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漸濃,殘照如血,映著草色煙光,分外淒迷。苦於天色暗淡,地上蹤跡漸趨模糊,山路若有若無。梁蕭紮了一支火把,走在狹窄山路上,想著阿雪生死未卜,心頭便如壓了一塊萬斤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酸澀難當,若非史富通瞧著,恨不得伏在路邊,大哭一場。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個收足不及,撞在梁蕭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沒路了麼……」話未說完,卻被梁蕭一把摀住嘴,繼而又見他將火把踩滅。忽然間,便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停在數丈開外,只聽一個南方口音道:「黃老五,方纔我明明見了火光,這會兒怎就沒有啦?」黃老五道:「我也瞧見啦,他***,莫非是鬼點燈?」前一人呸了一聲,道:「晦氣?什麼鬼點燈了,這荒山野嶺的,真叫出個鬼來,老子看你怎麼應付?」黃老五笑道:「若來個美麗女鬼,我黃老五也笑納了。」打個哈哈,又歎道:「我說楊湖,這次兄弟們出去,竟弄得死傷慘重,委實出人意料。」
那楊湖長歎道:「原本雲公子神機妙算,殲滅這支糧隊該當不費吹灰之力。沒料到頭一遭出手,便遇上這等硬爪子。」黃老五歎道:「我當雲公子拳劍無敵,卻沒料到韃子區區一支糧隊裡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來,若非文千張在前面擋了一刀,我黃老五十九完蛋。你說,若是每支糧隊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楊湖冷笑道:「高手這等不值錢麼?那廝來頭可不尋常。楚姑娘和雲公子似乎都認得他。」兩人議論著往來路轉回,梁蕭和史富通屏息躡在後面。山道崎嶇,霧氣洇濕。走了幾十步。忽聽黃老五又道:「不過,雖然死傷不少兄弟,也終究值得。沒想到這次誤打誤闖,竟然拿住韃子老大一個官兒。我說,那個阿什麼牙的是個啥官兒?」楊湖道:「韃子的規矩誰知道呢?但聽雲公子說,除了伯顏、史天澤、阿術,就數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纔還自他身上搜出韃子皇帝的聖旨。雲公子說,拿住此人,比擊破一百隊糧草還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問,若能讓他說出韃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黃老五道:「他媽的,揍死這廝才叫痛快。還有那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必是那狗韃子一夥,依老子所見,活該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蕭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緊握,身子發起抖來。卻聽楊湖又道:「可惜雲公子心軟,說不該如此對付女流。可眾兄弟心裡有氣,難免給她些苦頭吃。我出來的時候,沈二爺已將她吊在大廳裡,他兩個兄弟都死在那韃子劍下,孤月嶺三個寨主去了兩個,沈二爺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著要抽那娘兒們一頓鞭子出氣。他是這裡的地主,雲公子強龍不壓地頭蛇,自然拗他不過。嘿,我瞧他尋得那根柳條鞭子比胳膊還粗,蘸了水可是厲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兒們細皮嫩肉的,挨得住幾鞭。哈哈,只怕這會兒已經皮開肉綻,筋骨寸斷呢,哈哈……」黃老五也覺快意,跟著大笑。
梁蕭渾身緊繃,牙關咬得隱隱作痛。再走幾步,遙見前方燈火飄忽,忽聽有人嚷道:「黃老五、楊湖,有動靜麼?」黃老五笑道:「有個屁,老子說是鬼點燈,姓楊的還不信!」那人道:「今天剛出了事,韃子一定四處搜捕,咱們也小心些。」楊湖笑道:「再怎麼搜,也搜不到這地兒,再說這孤月嶺四面懸空,就這隕星峽上的鐵索可通。嘿,這就叫做『孤月嶺,隕星峽,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哈哈……」楊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對面那人但覺奇怪,正要張口,忽見二人往兩側軟倒,一道黑影倏地搶到,那人一個「你」字尚未出口,梁蕭已扣住他的脖子,但聽一聲微響,那人頸項斷折,軟軟倒下。
梁蕭下手不容情,瞬息間連斃三人。史富通見他得手,方才衝出,忽覺足下一空,身子頓往下墜,未及驚叫,梁蕭出手如電,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史富通戰戰兢兢往下一瞧,但見黑漆漆幾不見底,竟是一處深谷,不由驚道:「媽呀!」再定睛細看,卻見身側一條二十來丈的鐵索橋,鐵索黝黑,共有八條,左右各一,作為護欄,下方則有六條,橋上竟無半張橋板。
卻聽梁蕭冷然道:「還要過去麼?」史富通好生為難,心裡卻算計道:「這廝武功高強,未必就會失手,我這絕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發,隨著他終是多一線生機。」主意打定,歎道,「罷,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蕭聽他如此一說,真有些哭笑不得,見史富通邁步便要上橋,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麼?」梁蕭道:「你仔細瞧瞧腳下。」史富通藉著星月微光一瞧,只見鐵索上每隔數尺,便懸著一個鈴鐺,頓時一隻腳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卻聽梁蕭道:「對面定然有人防守,我們一上橋,那邊必然發問,若是應對不周,斷了鐵索,正好跌成一對肉餅。」
史富通抹去額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蕭沉吟道:「你跟這黃老五體形相似,換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喬裝改扮麼?」梁蕭頷首道:「你還不笨。」說著換上楊湖的衣衫。史富通猶豫一下,也換過衣衫。梁蕭將其他三人屍體藏好,挽著史富通上了鐵索,果然一腳踏上,鈴聲大作,只是對崖並無聲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覺前方動靜全無,深感怪異,正埋怨梁蕭算計有誤,忽聽迎面有人高聲叫道:「是誰?」史富通轉念間心中大罵,敢情此時二人正在鐵索橋中段,應對不周,對方將鐵索一斷,二人進退不得,必然墮下深谷。
梁蕭學著楊湖的嗓子,悶聲道:「黃老五肚痛得厲害,老子扶他回來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時哼哼兩聲。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無病呻吟,故而這兩聲雖是隨口哼來,卻哼得地道,叫人聽不出破綻。
對面火光一亮,只見橋上立著一條精瘦漢子,左右不下十人,張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蕭假意挽著扶手,低頭垂目,讓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則蜷成一團,便似肚痛得站不起來。那漢子見二人服色無誤,揮手讓撤了弓箭,笑罵道:「黃老五你個龜孫子,吃多了狗肉麼?」他說話之時,梁蕭扶著史富通,幾步逼近橋頭,卻聽那漢子又笑道:「黃老五,老子會按摩,給你揉揉,包管你龜孫子屁響如雷,一瀉千里……」方要上前,藉著火光,忽地看清梁蕭面目,頓時臉色大變,正要發號施令,梁蕭長劍疾出,那人應劍倒地,其他人無不大驚,還沒叫出,梁蕭倏地放開史富通,搶過橋頭,刺倒當先二人,轉身揮劍,三支火把頓時熄滅,橋頭漆黑一片。史富通只聽悶哼聲、低號聲、倒地聲不絕於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緊,心頭大駭,但聽梁蕭道:「過來。」
史富通鬆了一口氣,走過橋頭,梁蕭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滿屍體,俱是傷在咽喉,難怪很少人能夠出聲。
二人快步上山,其間又有三道崗哨,但遠不及隕星峽防守嚴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蕭閃電施襲,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見前方燈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聽見鞭打之聲及女子慘叫。梁蕭聽得是阿雪的聲音,一時心如滴血,轉身將弓箭交給史富通,澀聲道:「你在外面接應,我叫聲『放』,你便放箭!但記著邊跑邊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軟,聞言自是求之不得,低頭鑽進一旁的林子。梁蕭手按寶劍,吸了一口氣,進入屋內。此時屋中燈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圍成一圈,是以梁蕭入內,也無人留意。堂中地上放著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綁在向門的柱子上,滿身鞭傷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脫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強。阿雪則被縛著雙手,披頭散髮吊在堂中,渾身衣衫破碎,垂著頭,早已昏厥過去。
那持鞭的粗矮漢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潑醒她再打,雲殊忽地一皺眉,揚聲道:「沈利,你也打夠了吧!她不過一個女子,你就算殺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麼話?我兩個兄弟都壞在她同夥手裡。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剮了她,也難消老子心頭之恨。」眾人恨透梁蕭,紛紛叫道:「對,剖腹挖心,祭我師弟。」「還是剮啦,大夥兒烤著吃了吧!」這些人儘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俠亦匪,殺人剮人的勾當幹得多了,只覺對待惡人,無論男女,都該如此。
雲殊忍不住騰地站起,怒道:「豈有此理……」靳飛抬手將他按住,沉聲道:「這女子為虎作倀,死不足惜。雲殊你無須再說,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雲殊急道:「師兄,殺人不過頭點地……」靳飛瞪眼道:「住嘴!」雲殊知他意在籠絡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氣得大喘了兩口氣,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邊,小聲道:「雲公子,若要殺她剮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麼?」雲殊一愣,忽見楚婉雙頰生暈,流露幾分羞澀,心中一慌,急忙回過頭去。
原來,楚婉心中掛念雲殊,與梁蕭分手之後,並不回莊,逕直至神鷹門。恰逢雲殊要來北方,她一縷癡念不絕,也巴巴地跟來,哪知雲殊心中已有柳鶯鶯,明知她一腔情意,卻也故作不知。方瀾傷勢未癒,倚在虎皮椅上,此時聽得清楚,笑道:「殊兒,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這些事骯髒了些,不好看的。」雲殊心中大悔:「早知如此,不若一劍刺死了這女子,省得讓她多受痛苦!」想著長歎一聲,搖頭道,「人是我抓的,求諸位兄台瞧她弱質女流,給她一個痛快。」沈利見他鬆口,揚聲道:「好!我沈老二素來敬佩雲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聽你一言,給她個痛快,拿刀來。」說著,他從嘍囉手中接過一把單刀,迎風一舞,方要動手,忽地半空裡精芒一閃,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釘在地上,口中發出淒厲慘叫。群豪嘩然而驚,定睛瞧去,那精芒卻是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再循來路一望,只見梁蕭面色如鐵,雙拳緊握,大步走來。
他來得突兀至極,眾人均感錯愕。雲殊當先還過神來,拔劍站起。梁蕭卻不正眼瞧他,直直盯著阿雪,雙目血紅,神色間頗有癲狂之意。
群豪紛紛還過神來,怒吼聲此起彼落。卻見梁蕭步履如飛,逼近人群,一名披頭散髮的高壯漢子跳將出來,厲聲叫道:「兀那賊子,恁地張狂麼?」左臂一揮,掃向梁蕭。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從異人處學得一身鐵臂功,綽號「鐵三尺橫掃千軍」,便是說他臂長三尺,堅若精鋼,上陣之時雙臂揮舞,便能斷人刀劍,折人筋骨,猛不可當,雙臂之下傷過許多好手。此時他有意顯威,這一掃既快且狠,聲勢驚人。
雲殊見董亮貿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見梁蕭右手抬起,兩人手臂纏在一起,只聽卡嚓一聲響,便如木柴折斷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彎折,眼耳口鼻頓時擠成一團。但他忒也豪氣,手臂雖折,卻咬牙不吭一聲,右臂掄起,又要揮出。忽覺梁蕭手上內勁如潮壓來,頓時百骸欲散,一口鮮血湧到嘴裡。雲殊本欲上前,但見同伴被制,微感遲疑,忽聽梁蕭大聲喝道:「殘殺民夫,算什麼豪傑?」內勁一吐,董亮雙膝發軟,如軟泥般癱在地上。
梁蕭將董亮一甩,繼續前行,他一招廢了「鐵三尺橫掃千軍」,群豪神為之懾,場中頓時鴉雀無聲。忽聽咿呀呀兩聲怪叫,一刀一槍,向梁蕭左右襲來。梁蕭不閃不避,直待刀槍攻來,雙手忽地交錯,群豪沒瞧清他用何手法,便聽兩聲慘叫,使槍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卻砍在使槍者肩頭,鮮血四濺,觸目驚心。
梁蕭雙手一分,左手拔出長槍,右手起下刀來,但那使槍者乃是「槍挑東南」龍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頗有乃師之風,肩頭雖受重傷,仍是死攥著槍柄不放。眾人見狀齊齊發喊,手持兵刃向梁蕭撲來,梁蕭雙眉一挑,大喝一聲:「攔道偷襲,是什麼好漢?」右臂猝然發力,將楊照連人帶槍拽得騰空而起,掃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頓時向後退卻。
梁蕭逼退群豪,忽聽雲殊長嘯一聲,縱身掠來,兩眼倏地瞪圓,厲聲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嗎?」雲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聞言心神微亂,驀地失了一往無前的氣勢。忽見梁蕭手臂一振,將洪照擲來。雲殊眼見來勢猛惡,匆忙收劍接住,只此停滯,梁蕭右手鋼刀飛出,將阿雪腕上繩索凌空斬斷,自屋樑上墮了下來。
眾人一呼而上。梁蕭一聲厲喝,直如平地驚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鳴,忽見梁蕭雙掌倏抬,勁氣排空,身前兩人口血飛濺,騰空而起。眾人伸手欲接,卻覺來如山嶽坍塌,頓時東倒西歪。梁蕭身形忽閃,搶到阿雪身下,左手將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劍來。
由廳門至阿雪被綁處,約有十丈,間隔二十餘人,梁蕭卻來如疾電奔雷,於重圍之中將人救下。群豪無不羞惱。忽聽梁蕭長嘯一聲,復又殺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變,出劍狠毒絕倫,一時只聽慘叫四起。雲殊雖欲上前,但廳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蕭屏障。雲殊施展不開,驚怒叫:「散開,全都散開。」
眾人聞聲四散,梁蕭趁機背起阿雪往門外衝出。雲殊當先追趕,不料梁蕭「十方步」展動,倏忽一個轉身繞開雲殊,又鑽進廳內,和隨後搶出的群豪撞在一起。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殺得慘叫連連,直衝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噹噹,將他身上鐵索盡數斬斷。眾人不料他聲東擊西,引開雲殊,本意卻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時均感錯愕。雲殊卻不驚反喜,心道:「你帶著兩人,走得了嗎?」
梁蕭將阿里海牙下巴歸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單刀,遞給阿里海牙,高叫道:「還能戰麼?」阿里海牙雖處困頓,威風不減,傲然道:「怎麼不能!」梁蕭道:「好,你往東,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藝本自不俗,只是遇上雲殊這等高手才無法子,當下舞起單刀,向西衝去,梁蕭卻向東走。
眾人都已聽到梁蕭說話,不敢近他,皆去圍堵阿里海牙,三招兩式便將阿里海牙逼入絕境,但因他還未說出元軍虛實,故而只想生擒沒出殺手,如此倒讓他苦撐了幾招;誰知梁蕭佯往東突,忽地轉身,展步又向西奔,從背後偷襲群豪。群豪被傷了兩人,驚惶中只能轉身對付梁蕭;阿里海牙趁機逃走,此時雲殊趕到,梁蕭又往東逃,群豪又轉身去趕阿里海牙。梁蕭卻又擺脫雲殊,從後偷襲。
一時之間,大廳中形勢變得異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蕭則偷襲群豪,雲殊又拚命追殺梁蕭,大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不過,雲殊破不了梁蕭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為吃虧,被梁蕭連連施襲,殺傷慘重。
反覆再三,雲殊忽地丟了梁蕭,追趕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蕭的奸計。梁蕭見狀,長劍疾出,搶他背心,靳飛趁勢從梁蕭背後躥出,舉爪扣來。孰料梁蕭猛然放過雲殊,反身出劍,剎那間劍光霍霍,籠罩靳飛全身。靳飛不料他疾奔之中,竟使出如此猛烈劍招,但他終究是一派宗主,忙亂間讓過腹部要害,大腿卻中了一劍,大叫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搶上一步,便欲刺死靳飛。雲殊聽得靳飛慘叫,再也顧不得阿里海牙,反身來救師兄。誰知梁蕭虛張聲勢,待他一來便步法轉動,又向群豪衝去,將群豪殺得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險境,此時絕處逢生,大口喘氣,飛也似的逃出大廳去了。
雲殊見靳飛腿上鮮血長流,那邊慘號又起,一時不知何去何從。靳飛忍痛喝道:「還不快去,不要管我!」雲殊無奈,提劍追逐梁蕭。梁蕭一陣東奔西走,漸感氣促神虛,力不從心,心知今日報仇委實勉強,只得步阿里海牙後塵,躥出門外。群豪如何肯放,緊追不捨。
眨眼間,雙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之上。梁蕭回頭一瞟,只見雲殊越過眾人,越趕越近,當即叫道:「放!」到此緊要關頭,史富通不敢退縮,從林子裡連射數箭,山道上黑咕隆咚,群豪頓時有人中箭,失聲慘哼。史富通得手,又驚又喜,依足梁蕭之言在林中飛奔,邊跑邊射,竟被他瞎貓咬死耗子,又射傷幾人,
群豪一時間不知林中有多少人手,紛紛叫道:「林子裡有埋伏。」雲殊也驚疑不定,步子一緩。不料史富通見對方人多,嚇得屁滾尿流,從林子另一邊衝出來,嚷道:「不成啦,不成啦。」他這一叫,梁蕭疑兵之計頓然無用,群豪一愣神,又衝上來。梁蕭放下阿雪,對史富通道:「把弓箭給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聞言,忙將弓箭給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蕭躍至林中,開弓發箭,幾個南方豪傑應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蕭左右開弓,箭若連珠而出。黑暗之中威脅極大,群雄幾度衝突,皆被擋回。頃刻間,梁蕭兩袋箭告罄,估摸那三人走遠,跳將出來,拔腿便走。
雲殊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長嘯一聲,提劍緊追。群雄緊隨其後。雲殊忌憚梁蕭機詐百出,群雄上來反礙著自己手腳,徒添死傷,當即叫道:「勿要過來。」群雄只得止步,一人道:「賊子用箭,我們也用弓箭?」眾人但覺有理,讓幾人去拿弓箭,其他人遠遠跟著。
梁、雲二人一走一逐,眨眼到了隕星峽鐵索橋頭,史富通三人此時方才過橋。梁蕭踏上索橋,雲殊也堪堪趕至,長劍下掠,「炎龍劍」鋒芒所至,鐵索頓時斷了一根。梁蕭足下一虛,幾乎墮下,急忙側身,一個金雞獨立站穩,但覺劍風呼嘯,雲殊長劍凌空刺來,當下揮劍抵擋。錚錚錚三劍交罷,雲殊落向索橋,梁蕭鉉元劍趁勢下掠,錚的一聲,也將雲殊落足鐵索截斷。
雲殊不料他以己之道還施己身,無處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揮劍刺向梁蕭。梁蕭疾退半步,長劍一掛,雲殊所抓鐵索也斷,雲殊無法,凌空一個翻身,飄然鑽入索橋之下,雙腿各自絞住兩根鐵索,一手抓住一條鐵索,同時揮劍疾出,自下刺削梁蕭足脛,此時梁蕭足下五條鐵索盡皆被他勾住,梁蕭若是斬斷,自己也無法立足。
梁蕭冷哼一聲,疾退丈餘,挽著剩下那條扶手,騰空翻轉,長劍下揮,連環五響,下方五條鐵索齊遭截斷。雲殊再也無法掛在橋上,但他早料得梁蕭有此一招,雙腿潛運勁力,便在梁蕭斷索的剎那,一個翻身凌空魚躍,從索橋下閃電鑽出,伸手搭上了那條僅存的鐵索,同時攻出四劍三腿,逼得梁蕭無法施襲。梁蕭見他變化不窮,雖極不情願,也暗暗喝了聲彩。
此時間,鐵索橋只剩一條鐵索。雲、梁二人再不敢截斷,或用足勾,或以手挽,憑著掌拳劍腿攻敵要害,進退翻滾之間,好似一對燕雀,貼在鐵索上鬥得難解難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橋那邊看著。阿里海牙顧著義氣,不願逃走,史富通卻怕梁蕭喪命,痼疾無人救治,也不敢輕言離開。二人瞧到此時,均是張口結舌,但覺梁、雲二人生死俱在一線,稍有不慎便會送命,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上。南方群雄也舉著火把趕至,見狀無不吃驚,有人舉起弓箭,想要射擊,但二人攻守如電,絞成一團,哪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來招,二人忽地不約而同用上了「巽劍道」。巽者風也,二人一時劍走輕靈,好似兩片輕飄飄的落葉,繞著一條鐵索,在峽谷天風中倏上倏下,浮浮沉沉。要知到了這個時候,什麼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憑輕身功夫取勝,越是輕靈的武功,越是奏效,「巽劍道」飄忽無定,最是適合。
拆了數招,二人看著對方使出一般功夫,心頭好生不是滋味。雲殊喝道:「你哪兒偷學來這劍法掌法?」梁蕭哼了一聲,只不答話。
這時間,阿雪悠悠醒了過來。那沈利綠林出身,心狠手辣,雖被雲殊折服,但脾性依舊,加之挾怒而發,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習練內外功夫,筋骨堅韌,早已沒命,其間幾度昏死,要是再讓沈利鞭打一回,便不用刀砍,也要沒命了。此時她略一清醒,身上便似火燒一般疼痛,忍不住呻吟起來,勉力從史富通肩上睜眼看去,模模糊糊看見兩道人影在一條鐵索上廝殺。看了片刻,驀然認出梁蕭的身形,恍然明白,梁蕭已將自己救出,正與強敵相搏,驚喜之餘又好生擔心,用盡渾身氣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兩聲,只覺一陣暈眩,又昏過去。
梁蕭聽得,心頭一跳:「該死,我只顧跟這直娘賊賭鬥生死,卻忘了阿雪的傷勢。」向雲殊疾刺三劍,將他逼退,忽地揮劍下掠,錚的一聲,鐵索分成兩段,兩方人無不驚呼。但見二人出手如電,分別持著斷處,凌空換了一劍,隕星般向峽谷兩崖落去,眼看將要撞壁,卻各自用足一撐,剎住去勢,手足並施,抓著鐵索向崖頂攀援。
群雄見狀,張弓搭箭紛紛向梁蕭射來,梁蕭只得手挽鐵索轉身拔箭,但僅得一手,難以上攀。阿里海牙機靈,急忙伸手拉起鐵索,史富通也來幫忙。梁蕭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對面如何,雙手齊用將鐵索帶得左右搖擺,避開來箭,但上升之速倍增,宛若閃電。雲殊方才登上懸崖,梁蕭也即將登頂,恰好一箭射來,梁蕭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強弓,搭上來箭,也不細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那支箭左眼進,後腦出,將他釘在身後石壁上。群雄見狀,無不駭然,弓在弦上,卻也不敢再發。
梁蕭躍上崖頂,一手按腰,與眾人遙遙相望,面色陰沉,高聲叫道:「你們為何劫掠我們?為何殺死我朋友?為何鞭笞我妹子?」雲殊聞言,心頭一沉:「看來這個冤仇永無消解之日。」當下也不示弱,揚聲道:「我乃大宋子民,爾等蠻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殺!」梁蕭一點頭,道:「你們是大宋派來的麼?」雲殊大聲應道:「是!」梁蕭只覺血往上湧,頭腦一熱,高叫道:「好,我梁蕭對天發誓,若不殺光你們,滅了這個大宋朝,便如此弓。」說著將手中強弓一折兩段,隨手丟下懸崖,反身抱著阿雪,與史富通二人大步離去。
群豪聽得一愣,紛紛大罵。雲殊見梁蕭折弓為誓,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寒意。掉頭看去,卻見靳飛捂著大腿傷口,立在身後;再看眾人,幾乎是無人無傷,沒幾個完好無恙的,心頭一痛,向靳飛道:「師兄,他們一去,韃子立時便至,劫糧之計難以再用,北地也不可久留。還是早早撤回南邊,另作打算吧。」靳飛歎了口氣,一瘸一瘸向山上走去。雲殊望他背影,木然不語。
楚婉見眾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輕聲道:「雲公子。」雲殊苦笑著歎了口氣,大袖一拂,與楚婉轉過身子,並肩向山上走去。
梁蕭走了一程,停下察看阿雪傷勢,幸得多是外傷,梁蕭推拿一陣,阿雪便醒了,閉著眼只是呼痛。梁蕭心酸難言,把她摟進懷裡,阿雪覺出梁蕭抱著自己,顫聲道:「哥哥,阿雪痛……」梁蕭雙目赤紅,似要滴出血來。
阿里海牙歎道:「梁蕭,她皮肉之傷甚重,非尋醫療治不可。唉,那些傢伙雖沒用火刑,可抽打這女孩子比打我還狠。」梁蕭恨恨道:「他們怨的是我,卻在她身上出氣。」阿里海牙尋思半晌,忽道:「好,咱們早早出山,叫來兵馬,非將他們一個個零割碎剮不可。」
梁蕭點點頭,站起身來。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聲道:「梁蕭,若你願意跟隨我,我保你來日貴不可言。」梁蕭搖頭道:「我只求給我朋友和妹子報仇,富貴什麼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哈哈笑道:「那還不是一樣。」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隨大人……」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來該將你軍法處置的,但看你冒險來此的份兒上,功過相抵吧。」
史富通好生洩氣,但又不敢多說,只得諾諾應了。梁蕭道:「史富通,你雖然不是什麼好貨,但今日幫了我,我日後定然報答。嗯,告訴你吧,你其實並無毛病,不過是我做了手腳罷了。」史富通呆了呆,詫道:「我……我沒有毛病?那……那就不會死了?」梁蕭也不再說,抱著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我沒有毛病!我沒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無病,什麼不快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歡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後拍手大笑。
三人只怕對方追趕,在山道上連夜疾奔,破曉時分出了伏牛山,來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十步,便聽後方蹄聲若雷,一隊人馬飛馳而來,梁蕭一驚,握劍在手。阿里海牙卻看得分明,叫道:「是自己人呢!」只見那彪人馬近前,一人馳馬而出,朗聲叫道:「阿里海牙,是你麼?」
阿里海牙聽得聲音,心頭一震,叫道:「阿術。」那人聽得又驚又喜,翻身下馬,一把將他摟住,歡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萬人馬搜索一晚,好歹是尋著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誤,你沒被那些宋人逮著?」他心中激動,一氣說完,阿里海牙搖了搖頭,苦笑道:「慚愧。我確實被人拿住,多虧百夫長梁蕭冒死將我救出。嘿,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戰,昨日可說最是驚險。不過我失了聖旨,卻是罪該萬死。」
阿術笑道:「人回來就好,聖上英明豈會在乎這個?」說著掉過頭來,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著梁蕭道:「你就是梁蕭?」阿里海牙奇道:「阿術,你怎地一下子便看出來的!」阿術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老鷹的眼睛,但還能分出黃狼和豹子?」按住梁蕭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個傷得不能動彈的,都有義氣,整晚跟著大軍四處尋你。」
梁蕭聽得心頭一熱,道:「我有一個夥伴受傷了,急需救治。」阿術點頭,揚聲道:「阿剌罕,你換兩匹馬給阿里海牙與梁蕭。」一名將官應聲換了馬匹。梁蕭乘上,阿術傳令阿剌罕進山搜捕雲殊等人,自與阿里海牙前往大營。
眾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術,我要與史格討個人!」阿術微微一笑,道:「梁蕭麼?」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術搖頭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麼,史格會不給面子?」阿術笑道:「史格敢說什麼?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錯,讓他跟隨我,他卻說,梁蕭在哪兒,他也在哪兒!」阿里海牙一愕,叫道:「好呀,原來你要與我搶人?」阿術笑道:「你別胡賴,我不過要土土哈,他既不肯離梁蕭,我只得一塊兒要啦!」
阿里海牙給他一掌,罵道:「你才胡賴,你既能一塊兒要,為啥我不能一塊兒要?」阿術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說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蕭一眼,歎道:「也罷,我爭不過你。不過,這傢伙便如一匹駿極的野馬,得要厲害的主人才能馴服。你比我厲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過也要小心,可別被他踢著。」
阿術眸子一閃,微笑道:「我讓他去欽察營。」阿里海牙搖頭道:「欽察營那群傢伙眼高於頂,他是漢人,可呆不住。」阿術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伯顏元帥昨日對我說了,他有蒙古血統,比我還要高貴。」阿里海牙吃了一驚,要知阿術的祖父便是蒙古名將速不台,當即問道:「比你高貴,莫非……」阿術點點頭,接口道:「我聽伯顏說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統,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阿里海牙神色大變。
說話間,元軍大營遙遙在望。梁蕭勒住馬匹,舉目看去,但見一條漢水浩浩蕩蕩,貫通南北,河上艨艟鬥艦,成千累萬,旌旗招展,彷彿雲霓;江水兩岸,雪白的蒙古包連綿不絕,猶若汪洋大海;兩座十丈巨城各佔東西,隔著漢水森然對峙,空中黑雲如陣,低低壓著城頭。報曉刁斗攜著晨風,自城中悠悠傳出,此時間,元軍大營的號角聲也響起來,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上來回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