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蕭一心求勝,儒生也力保晚節,是以儘管風雪怒號,兩人縱橫騰挪,激烈之處仍是勝於往日。
初時梁蕭劍走「乾劍道」,一劍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則二指轉動梅枝,時東時西,只在他劍鋒上弄影,儀態悠閒,便似玩耍一般;鬥到二十餘招,梁蕭劍勢變「離劍道」,狂劈亂刺,儒生則四方遊走,梅枝恰似貼在梁蕭劍上,隨他東西,梁蕭見此能為,當真驚佩至極。
數招一晃而過,梁蕭劍勢狂烈依舊,但揮劍時略略發飄,寶劍便似拿捏不住,脫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傢伙,打不過啦,想丟劍認輸?」梁蕭道:「呸,說大話的,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說話聲中,劍勢飄忽更甚,漸與離劍道猛烈之勢不相上下。忽然間,他劍鋒長出,兩寸長一段梅枝飛了起來,在風雪中打了個轉,落下百丈深谷。這一劍將梅枝截成兩段,幾乎便將梅花擊落。正是梁蕭剛剛悟出的「同人劍」。
易理有云:「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天、火本為同氣,合流較易,是以這路劍法三分狂烈,七分飄忽,乾上而離下,如火從天降,可惜這一劍差之毫釐,令他暗叫晦氣。
儒生喝一聲「好」,一脫退避之勢,梅枝破風刺來。梁蕭深知梅枝雖弱,但儒生內力無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話下。但若退讓,反成挨打之局,當下劍勢反覆,離下乾上,變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劍」。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懲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一招懲惡揚善,自是霹靂手段,與儒生以攻對攻,不落下風。
儒生長笑一聲,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幾次,出了幾劍,只見梅影重重,宛若層濤疊浪一般向梁蕭湧來。梁蕭生平何曾見過如此身手,只覺目眩神馳,渾不知從何抵擋。倉皇間,他變「乾」為「坤」,「坤劍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劍術,長劍左右盤旋,嗚嗚亂響,將他全身裹得嚴實,但「離劍道」的劍意卻未收斂,如此一來,就變成了「坤上離下」的「明夷劍」。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漿藏於地底,勃勃欲發。
儒生心知若讓他坤離易位,火上土下,變作「晉劍道」,野火燎原,便無法收拾。當下手腕一振,梅枝飄飄,自梁蕭劍脊拂過,勢若春蠶吐絲。蠶絲雖柔,源源不絕之間,也可織成柔韌蠶繭。不出十招工夫,梁蕭束手束腳,再也使不出「離劍道」,唯有*著坤劍道苦苦抵擋。儒生佔了上風,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認輸了吧。」梁蕭叱道:「未必。」招式陡變,長劍如雷電叱吒,橫天而出,竟是「震劍道」的功夫。
儒生飄然讓過這奪命一劍,看梁蕭勢頭一盡,倏然掩上,梅枝一晃,點他「期門穴」。但梁蕭回劍奇快,長劍一轉,又將要害護住,這一下又是「坤劍道」的功夫。儒生瞧他變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見梁蕭手臂倏揚,又變雷霆之象。「震劍道」剽悍絕倫,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暫避鋒芒。
梁蕭忽守忽攻,連守五次,也連出了五劍,一劍快過一劍。倏忽間,竟將儒生逼退五步。原來,梁蕭這路劍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歸藏劍中的「復劍道」,易理中稱復卦曰:「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復劍道攻守反覆,共有七變。
梁蕭變到第七變,驀地嗔目大喝,人劍如一,疾撲上去。他這招孤注一擲,全無後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連枝帶花被梁蕭劍風掃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聲,不待梁蕭收勢,半截殘枝搭上梁蕭劍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蕭只覺虎口猛震,長劍去似閃電,直奔山壁。
這一劍不僅帶有梁蕭渾身之力,更有儒生無儔神功,二力相合,只聽錚然激鳴,鉉元劍破石而入,直沒至柄。梁蕭未及轉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後躍三尺,哈哈大笑道:「小娃兒,真有你的,窮酸輸啦!」梁蕭本已對他佩服無比,又見他輸贏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輸,倘若先生用劍,小子死了幾千回也不止了。」他素來極少服人,要他如此說話,千難萬難,但一經說出,卻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蘆,飲了一口,笑道:「小傢伙你也不必謙虛,眼底下窮酸是比你高那麼一截,再過些年,嘿嘿,可就難說得緊了。」梁蕭道:「前輩武功如此之強,定然名聲赫赫,敢問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將葫蘆繫在腰間,忽地朗聲歌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唱到這裡,忽地大笑三聲,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後,再也不見了。
梁蕭知他有神龍變化之能,自己輕功再強十倍,也休想瞧得見他的影子。當下歎了口氣,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寶劍。但那劍竟似與巖壁連成一體,任他運盡氣力,也難拔出。要知適才長劍破壁,帶有兩人之力,雖說拔出容易破壁難,但仍非梁蕭力所能及,反覆拔了四次,寶劍仍是不動。梁蕭怕用力不當,損了劍刃,只得暫時作罷,尋思找來斧鑿等物,再作計較。
走回玄音觀時,風雪已息。了情正與啞兒、阿雪掃下屋頂的積雪,以防雪積太多,壓垮茅廬。阿雪在梯子上看見梁蕭,大老遠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頭一看,道:「這麼大雪天,你去哪裡了?」梁蕭道:「我練劍去啦!」了情皺了皺眉,道:「勤奮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練就在這裡練,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蕭聽出她關切之意,心頭感動,笑道:「了情道長,我來幫你掃雪。」了情眼中含笑,將掃帚遞給他,隨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見梁蕭身上沒有寶劍。了情知他這幾天劍不離身,不由奇道:「梁蕭啊,你的劍呢?」
梁蕭心道:「左右我已勝了儒生,告訴了情道長也無妨了。順道問問那儒生的底細。」便道:「了情道長,我正想問你,您可知道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麼?」便將儒生形貌描繪一番,又將鬥劍的事情說了,方道,「梁蕭並非存心欺瞞,但我無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損歸藏劍威名,羞於說起。如今總算小勝他半招,唉,這人的武功實在高得嚇人。」他說完這番話,目視了情,見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問道:「了情道長,你怪我了麼?」了情微一激靈,笑了笑,說道:「我怪你做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蕭問道:「什麼事?」了情笑道:「啞兒年紀也不小啦,終年呆在華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帶她到江湖上走一走,歷練歷練。」啞兒在木梯上聽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蕭失笑道:「原來道長靜極思動了。以道長的武功,定能揚名立萬,威震江湖。只不過,有不少人無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啞兒如何聽不出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與阿雪道別,又覺悵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爭什麼名利,梁蕭你又耍貧嘴了。」說著向啞兒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驚,梁蕭瞪眼道:「這樣急麼?至少待風雪過後,再走不遲。」了情笑道:「貧道素來想到便做。啞兒,你還愣著幹什麼?」啞兒只得點了點頭,進觀收拾,阿雪也隨著去幫她。
梁蕭見了情舉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纔還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電轉間,驀地生出一個駭人的念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脫口叫道:「道長,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訝道:「你怎地如此說?」梁蕭跺足道:「是了,我想起來啦,那儒生聽說您的法號時,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後來又罵歸藏劍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強,沒早些說起,道長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