個?早知如此,我何苦為你操心,跳海自盡,豈不乾淨……」哈里斯綠眼珠一轉,笑道:「也好,你伸手過來。」花曉霜望了柳鶯鶯一眼,放下趙咼,伸過手去。哈里斯覷著她瘦稜稜的胳膊,暗想:「這女人長得倒不壞,只是這手臂兒瘦了些,不過捉一個是捉,捉兩個也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爺我絕不嫌多?」歪嘴一笑,試著抬起手來。
花曉霜雖然善良,卻不蠢笨,這些日子與這些大惡人共處一船,耳濡目染,對世上奸惡也知道了不少,此時一心搭救柳鶯鶯,暗將「轉陰易陽術」運起,心道:「我先毒壞了你,再給你醫好便是。」但此舉終究大違本性,伸手之時,已然淚光濛濛,趙咼站在一旁,急得叫道:「阿姨,別聽壞人話,他要害你!」哈里斯聞言,森然一笑,正要抓出,忽聽奪得一聲異響傳來,他爪子猛收,神色驚疑。卻聽又是一響。哈里斯顧不得曉霜,跳到舷邊,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禿驢,真有你的。」柳鶯鶯被他揪住長髮,頭臉探出船舷,定睛一瞧,不覺狂喜。只見花生渾身精濕,十個指頭插人船板,正懸在半空,只見他右手扣穩,身子躥起二尺,左手五指卻如利針穿紙,奪得一聲,插入船板。
原來花生落水,眼看便要沒頂,他心中慌亂,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間,指間觸著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輸百煉鋼劍,就勢扣住船板,屏息絕氣,從艙底一路爬了上來。哈里斯雖然驚訝,但居高臨下,也不畏懼,正思對策,忽見海水中露出幾個灰黑溜光的大魚背脊,時隱時現,其中一頭大魚昂起頭,露出小眼利牙,忽地躍起,張開大嘴向花生咬來,花生雙腿急縮。那條大魚咬中一隻破鞋,跌落海裡。
花生腳趾上皮破血流,直驚得四肢發軟,上升之勢為之一緩。
哈里斯識得那是幾頭鯊魚,心頭大樂,忽有所覺,回頭喝道:「小娘皮,滾開些!」花曉霜正想搶奪柳鶯鶯,被他一喝,又無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腳笨拙。哈里斯舉目四顧,忽見不遠處擱著一隻大鐵錨,重逾百斤,連著粗大鐵索,他搶上抓起,向柳鶯鶯漂了一眼,陰笑道:「美人兒,瞧我打這光頭壁虎下去餵魚……」說著哈哈一笑,將柳鶯鶯放在舷邊,雙手把住鐵索,奮力將鐵錨掄了個圓,向花生急掃過去。柳鶯鶯不忍看見花生慘象,頓時將眼一閉,還沒聽見花生慘叫,便覺頭頂逆風刮來,激得頭皮生痛,接著便聽哈里斯長聲慘叫,嘩得一聲響,似有重物落水。
柳鶯鶯心中大奇,偷偷睜眼,誰料這一眼看去,卻見花生好端端貼在船上,哈里斯則口吐鮮血,正在水中撲騰。柳鶯鶯驚喜萬分,但又好生不解。原來,哈里斯鐵錨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過,將心一橫,右手扳住艙壁,覷著鐵錨來勢,左手一撥,那鐵錨來勢雖猛,卻又怎當得住「大金剛神力」,霎時變了走向,白花生身後掠過,竟如怪蟒掉頭,反掃回去,哈里斯始料不及,竟被掃個正著。
這邊賀陀羅佔盡上風,一連三掌,打得雲殊口吐鮮血,委頓難起。他連敗三大高手,正覺得意,忽聽兒子慘叫,心頭一跳,掉頭望來,恰見哈里斯中錨墮海,慌忙棄了雲殊,搶上前去,但卻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覺駭然,只見數頭大鯊魚便如車輻繞軸一般,圍著哈里斯團團亂轉。哈里斯內傷沉重,勉力出拳震開鱉魚,卻難致其死命,鯊魚稍一後退,便又擁上,這海中霸主殘暴異常,不得獵物,從不罷休,其中一頭趁亂鑽入水中,哈里斯顧得其上,難顧其下,忽覺右腿劇痛,號叫一聲,幾乎兒昏了過去。
賀陀羅眼見海中血水滾將起來,驚怒已極,伸手抓裂一塊船板,覷著那頭鱉魚,呼地擲出,這木塊帶上他的絕頂內功,威力不下鉛錠鐵石,穿入水中,將那鱉魚打得頭開腦裂,沉入海底。賀陀羅一擊得手,更不怠慢,雙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連環擲出,將水上水下鯊魚一一擊斃。但海中魚群豐茂,大群鱉魚聚在附近攝食,嗅得血氣,紛紛湧來,或是吞噬同類,或是直奔哈里斯,頃刻之間,船下又聚了二十餘頭,賀陀羅雙眼血紅,厲聲吼叫,抓起木塊不斷擊殺,但鯊群卻是越殺越多,哈里斯則半死半活,向著海中沉去,賀陀羅心如火焚,手中擊殺群鱉,口中則以大秦話向著兒子連聲怒喝,命他支撐。
花生得此良機,手足並用爬上甲板,賀陀羅忙於救人,顧不得理會。花曉霜抱過柳鶯鶯,伸手解穴,但賀陀羅點穴法自成一統,她連試數次,均是徒勞,只好放下,瞧著賀陀羅惶急模樣,心生側隱,叫道:「前輩,你幹麼不用鐵錨拉他起來。」柳鶯鶯見賀陀羅父子吃虧,眉開眼笑,好不歡喜,忽聽花曉霜這一聲,幾乎氣得穴道為之暢通了。
賀陀羅得此提點,心中咯登一下:「洒家糊塗了。」一手抓起鐵錨,用力擲出,高叫道:「接好!」哈里斯神智尚未全滅,聞聲抱住鐵錨,賀陀羅振手將他拽起,卻見哈里斯右腿齊根而斷,傷口參差不起,鮮血絲絲滲出。此刻危險一去,哈里斯神志頓弛,只覺一陣奇痛鑽心,哼了兩聲,便昏死過去。
賀陀羅皺了皺眉,將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給他包紮。花曉霜從旁瞧著,說道:「這樣雖能止血於一時,但長久下去,半個身子勢必膿腫死壞,況且他內傷很重,處置不當,終究難活。」賀陀羅本就懊
惱,聽得這話,將手中布條一扔,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直起身來,目光掃過眾人,厲聲道:「誰打他下去的?」花生被他看得心怯,腦袋不由一縮,賀陀羅峻聲道:「小和尚,是你嗎?」花生不會撒謊,只得道:「他先用鐵錨打俺。」柳鶯鶯口不能言,見他如此老實,當真急得要死。賀陀羅看了花生半晌,忽地仰天嘿嘿一笑,笑罷點頭道:「小和尚你敢作敢當,很好很好,洒家便給你一個機會!」當即摘下般若鋒,道,「你能接我十招,洒家便饒你不死!」柳鶯鶯見他眼裡殺氣濃重,這十招勢必招招奪命,但此刻技不如人,便有通天計謀,也是無從施展,一時心亂如麻。花生未及答話,卻聽花曉霜道:「前輩你就算殺光我們,也救不得你兒子。」賀陀羅哼了一聲,冷笑道:「他都這個樣子,活著死了,有什麼分別?」
花曉霜搖頭道:「好死不如賴活!」頓了一頓,低聲道,「但若……但若你再傷人,我寧死也不救他!」
她萬般無奈,方才出此要挾,話一說出,嘴裡說不出的苦澀。哈里斯朦朧間聽得二人對話,奮起精神,呻吟道:「宗師……我不要死……」賀陀羅原想殺光眾人,給哈里斯報仇,再給他一掌,了其殘生,但此刻聽他一叫,心頭微微一軟,冷笑道:「女大夫,洒家只問你一句,他這傷到底有治無治?」說罷目不轉睛盯著花曉霜,只待她說個不字,便大開殺戒。
花曉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盡力一試,或能保住性命……」話音未落,手腕已被賀陀羅扣住。花曉霜心驚,不由使出「轉陰易陽術」。賀陀羅只覺掌下寒流湧動,心中暗凜,他內力高絕,略提真氣,「九陰毒」便如石沉大海,消失無蹤,便冷笑道:「也罷,若是救活我兒子,洒家一高興,饒你幾個性命,哼,若有個三長兩短……」眸子精光四射,掃過眾人,緩緩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們生死兩難」抱起哈里斯,將曉霜拽人艙裡。阿灘此時寒毒稍減,只怕落單受辱,也站起來踉蹌跟人。
花生愣愣望著四人消失,動也不動。此時柳鶯鶯受制穴道稍有鬆動,一口氣衝上喉頭,說出話來:「花生……你抱了咼兒,攙我去艙邊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將二人帶到艙邊,然後又望著船板發怔。
柳鶯鶯情知大敵當前,時光寶貴,趁賀陀羅心意未變,抱元守一,運氣衝穴。趙咼驚累交加,呆坐一陣,便迷糊睡去。
花曉霜看過哈里斯傷勢,將水煮沸,洗淨傷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創藥,便取來與他外敷包紮。
哈里斯腿傷稍好,內傷又發,咳血不止。花曉霜道:「前輩,令郎內腑受損,要醫本也不難,可少了幾樣藥材。」賀陀羅冷道:「不論你用何辦法,總之治得不好,酒家自有說法。」說著取出從背後取下般若鋒,花曉霜心頭一驚,只當他要出手傷人,卻見他好似閨中女子一般,對著珵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將蓬亂的頭髮捋順,再將臉上數根鬍鬚一一拔去,然後又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淡然道:「小丫頭,你瞧我是不是年輕了許多?」花曉霜一怔,未及答話,阿灘早已賠笑道:「少說年輕十歲。」賀陀羅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灘心中咯瞪一下,忙道:「不對,再仔細瞧來,年輕三十歲也不止!」賀陀羅這才心滿意足,笑道:「過譽了些,能年輕二十歲就差不多了。」阿灘連聲諾諾,心頭卻罵個不停:「不要臉的老羅剎,又老又醜,還要強扮小白臉子。」
花曉霜沉吟道:「既然沒有適合藥材,便尋個物事,權且替代一下。」賀陀羅道:「什麼物事?」花曉霜道:「咼兒的小便。」賀陀羅跳將起來,怒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兒吃尿?」花曉霜歎道:「先生別惱,現今船在海上,藥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輪迴酒,又稱還元湯,專能醫吐血咳血、跌打損傷的!」
賀陀羅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設套,讓自己受辱。但見她始終神態從容,不由冷哼一聲,走出艙外,伸手便抓趙咼,花生看見,高叫一聲:「老頭兒,你作什麼?」伸臂便擋。賀陀羅生平最恨他人稱呼這個「老」字,花生竟當著眾人叫了聲「老頭兒」,大干其忌,當即面色陡沉,左手一縮,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個巴掌抽在他臉上,花生雖有神力護身,仍是好一陣頭昏眼黑,口裡腥鹹,吐出一口血沫。
賀陀羅提過趙咼,轉人艙中,提了個瓦缽,喝道:「把尿撒在這裡。」趙咼此刻似醒非醒,揉著雙眼,懵懂不解。賀陀羅焦躁起來,喝道:「聽到沒有?」趙咼撇著小嘴要哭,卻挨了一記嘴巴,賀陀羅揪住他,撕掉褲子,催動內力,要逼他尿將出來。誰知趙咼驚懼已極,不待他內力催至,早已屎尿齊流,盡都滾進缽裡。賀陀羅忙道:「慢來,慢來,只許拉尿,不許拉屎。」情急之下,伸手去捂,但哪裡堵得住,只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灘從旁看見,雖然有傷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賀陀羅側目怒視,阿灘頓時低下頭去。賀陀羅將缽中屎尿傾人海裡,怒道:「再來……」揪住趙禺,還想逼出幾滴尿水,誰知趙咼越是驚恐,越發撒之不出。賀陀羅見他眼淚流了不少,尿水卻沒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心中惱怒,罵了兩句,便拿飲食過去,讓趙咼美美吃了一頓,好說歹說,總算騙出一泡童便。花曉霜配藥給哈里斯服下,過了半個時辰,咳血之症果然好轉。賀陀羅暗暗稱奇:「這中土醫術果然有些門道,人尿也能人藥?嗯,洒家想要駐顏長生,須得向她請教請教。」打定主意,臉色頓時和善許多。
花曉霜胸中光風霽月,恩怨不縈於懷,見哈里斯痛苦難忍,動了醫者心腸,全心照拂,只求減其痛苦。賀陀羅見兒子氣色好轉,脈象漸和,不禁歎道:「女大夫,多虧你了。」阿灘從旁見了,乞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給咱解毒則個。」花曉霜以「九陰毒掌」傷了他,頗有幾分魄疚,聞聲道:「你伸手過來。」阿灘略一猶豫,伸過手腕,花曉霜把脈片刻,覺出「九陰毒」遊走不定,不似自身那般頑固糾結,想了想道:「我說個法門,你學著慢慢化解好了。」當下將「轉陰易陽術」截取一段說與阿灘。但這門心法暗合中土醫、道兩家至微妙理,阿灘一個吐蕃番僧,哪能明白其中精義,聽了一遍,心中仍是糊里糊塗。
賀陀羅忽道:「這門心法裡,似乎含有極高明的內功。」敢情他一派宗師,又通漢學,一聽之下,便即意會。花曉霜道:「不錯,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醫家的養生之道。」賀陀羅雙目一亮,擊掌笑道:「洒家對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能否指點一二?」花曉霜全無機心,便道:「好是好,但須得先給他解毒才是。」賀陀羅道:「他學得是吐蕃的密宗內功,傳白天竺,與洒家的瑜珈術一脈相承,與中土內功截然不同,你說了他也不懂。這樣罷,洒家把道理說與你聽,你斟酌斟酌,再作計較。」當下危襟正坐,將天竺脈理從頭說來。
天竺脈理源自婆羅門教,與中土脈理大相逕庭。中土脈理不離十四經脈、奇經八脈;天竺脈理卻有三輪七脈之說。三脈是三條氣脈,即中脈、左脈及右脈;七輪為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海底輪、梵穴輪;自成一體,別有微妙。花曉霜脈理之精,當世少有,一邊聽賀陀羅講述,一邊與中土脈理印證,不明之處,便出口詢問。賀陀羅一則要學道家長生之術,意探曉霜口風,二則有意賣弄,故而並不藏私,盡心講解。放眼天下,天竺內功之精,無人能出賀陀羅之右,抑且他為求駐顏長生之法,精研天竺醫學,見識高明;花曉霜聽他這一席話,獲益良多,暗歎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醫理。
柳鶯鶯運功良久,沖透穴道,睜眼一瞧,卻見花生蹲在那裡只顧發呆,便叫了聲:「花生……」花生回頭望她一眼,環眼裡忽地流出淚來。柳鶯鶯一愣,忽見小和尚雙手按地,光頭向下一磕,蓬得一聲,將船板頂了個窟窿,然後向左一跳,以頭搶地,又撞了個窟窿。只聽悶響不絕,船板上便多了五六個窟窿;花生一面頭撞,一面大哭。柳鶯鶯看得詫異,忙道:「你幹什麼?把船撞碎了,大夥兒都要去餵鱉魚!」花生一個激靈,停了下來,落淚道:「俺沒用,救不得曉霜……」柳鶯鶯跳起來,給他光頭上狠狠一記,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過老頭兒!」柳鶯鶯心頭一沉:「那白髮老賊確是不好對付。」
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轉眸看去,卻見雲殊面如金紙,*在艙邊。
柳鶯鶯見他如此模樣,心頭一酸,走上前去,澀聲道:「你暗算梁蕭的時候,想到如今麼?你雖對我有恩,但……但你殺了梁蕭,這個仇非報不可……」猛地將心一橫,抬起掌來,雲殊慘然一笑,道:「國破家滅,空有此身,生有何歡,死何足懼!」柳鶯鶯見他神意蕭索,心中也是一陣淒涼,終於收掌歎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殺你,老天爺也會殺你。」走回花生面前,說道,「花生,你怕死不怕?」花生道:「怕!」柳鶯鶯秀眉大蹙,道:「你不想救曉霜?」花生道:「自然想的。」柳鶯鶯氣惱道:「你既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事到如今,唯有與白髮老鬼拚個死活,你若害怕,便不用跟來。」轉身便向著艙中走去,雲殊忽地睜眼道:「柳姑娘,等我傷勢好轉,或許可以助你一臂……」柳鶯鶯啐了一口,道:「我寧死不要你幫。」雲殊瞧著她身影沒人艙內,心中難過之極,掙了一下,終究無法起身,不由得闔上雙目,流出兩行淚來。
柳鶯鶯走到艙前,忽聽賀陀羅在裡面與曉霜說話,心頭頓時一緊:「小和尚已破了膽,現今只有*我了。」此時賀陀羅正與花曉霜談說七輪中的喉輪,只聽他道:「喉輪有十六脈,若不乾淨,心中不安,定然煩惱多病,所以瑜伽術中須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曉霜道:「這法子太過蠻橫,實非常人能夠忍受。不過,中土有個治瘧疾的法子。用鮮葛根去皮後,由口腔通人食道,瘧疾便好;這二法出處雖有不同,道理卻是一般……」正說間,忽見賀陀羅白眉一挑,望著艙門冷笑道:「你來作甚?」花曉霜掉頭看去,卻見柳鶯鶯緊咬貝齒,面籠寒霜,俏生生立在門前,淡淡地道:「廢話,自然是來要人?」賀陀羅起身笑道:「你多少斤兩,也敢來惹我?若非看你嬌花嫩朵的人兒,洒家早將你拍死啦!」他瞧著柳鶯鶯,眉間漸漸透出淫邪之氣。花曉霜急道:「柳姊姊,我很好,你快走,你鬥不過他的。」柳鶯鶯瞪她一眼,道:「你肯一個換一個,卻要我不講義氣?」花曉霜心頭一慟,淚水滾將而出,柳鶯鶯道:「不許哭哭啼啼,讓敵人笑話!」
賀陀羅哈哈笑道:「也好,你既然來了,那便留下,陪洒家解悶消乏。」柳鶯鶯見他神色淫褻,不自禁倒退兩步。賀陀羅見狀,心中得意,一拳送出。柳鶯鶯揮掌抵擋。賀陀羅意在活捉,不欲傷她,手掌猝翻,扣向她脈門。柳鶯鶯身子低伏,向右躥出,揮掌劈他肩膊。賀陀羅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閃電般搭上柳鶯鶯手臂,柳鶯鶯縮手不及,頓覺賀陀羅的內勁如毒蛇狂舞,直透過來。
花曉霜見狀,合身撲上。賀陀羅左掌運功逼住柳鶯鶯,身子稍側,右掌勾出,又將曉霜雙掌格住,蛇勁吐出,花曉霜只覺數十條小蛇順著手臂鑽人身子,難受之極。賀陀羅笑道:「女大夫,這便是我天竺功中的軍茶利了,滋味如何?」正自得意,忽覺一道寒流若有若無,透過真氣傳了過來,不覺一驚:「這是什麼武功?」猝喝一聲,內力急吐,將花曉霜震退倒地。
柳鶯鶯著賀陀羅蛇勁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覺肩頭著人輕擊一拳,柳鶯鶯不覺有異,賀陀羅卻感一股大力透過柳鶯鶯手臂直撞過來,不由渾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賀陀羅虎口劇痛,把持不住,撒手喝道:「小賊禿,你來得好!」
柳鶯鶯回頭看去,只見花生兩眼瞪圓,一抖手中鐵錨,嘩啦作響,戟指賀陀羅道:「你……你欺負曉霜,又欺負柳姑娘,是個大大的壞人,俺……俺要與你拚個死活。」柳鶯鶯聽他將一番豪言壯語說得結結巴巴,氣勢大減,又柳鶯鶯回頭看去,只見花生兩眼瞪圓,一抖手中鐵錨,嘩啦作響。好氣又好笑,心道:「小和尚雖然笨嘴笨舌,卻還是滿講義氣!」微微一笑,道,「花生,併肩子上。」花生一點頭,右手鐵錨忽舉,三個鐵鉤挾著厲風,向賀陀羅劈頭抓到。賀陀羅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接,縱身後躍,花生左手一振,錨後兒臂粗細,一丈來長的粗大鐵鏈宛若怪蟒出洞,向賀陀羅橫掃過去。敢情這鐵錨落人他手,竟成了一門極厲害的兵刃,或以錨抓,或以鏈掃,剛柔並濟,舞得滿室生風。柳鶯鶯喜道:「小和尚,你怎麼想到這個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門前那個相公想的。」柳鶯鶯知他說得相公便是雲殊,不由暗暗歎了口氣。
花生身負大金剛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賀陀羅被他一輪急攻,連連倒退。心道不妙,掣出般若鋒,掌中寒光吞吐,攪起滿天飛雪。這二人出手奇快,斗在一處,手中兵刃舞得不見形狀,鐵錨黑沉巨大,般若鋒光亮靈巧,遠遠看去,便如一朵烏雲裹著一輪秋月,徘徊盤旋,流轉不定。只是烏雲雖濃,明月卻時隱時現,始終不被遮蔽。
柳鶯鶯見二人鬥得緊急,插不上手,低身竄出,扶起曉霜,阿灘見狀心驚,一把抓住趙咼厲喝道:「你過來?我捏他死。」柳鶯鶯投鼠忌器,兩人勢成僵持。忽聽豁拉一聲響,卻是花生收勢不住,一錨打碎艙壁,與賀陀羅翻翻滾滾,鬥到船頭露天處。柳鶯鶯關心勝負,暫且拋下趙咼,攙著曉霜出艙觀看。
花生仗著兵刃出奇,初時佔了上風,但賀陀羅穩住陣腳,盡展其能,團團銀光繞身而飛,不僅將般若鋒以雙手施展,還以頭頸胸腹駕馭。要知這「大自在天之舞」的妙處正在於此,賀陀羅「古瑜跏」練到出神入化,渾身筋骨肌肉伸縮自在,神意所至,便與雙手無異,故而常人用手使用兵刃,賀陀羅偏能用腿足、頭頸、肘腋、胸腹等全身各處運轉般若鋒,防不勝防。鬥到間深處,忽聽賀陀羅叫一聲:「著!」花生腿上中招,皮破血流。
柳鶯鶯見花生吃虧,心急搶上,賀陀羅手臂一掄,般若鋒忽地旋到肩上。柳鶯鶯眼前白光驟閃,頭頂倏涼,烏髻散落,驚出她一身冷汗。賀陀羅笑道:「這回是頭髮,下次可是面皮,洒家若在你小臉上劃兩個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說笑間,般若鋒運得更急,不一時,花生又中三下,鮮血星星點點飛濺而出,隨他身形移轉,在甲板上劃出圈圈血痕。花生瞪大一雙環眼,咬牙苦戰,出力仍然沉猛,鐵錨章法卻有些亂了。柳鶯鶯心道:「小和尚都不怕死,我怕什麼?」正要撲上,耳邊忽地傳來一聲悠長嘯聲,好似猿啼空山,又如龍吟瀚宇,直欲搖動雲根,穿裂金石。柳鶯鶯聽得嘯聲,心口好似中了一拳,頭腦一眩,愣在當場,就在這時,就聽花曉霜「啊呀」一聲驚叫起來,柳鶯鶯忙道:「曉霜,你……你也聽到什麼?」
花曉霜渾身發抖,顫聲道:「是……是他,是他……」柳鶯鶯這才確信,循聲望去,只見遠方海上凸起一座小島,越凸越大,竟是一頭巨鯨分水破浪,迤邐而來。鯨上綽約有個人影,披頭散髮,站立鯨背之上,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嘯,嘯聲雄渾之極,如風行海上,久久不絕。
柳鶯鶯瞧得眼中一濕,沒來由一陣虛軟,倒向地上。花曉霜將她扶住,急道:「姊姊,你……你怎麼啦?」柳鶯鶯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悲是喜,有氣沒力道:「曉霜,你瞧仔細些,真……真的是他?」嗓子發顫,幾乎不成聲。花曉霜也是喜極而泣,淚水順著雙頰滾下來,用力點頭道:「是他,是他!」柳鶯鶯道:「不是做夢麼?」花曉霜搖了搖頭,含淚笑道:「哪裡會呢!」掐了掐她如雪皓腕,柔聲道:「痛也不痛?」柳鶯鶯一呆,忽地摟緊曉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他不會死得那麼容易……」話未說完,想起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淚如走珠,顆顆滴在曉霜頸上。花曉霜將她摟在懷裡,一時癡了。
卻說那一日,梁蕭受傷落海,一時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轉,睜眼一望,已是紅日平西,霞光滿天。
梁蕭掙扎欲起,卻覺百骸欲散,一提真氣,丹田處空空如也,只得閹上雙目,匯聚精神,重引水火,再養龍虎,從無到有,緩緩聚集真氣。約莫三柱香功夫,一股冷氣自後腰「鴻尾」處漸漸升起,一團熱氣則於神闕穴出緩緩湧動,兩道微弱真氣順脈流走,每經受傷之處,便如利刃剜割一般。
折騰小半個時辰,梁蕭聚攏真氣,轉了一個大周天,精力稍復,方才睜眼,卻見天光已斂,暮色晦暗,東方疏疏落落點著數粒寒星。梁蕭掙扎坐起,咳出兩口淤血,咳嗽牽動掌傷,痛得厲害,伸手摸去,卻是斷了兩根肋骨。梁蕭一邊摸索著接好斷骨,一邊尋思道:「我不是落海了麼?這是哪裡?」疑惑間伸手摸去,但覺坐下土地光滑綿軟,隨著手指微微陷落。梁蕭正自驚疑,忽聽「啾」得一聲嗚叫,那土地忽地沉了下去,梁蕭猶未明白發生何事?身子早已入水,鹹苦海水向著眼耳口鼻洶湧灌來,梁蕭心中靈光乍閃,猛然醒悟:「我在巨鯨背上!」想通此節,不禁駭然,急急扣住巨鯨背脊,一動也不敢動。
頃刻間,那頭巨鯨潛得更深,帶起一股絕大暗流,帶得梁蕭立身不住,十指插入鯨背之中,只是不放。他在華山練成龜息之法,便在水下也能支撐一時。但那鯨魚被他附著,如芒在背,深感不適,越潛越深,且在海中翻轉起來。梁蕭心知大海微茫,不見盡頭,這巨鯨便如海中一葉孤舟,若是被它拋落,自己必死無疑。當下一邊默運龜息法,一邊穩住身形,抵禦海底暗流,但那潛流洶湧澎湃,非同小可,沖得他數次脫手。但危急之時,人們往往能夠發揮出平日所無的潛力,這時間,梁蕭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每次脫手,又奮力游上,重新爬上鯨背。
這般上上下下,一人一鯨糾纏七八個回合,梁蕭終究傷重,漸自不住,只覺耳鳴心跳,經脈欲裂,心頭唯有一個念頭若斷若續:「我……不能死……鶯鶯……曉霜……危險……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尚在險境,求生之念又生,雙手如鋼鉤利刃,死死扣著巨鯨背脊。但人力終是渺小.梁蕭意志雖強,仍難抗衡這龐然大物,不一時,身子發輕,從鯨背上飄將起來,知覺點滴消失,海水源源不絕灌人口鼻。誰知就在這瀕死之際,忽聽巨鯨發聲尖嘯,梁蕭身子一沉,重又浮上海面。
他僥倖脫險,半昏半醒,雙手漸漸鬆開,身子好似成空殼,再無半點血肉,良久嗆出一灘海水,模糊間看到一個女子背影,似曉霜,似鶯鶯,又似阿雪,縹縹緲緲,若霧若煙,伸手摸去,卻又遙不可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臉上一熱,梁蕭猝然驚醒,但覺溫熱水流在臉上,勉力張開雙眼,藉著星輝,只見巨鯨背上噴起高高的水柱,半晌才矮了下去。
梁蕭只覺臉上又癢又麻,情知這水柱內含毒質,急忙閃開,將水拭去。回想那陣幻覺,花、柳二女身處險境,自己卻陷在這裡,不覺揪心已極。遠遠望去,靛墨也似的大海起伏不盡,天地寥廓,唯有巨鯨擺鰭之聲嘩嘩傳來,一下下敲在心頭。梁蕭瞧著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覺眼眶已濕,尋思道:「但有一線生死,我都不可輕易言死,直待再與她們相見……」
這一次,巨鯨在海上漂浮許久,直待東方發白,也未潛下。梁蕭行功一夜,真氣凝聚,他掙扎起身,頗感飢渴,忽見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卻是一隻人頭大小的章魚,八條軟足牢牢吸住鯨背,動也不動。梁蕭心道:「敢情還有個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動,又費一番功夫,才將章魚扯下來,撕了一半,連肉帶汁一併吃了,飢渴稍解,沉思道:「這軟東西無爪無牙,怎就貼得恁地緊湊?」細看章魚軟足,卻見上面佈滿細小吸盤,不由心頭一動:「是了,鯨背光滑,若用『吸字訣』,以內力附著其上,應當更為省力。」想罷脫去上衣,裹住半個章魚,負在背上,然後趴上鯨背,手掌小腹貫人內力,便似一大二小三個吸盤,牢牢吸在鯨背。不一時,巨鯨果然又發出一聲嗚叫,向著深海中潛去。
梁蕭此番已有防備,不再慌亂,施行龜息之法,隨那巨鯨潛行。直過了兩個時辰.巨鯨重又升起。梁蕭渾身酥軟,恨不能一頭睡倒,再也不起,但又不知這巨鯨何時潛沒,唯有強打精神,將剩下的半隻章魚吃了,閉目運功。
如此沉浮不定,又過一日。梁蕭發覺巨鯨潛行,實為就食,這頭怪魚也不知活了幾百幾千年,體形壯如山巒,不離不棄,追逐著一個龐大魚群。它潛行掠食之時,只須搖動嘴邊長鬚,便可將無數海魚混同海水趕人口中,嚥下魚群,再將海水排出。梁蕭在海中雖然無法張眼,但知覺極靈,逢有海魚經過身畔,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條大魚,每條腹內都有黑色魚卵,鮮美異常,梁蕭吃在肚裡,但覺遍體陽和,精力大漲。
又過兩日,梁蕭附身鯨背,漸自習慣,海面上以常法吐納,入水則倚仗龜息。即便如此,仍有驚險,那頭巨鯨興之所至,往往潛得極深,深海中水壓奇大,逼得梁蕭血氣沸騰,只憑極強的求生慾念,終究忍受下來。但每每經歷一次,上到海面時,梁蕭都覺渾身癱軟,彷彿大病一場。
說也奇怪,這般日夜不眠,運功不輟,梁蕭真氣不但未曾衰竭,反而更趨渾厚。三日不到,兩處掌傷俱都康復,氣脈流暢勝於往昔。不過六日光景,他體內真氣越積越厚,凝若實質,粒粒如珠。如此情形前所未有,梁蕭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稱奇。
這一日,巨鯨潛人海中,梁蕭如常伏在它背上,正自運功抵禦大海潛流。忽聽一陣怪異聲音順著水流悠悠飄來,若合符節,彷彿一段樂曲,忽而雄壯激昂,忽而宛轉低沉,時如雷霆轟響,時如流水潺潺。這般變化莫測,渾不似人間之樂,許多音調,梁蕭有生以來也是從未聽過,不覺大生好奇,傾聽半晌,驀地發覺,這樂聲竟是巨鯨所發。不多時,那鯨歌漸漸寬宏奔放,透出歡欣之意。梁蕭沉浸其中,週身氣血不知不覺隨那樂聲運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無。氣機一亂龜息法也被擾動,梁蕭連嗆了兩口海水,方才醒悟過來,急斂心神,回復原狀。
那巨鯨一路歌吟,浮上海面,也是不停。梁蕭盤坐調息,卻幾度被它帶岔真氣,只好暫且停住,側耳傾聽半晌。忽地心頭一動,想起那日在臨安郊外,自己被釋天風鼾聲引亂呼吸,狂奔不休的事來,不由想道:「釋島主內功奇高,一呼一吸搖神撼魄,不足為怪,這鯨歌怎也有如此威力?」他突發奇想,「釋島
主的呼吸導引出『乘風蹈海』的內功心法,我權且試試,這巨鯨呼吸引得出什麼?」好奇心起,也不顧身在難中,放鬆週身真氣,任其所之。不一會,真氣果真被那鯨歌引得異動起來,東躥一下,西鑽一下,便如歌聲一般,盎盎然大有生意,不消片時工夫,內臟筋骨,肌膚毛髮,無一不被真氣充盈。
練了約莫四個時辰,巨鯨又度下沉。梁蕭收斂神意,但覺渾身真氣溶溶洩洩,沛沛洋洋,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心中驚喜之極。這番入水,他雖然潛行兩個時辰,浮上水面之際,竟也不覺太過疲憊。
那巨鯨不知為何,沉浮之際,始終放歌不絕。梁蕭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節律,闔目練功,時候一久,他發覺這鯨歌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分做十三段,週而復始,循環不絕。自家真氣隨之運轉,也生出十三種變化。初時梁蕭唯有身處海面才能修練這路內功,練至後來,便至深海之中,也能習練無礙。
如此練了三晝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蕭只覺體內真氣起伏,如大海洶湧,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擊魚,往時海魚須到一尺之內,他才能出手擊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揮,便帶起一股激流,將六尺外一條大魚震昏。梁蕭連出六掌,震昏六條海魚,最遠達至丈外。就在此時,忽聽鯨歌戛然而止,巨鯨靜悄悄浮上海面。
梁蕭坐起身,但覺體內真氣混沌一片,五分陰陽,而神意所至,又陰陽自生。梁蕭略一怔忡,忽地跳將起來,仰天大笑。原本,他受這鯨歌導引,數日中運轉乾坤,晝夜苦練,竟爾被他另闢蹊徑,練出了一門前所未有的絕世內功來。
梁蕭歡喜一陣,尋思道:「我隨著巨鯨載沉載浮,掙扎求生,龜息不輟,故有精進,再得鯨歌中的奇妙音律導引,終究大成。這門內功源自《紫府元宗》,成於大海長鯨,鯨歌乃巨鯨之息,不妨便叫作『鯨息功到此處,他站起身來,眺望瀚海,又不覺喜悅煙消,悲從中來:「身處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無敵,又有什麼用處?」不由廢然長歎,坐了下來。
自傷自憐之際,忽聽數聲嗚叫,與巨鯨叫聲相類,只是細弱許多。梁蕭心生驚奇,循聲望去,只見巨鯨一旁浮起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鯨,拱著巨鯨身子,狀甚親暱。梁蕭略一轉念,恍然大悟:「原來鯨大嬸唱歌,是因為要生娃娃。難怪歌聲裡總有一股勃勃生意。」瞧著那兩頭小鯨,梁蕭童心大起,俯身輕撫小鯨背脊。兩頭小鯨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似在與他嬉戲。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巨鯨重又下沉,梁蕭練成鯨息功,與巨鯨呼吸相合,隨其所之,再不覺疲累,過了一陣,突然知覺,身邊的海流忽冷忽熱,變化微妙,以前他專注自保,無暇分心別顧,如今內功增長,是以發覺。梁蕭心中驚訝,用心體會海流冷暖變化,漸漸明白:「敢情這大海看似渾然如一,其實也如人體一般,內中海流有陰陽之分。《紫府元宗》上說:『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看來無論天地也好,人體也罷,乃至這蒼茫大海,都不離陰陽之理。」想到此處,但覺身邊陰陽海流奔騰沉降,激盪衝突,端地變化無窮,忽地心頭一動,生出個模糊念頭。
未及細想,那頭巨鯨又升上海面,搖頭擺尾游了一程,忽聽小鯨發出鳴聲,梁蕭聽出叫聲中充滿驚惶之意。凝神四顧,只見遠處一隻細長灰鰭破水而來。小鯨挨著巨鯨團團亂轉,鳴聲更響。巨鯨也洪聲鳴叫,似在威懾敵人。但那灰鰭來得極快,霎息逼近,忽然升起一張生滿利齒的巨口,向小鯨噬過來。
梁蕭疾疾揮掌拍出,掌風所及,將那頭灰皮鯊魚拋出海面,跌出數丈,但方纔落下,尾鰭一擺,又從海底撲來。
梁蕭心知母鯨龐大,運轉不靈,鯊魚卻靈活迅疾,雖奈何不了巨鯨,要吃兩頭初生小鯨,卻是綽綽有餘。一時不及多想,縱身人水,循著水響,一把抓向灰鱉肚皮,他此時手勁大得出奇,不弱於鋼爪利刃。
灰鯊白花花的肚皮頓時裂開,肚腸齊流。鯊魚性最貪吃,抑且不知痛楚。那頭灰鯊嗅到血腥,不辨敵我,掉頭便將自家肚腸一一吞下。梁蕭雖然聽說過啖睛的猛將,卻沒見過這等自殘的怪魚。正自心驚,忽聽右方水響,瞇眼一瞧,只見一頭極大的鯊魚刺斜裡衝來,梁蕭正要出掌,卻見大鯊並不理睬自己,火扎扎直撲那頭灰鯊,噬咬其內臟。不一時,只見四面八方,鑽來十多頭鱉魚,一起噬咬灰鯊,灰鯊頃刻間四分五裂,一命嗚呼。
梁蕭沒料引來這麼多鯊魚,駭然無及,心知它們噬完同類,小鯨必然無倖。惶急中,靈機一動,忽地游上,撮指成刀,又將一頭鯊魚肚皮劃破,此時兩頭鯊魚撲了上來,梁蕭揮掌震開,縮到巨鯨身下。不出他所料,那頭大鯊肚皮開花,眾鯊魚又是一擁而上,大快朵頤。梁蕭趁機出手,將鯊魚一一抓傷。霎時間,只看群鯊相殘,咬得血水翻騰。梁蕭匿在巨鯨身下,護著小鯨,見有新來鱉魚,便給它一爪,數十頭惡鯊彼此混戰,哪還顧得著吞吃小鯨,不到半個時辰,盡數支離破碎,無一活命。
梁蕭見無鯊魚再來,方才浮上海面,兩頭小鯨一左一右,圓腦袋與他輕輕觸碰,甚是親暱。梁蕭爬上鯨背,瞧得群鯊殘軀,心中突突直跳,忖道:「這怪魚好不殘忍。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轉念又想,「說起來,人與人何嘗不是同類相殘,征戰不休?」思及征戰之慘,不由長長歎了口氣。
忽聽巨鯨母子的鳴聲交替響起,此起彼伏,似若相互問答。不一陣,那巨鯨潛入水中,繼續前行,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忽地湧出海面。只聽那一大二小三頭鯨同時嗚叫,梁蕭抬頭望去,遙見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隱若現,待得看清,不由心頭狂喜,跳將起來。腳下巨鯨發出長鳴,擺尾向前。那艘大船輪廓越發清晰,梁蕭喜極而呼,高叫道:「鯨大嬸,你要帶我回船麼?」話一出口,又覺荒誕,自嘲道,「大鯨無知之物,豈會報恩,不過湊巧罷了。」但終究歡喜無比,忍不住連翻兩個觔斗。他為這一天,早有準備,所吃大魚都留下魚縹,洩去空氣,藏在身上,大半月來,已積下數以十個,本擬積滿數百,將來遇上陸地,便吹漲起來,結成一葉小舟,橫渡大海。此時取將出來,一一吹漲,掛在腰間。
原來巨鯨追逐魚群,與大船同處一道陰流之間,相距並不甚遠。魚縹才吹得十來個,巨鯨離船更加近了。梁蕭極目眺望,遙見船頭諸人打鬥正烈,花生落在下風。焦急之餘,不由得縱聲長嘯。
賀陀羅聽到嘯聲,偷眼看去,心子打了個突:「白晝見鬼了麼?」心下一慌,般若鋒頓顯散亂,花生卻是精神大振,鐵錨左右揮舞,將賀陀羅逼退數步。賀陀羅又驚又怒:「萬不可讓他二人聯手,先殺和尚,再殺梁蕭。」計較已定,大喝數聲,殺手迭出,花生躲閃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創口深可見骨。花生慘哼一聲,鐵錨把持不住,嗆啷墮地。二女見狀,不由齊聲驚呼。
梁蕭遠遠瞧見,心中一急,等不得巨鯨駛近,手一揮,一隻魚鰾被掌風激飛,梁蕭縱身踏上,飄落海面,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餘;同時拋出另一隻魚縹,飛身踏上,如此反覆再三,頃刻行出二十餘丈。
這路功夫正是「乘風蹈海」,梁蕭向日難以施展,此時功力大增,使將出來,如鷗飛燕翔,全不費力。只見他長髮飛揚,踏浪而行,真如蓬萊仙人,橫渡滄海。頃刻間,迫近船頭,身形驟晃,眾人眼前一花,梁蕭已搶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鋒歪斜尺餘,右掌一沉,拍向賀陀羅胸腹。
他此番騎鯨過海,踏浪而來,奇中見奇,已是先聲奪人。賀陀羅見此威風,已然怯了,見他掌來,絲毫不敢大意,沉身運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兩人同是一晃。賀陀羅驀地跳開丈餘,嘿笑道:「平章精進神速,可喜可賀。」梁蕭心知自己面上雖與他扯直,實則佔了來勢突兀、出其不意的便宜,論及真實功力,仍不及此人精純,當下哈哈笑道:「承讓承讓,如蒙不棄,不才還想領教兩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