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三人抵達百丈坪時,只見人馬來往,哄響得厲害。坪子三面臨山,剩下一方則是黑壓壓的松林,一條黃泥路不寬不窄,穿林而過,印滿了人馬足跡。
午時已至,三通號罷,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過去,叫嚷聲卻不見歇,只因來得多是久違老友,一時勾肩搭臂,親熱不已。
梁文靖頭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悶悶不樂,經過酒店之事,他氣惱萬分,本欲就此離開,但終究心軟,拗不過妻兒,無奈就近買了三頂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闊大,蓋住梁蕭的小臉,害他時時用手撐著,大覺累贅。他瞧了片刻,忽道:「爹,這老頭兒倒挺神氣!」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見木台上立著一名五旬老者,頭戴萬字巾,鷲鼻闊嘴,濃髯烏黑,身上一襲白袍,袖襟處滾了金邊,胸前描繡淡墨山水,雲霧中一隻大鷹張翅探爪,若隱若現。梁文靖頷首道:「這想必就是雲萬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虛傳。」蕭玉翎冷哼一聲,道:「什麼叫名不虛傳,一句話,人要衣裳馬要鞍,改天我也給你做一件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麼一站,哼,包管比這糟老頭神氣。」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見她眉眼彎彎,淺淺而笑,便覺心中溫暖,笑道:「你不常罵我麼,穿什麼衣服都像土包子。」
蕭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說了你就信啦,我說你是大蠢驢,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爾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罵我比驢還蠢麼?」蕭玉翎欲要發嗔,但見丈夫嬉笑神氣,便啐道:「好呀,你這死呆子也會繞彎子說話了?可你再土再蠢,也勝過那個姓雲的。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城頭,你穿著鎧甲,瞧著比誰都精神……」說到這裡,忽見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願提起舊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這十年來,夫妻二人雖然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唯獨當年守城之事,誰也不願提及。蕭玉翎一時高興,無心說起,梁文靖頓時念起亡父,不勝黯然,忽聽梁蕭叫道:「爹爹,咱們近一點兒成麼?這裡都看不明白。」說著手搭涼棚,極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覺生氣,虎起臉道:「不成!你就是人來瘋,一到人堆裡,鐵定又要生事!」梁蕭撅起小嘴,兩眼瞧著玉翎,想搬救兵。蕭玉翎笑笑,湊近他耳邊道:「乖兒,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觸他霉頭呢。」梁蕭失望之極,又覺納悶:「媽也怕起爹來了?哼,比公雞下蛋還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陣,說道:「玉翎,你說我方才會不會傷了他?」蕭玉翎道:「傷了誰?」梁文靖道:「就是那個姓雲的少年,我急於脫身,出手忒重了些。」蕭玉翎道:「打就打了,你還怕老窮酸找你算賬?」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來了?」蕭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來?不過我卻奇怪,老窮酸好端端的,為何改叫鳳翔先生?」
梁文靖道:「這大約是先生遊戲風塵的假名,鳳凰之中,鳳者雄也,凰者雌也……」蕭玉翎道:「什麼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說,我就明白了,鳳是公的,翔字拆開,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當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幫兇,都該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還記仇在心,無奈笑道:「你要打,儘管打我好了。」蕭玉翎道:「好啊,你當我說笑嗎?」伸手要打,見文靖作勢欲閃,便收回纖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蕭冷眼旁觀,這時忽地插話道:「媽不是不想,是捨不得。」梁文靖不禁滿面通紅。蕭玉翎咬著銀牙道:「小混蛋你懂個屁,我看你才是皮癢欠揍。」說著輕輕打了梁蕭一巴掌。梁蕭咯咯笑道:「我就皮癢,我就皮癢。」只在她懷裡亂拱。蕭玉翎見有人瞧過來,不由粉頸泛紅,低聲道:「乖乖的,否則我不抱你了。」梁蕭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熱鬧,忙端正姿態,平視前方。
雲萬程立在台上,瞧著下方人頭聳動,胸中一時猶如火熾:「人說這十年來,大宋過慣了太平日子,只見駿馬肥死,雕弓斷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遊目四顧,卻不見靳飛、雲殊,心生不悅,冷哼一聲。再看台上,又暗暗發愁:「那三位老友遲遲不來,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兒,時辰已到,不可失信於天下豪傑,不來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頭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飲四碗歃血酒呢!」雲萬程訝道:「老哥哥你又說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兒說話太無興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遲到,是否該當痛罰?若論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滿二無敵」,三人齊至,你敢打他?若然罰酒,又中了他們的下懷。故而老頭子搶先喝了他們的歃血酒,叫他們眼巴巴趕過來,卻沾不得一點酒星子,嘿嘿,活活氣死那個『南天三奇』。」
雲萬程更覺荒唐,心道:「這歃血酒哪有代飲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詼諧,言語不可當真,只笑了笑,目光掃過人群,雙手揮了揮。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卻聽雲萬程沉聲道:「諸位遠來辛苦,雲某有失照應,慚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戰,已有十載!當初淮安一怒,天驕下席,實為驚天動地。只可惜賢王駕鶴,不知所終,韃子欺我朝中無人,厲兵秣馬,又起南圖之心。」蕭玉翎聽到這裡,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見他低頭沉吟,心知丈夫又被這話勾起往事,不覺歎了口氣,與他雙手相握。
卻聽雲萬程續道:「此次韃子蓄精養銳,不來則已,來者勢必雷霆萬鈞。我等雖為草莽匹夫,卻也生於大宋,長於大宋。試問各位,能眼瞧著韃子破我城池,毀我社稷,踐我良田,屠我百姓麼?」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眾豪傑熱血上湧,紛紛叫道:「不能!」
「好!」雲萬程這一字吐出,如霹靂迸發,將場上叫喊生生鎮住。「拿酒來!」他將手一揮。數十名壯漢精赤上身,抬來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濺,醉人酒香瀰漫開來。
雲萬程揮刀割破中指,將十滴鮮血分別滴入十口缸中。眾豪傑隨後也都上前割指。這時忽見三騎人馬匆匆馳來,靳飛翻身下馬,幾步搶到台前。雲萬程雙眉倒立,厲聲喝道:「為何才到?」靳飛一慌,拜道:「師父恕罪,只因事發突然,是以來得晚了。」雲萬程眉頭蹙起,欲要細問詳情,卻又礙於人多,正猶豫間,那個白髯老者已笑道:「罷了,既然事發有因,老雕兒你也不忙計較,靳飛這孩子我瞧著長大的,說話行事從來踏實!」
雲萬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寵著他。如今尚是結盟,若然交戰,慢得一時半刻,豈不貽誤軍機?」老者笑道:「只怪你門風嚴厲,老頭子看不過去。好好好,這麼說,你要打要殺,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發話,雲萬程不好不買面子,只得歎一口氣,道:「好吧,靳飛,饒你這次,嗯,雲殊呢?」靳飛奇道:「小師弟還沒回來?」
雲萬程雙目生寒,冷哼一聲,靳飛甚是惶惑,欲替雲殊分辯幾句,忽見雲萬程轉身凝視一個黑瘦漢子,高聲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來結盟的麼?」那漢子一愣,大聲道:「不結盟幹什麼?」嗓音尖利。雲萬程一哂道:「好說,閣下可有請帖?」那漢子翻起白眼,冷笑:「沒帖子就不能來?你發給我了嗎?」雲萬程眼中芒光一閃,曼聲道:「大宋藏龍臥虎,雲某難免有漏發帖子的時候。不過,閣下就算沒帶帖子,也不必在袖間帶上藥粉吧!」
那黑瘦漢子細眉一挑,倒退兩步,哈的一聲長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過人群,身法竟是快得驚人。白髯老者厲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麼?」正要縱身,眼前忽地一黑,雲萬程已破空而出,撲那漢子後心。那漢子發聲疾喝,凌空轉身,雙掌回擊。這一招謀之在前、突發於後,老辣狠厲,極見功力。雲萬程被掌風一卷,去勢略滯。眾人不料這奸細武功如此了得,驚呼聲中,只見雲萬程雙袖後振,似蒼鷹折翼一般,從上而下劃了個半圓,繞到對方身後。那漢子雙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變招,便聽得雲萬程一聲大喝:「給我回去。」隨即便覺後心一痛,渾身軟麻,身如騰雲駕霧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飛一步搶上,將他按住,自他袖間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臉上一抹,扯下兩撇假須。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漢子容貌,失聲叫道:「摩天鷂子,是摩天鷂子。」群豪一派嘩然。「摩天鷂子」乃是川中獨行巨盜,輕功高絕,手段狠辣,殺人越貨,一夕千里。川陝五州的俠義道幾次聯手拿他,皆是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細。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聲,道:「鷂子到底是窩在巖洞裡的小鳥兒,連老鷹都及不上,又哪裡見識過大雕的威風。」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況還是雕中之王,飛騰變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雖只是呼吸之間,但其中變化確如大雕捕雀,迅快無倫。亦且適才如此混亂之中,雲萬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細,這「天眼」二字委實不虛。
不多時,歃血已畢,十大缸美酒殷紅蕩漾。靳飛率神鷹門弟子舀上血酒,分發眾人。雲萬程為發起之人,捧酒向天,朗聲道:「今日此地,雲萬程對天立誓,以此微軀,捍衛大宋,人在國在,與國偕亡。」他念一句,眾豪傑跟一句,千人同聲,氣勢若虹。
立誓已畢,雲萬程道:「而今結盟事畢,須得選出一名盟主……」話沒說完,便有人道:「我推雲大俠做盟主。」眾人當即附和。雲萬程卻擺手道:「方老哥德高望眾,譽滿江南,不論武功人望,都在雲某之上……」那白髯老者兩眼一翻,叫道:「慢來,說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兒半斤八兩,說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睜眼說瞎話了。老雕兒,閒話不說,這個盟主之位非你來坐不可。」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才德疏淺,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說南天三奇麼,他三人素來散漫。此次公然遲到,叫人寒心。他們做盟主,老頭子第一個不服!」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本是發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還是大家商量一陣,再作定奪。」
白髯老者吹起鬍鬚,冷笑道:「商量個屁,這事早說早散,老頭兒還等著喝酒呢。」下方頓然哄笑起來,有人道:「對啊,早說早散,大家痛飲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說,老頭子這次拉來十車美酒,包你們喝個過癮。」眾人聽說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這樣好了,兩位來個比武奪帥,誰厲害,誰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禮儀之幫。怎能學蒙古韃子,唯力是舉。」前面那人抗聲道:「咱都是習武的粗人,不比武功,還比寫字作畫?」眾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熱鬧,聞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奪帥。」
白髯老者笑罵道:「由著你們說,反正老頭我就不上當,贏了揀個燙手山芋,輸了沒得丟人現眼。」雲萬程聽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關重大,但如此一鬧,真如兒戲一般?這群烏合之眾,若不以兵法約束,怎麼能上戰場。」
蕭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奪帥呢,不若咱們也上去比劃比劃,沒準弄個盟主當當。」梁蕭一聽,拍手叫好。蕭玉翎見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說我這模樣,當得了那個勞什子盟主麼……」話未說完,忽聽喀喇喇四聲悶響,又快又急,好似珠炮連響。眾人掉頭看去,只見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齊根而斷。接著折斷松樹如被巨力牽引,疊牌九般堆成兩丈來高的樹牆,將林中的黃泥路堵死。
眾人心中吃驚,猛然間眼前一花,樹牆頂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虎,兩眼綠幽幽如鬼火跳動,虎口中銜著一人,低頭散發,不知死活。一個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長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紙,八字眉如兩把長劍,由粗而細,去勢凌厲。
蕭玉翎乍見此人,笑容頓時一僵。梁文靖只覺她手掌變冷,訝然道:「玉翎,你怎麼啦?」卻見蕭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顫抖,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那黑虎又是一縱,從樹牆頂上落到平地,悄沒聲息,向著這方慢騰騰踱來。眾人盡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處,人群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駐足,黑衣人飄身落地,目光如兩道冷電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濃眉一攢,收起詼諧之態,一揚首,朗笑道:「蕭千絕,別來無恙啊?」梁文靖雖已隱約料出來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親口道出,仍覺腦中嗡的一響,臉上失了血色。
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個?」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瀾,當年在天柱山與閣下有一面之緣。」蕭千絕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記得了。」方瀾老臉一熱,嘿嘿乾笑。
梁蕭在玉翎懷裡,只覺母親一陣陣發抖。不禁奇道:「媽,你不舒服麼?」蕭玉翎緊咬嘴唇,微微搖頭。梁蕭心中怪訝:「這個黑衣服的老頭兒一出來,媽就樣子古怪,卻不知為何?但那隻大黑貓好不威風,待會兒怎生想個法子,讓媽去跟他打個商量,讓我也騎騎。」他從未見過老虎,更別說這等異種黑虎,只當是長大了的貓兒,瞧著蕭千絕騎「貓」而來,心底羨慕無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轉,琢磨著怎樣攛掇蕭玉翎去說情,讓自己也騎騎這只「大貓」。
靳飛瞧著黑虎所銜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覺心跳加快,忍不住喚了聲:「小師弟?」那人身子一顫,澀聲應道:「大師兄……」嗓子嘶啞,也不知是驚是喜,但叫喊時牽動傷口,鮮血順著額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飛驚怒交迸,舉步便要上前,忽覺肩頭一緊,已被雲萬程扳住。雲萬程將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揚聲道,「蕭先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蕭千絕神色冷厲,仿若未聞,目光掃過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驀地大喝一聲:「老窮酸,滾出來。」聲如雷霆悶響,風起雪山,劈頭貫腦,震得眾人神魂動搖。
場上一寂,眾人均覺莫名其妙,不知他這一喝意欲何為。蕭千絕半晌不見人應,焦躁起來,又喝一聲:「蕭某人在此,老窮酸,給我滾出來!」這一聲威勢更足,四面群山回聲陣陣,似有無數聲音厲聲高呼道:「滾出來,滾出來……」眾人只聽得耳鳴胸悶,正覺難受已極,忽聽一聲慘叫,掉頭一看,只見韓錚兩眼直瞪,嘴角一線鮮血汩汩流出,驀地向前一躥,撲倒在地。羅松大驚搶上,一探他口鼻,竟爾氣絕了。原來,韓錚早先為黑臉道士所傷,猶未痊癒。乍聞蕭千絕這洪濤滾雷一般的喝聲,頓時內傷迸發,吐血而亡了。
蕭千絕不聞回應,心頭焦躁無比:「我擺明車馬,那窮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膽子越活越小了?抑或當真不在?」略一盤算,目光轉到雲殊臉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說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光為止。」雲殊咬牙閉眼,仍是不發一言。
方瀾手摸鬍鬚,笑道:「蕭老怪,你這話說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慚,此間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獨自一人,殺得了麼?」蕭千絕冷哼一聲,那黑虎抬起頭來,將雲殊送到他手裡。
蕭千絕雖不說話,眾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動起手來,雲殊第一個沒命。雲萬程不自覺雙拳一緊。但他心知此時此地,決計不能示弱,冷笑一聲,方要開口。方瀾卻怕他說出硬話,雙方鬧僵,搶先打個哈哈道:「蕭老怪,你好歹也是當世高手,卻拿一個半大娃兒做人質,不嫌害臊麼?」
蕭千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囉哩囉唆,好,老夫第一個宰你祭旗。」方瀾見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凜,氣貫全身。蕭千絕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聽得遠處黃泥道上馬蹄特特,蕭千絕心念一動:「來人乘馬之時尚且不失步伐節律,當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聽一聲長笑沖天而起,一個雄渾嗓音朗聲吟道:「烽火連天路,淺草沒馬蹄。」話音未歇,另一個聲音長笑接道:「細雨傷故國,落紅笑我癡。」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聲中透著欣喜。又聽一聲長笑,空中銀光一閃,攔道的四根松木從中折斷,兩匹駿馬一前一後,潰牆而出。當先一人白衣白馬,手持二丈銀畫戟,巾帶齊飛,神威凜凜。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來了兩個?」另一人冷笑道:「兩人僅夠了,沒聽說過麼:南天三奇,滿二無敵……」
蕭千絕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聲,驀地一手按腰,揚聲叫道:「南天三奇,滿三滿四,都是狗屁!」叫聲遙遙送出。那領頭騎士一聲大笑,那匹白馬竹批雙耳,風入四蹄,來勢快了一倍不止。方瀾見勢不妙,高呼道:「姬落紅,莽撞不得。」話音未落,姬落紅人馬如飛,刮喇喇已到近前,驀地鳳眼生威,大笑道:「蕭老怪,口說無憑,吃我一戟。」畫戟掄出個圓弧,咻咻風生,十丈之內,眾人都覺胸口一窒,無法呼吸。
蕭千絕左手提著雲殊,瞧著鐵戟掃來,寂然不動。眾人只當他抵擋不及,紛紛露出喜色,張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蕭千絕右手不知何時已將戟柄攥住,雙目陡張,大喝一聲:子微晃,雙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紅頓覺一股巨力順著戟桿直透肺腑,繼而傳入坐下馬身。剎那間,骨折聲響,姬落紅雙腕齊斷,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斷兩株蒼松,口血狂噴,殷紅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駒卻兀自前衝,奔到蕭千絕身前三尺處,忽地四蹄一軟,未及哀鳴,竟已倒斃。這時間,眾人方才叫出口來,只不過一聲歡叫,出口時已化作哄然駭呼。
清嘯如風,第二匹馬上彈起一道灰濛濛的人影,「蟬劍」莫細雨襟袖飄動,御風而來,手中軟劍灑作漫天劍雨。這路「芙蓉夜雨劍」是他平生絕學,便如詩中所言:「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飄飄灑灑,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敗北,雲萬程已是悲憤難抑,又見莫細雨逞強出手,不由失聲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縱起阻攔,卻被方瀾一把拽住,雲萬程詫道:「老哥哥……」方瀾目有痛色,搖頭道:「南天三奇,武功輸了,卻不能輸人!」雲萬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決不容外人相幫,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頹然歎了口氣,停步不前。
蕭千絕雙足釘在地上,瞧那劍雨飄來,輕嘿一聲,倒提鐵戟,舞將開來。眾人一瞧無不吃驚,敢情他竟以這六十斤的長大兵刃,使出劍法,靈動輕盈之處,不下莫細雨那柄薄如蟬翼的軟劍,「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在他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眾人眼裡,「裂天戟」彷彿黏蟬的長竿,莫細雨更似在竿頭亂舞的灰蟬,屢屢到蕭千絕身前搶奪雲殊,但均被被蕭千絕迫退。
鬥了十來招,「錚錚錚」,劍戟三擊,「蟬劍」斷作四截,蕭千絕大喝一聲,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細雨的小腹,不待眾人駭呼,勁力鬥吐,莫細雨連人帶戟飛了出去,當得一聲,戟尾沒入一塊青石,將他釘在上面。霎時間,場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細雨嚥下一口鮮血,雙手一合,竟將畫戟拔了出來,反手插入地中,蹺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蕭老怪,真有你的!」他慘敗之餘,竟然出言稱讚對手。眾人均是一愕,蕭千絕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漠然。雲殊聽得胸中劇痛,失聲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話未說完,淚水已滾滾而落。
莫細雨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傻小子,還記得上次我教你的劍法麼?」說話之時,腹上碗大的創口血如泉湧,已將他身前黑土浸成醬紫色。雲殊不防他奇峰突起,問出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記得,一招也沒忘。」他素好詩文,恰逢姬落紅與莫細雨也好此道,三人時相唱和,甚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懶散,生平未收徒弟,興之所至,便傳了雲殊一些武功,雲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見二人受了致命之傷,一時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細雨一哂道:「傻小子,哭個什麼?人生此世,誰無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領不濟,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紅扶著斷樹,箕坐於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還沒死麼?」莫細雨一皺眉,道:「你老酒鬼沒死,我會先死麼?」姬落紅笑道:「既然沒死,怎就絮絮叨叨,盡說出這些洩氣話兒?」話語一頓,冷笑道:「不嫌害臊麼?」
莫細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說得在理,但有一口氣在,便可再戰。」姬落紅拇指一挑,讚道:「不錯,這才是好男兒的言語。」說著掙扎起身,挪前兩步,莫細雨見他搖搖欲墮,便拄著鐵戟,將他扶住。姬落紅一挑眉,揚聲道:「蕭老怪,龍老大是否傷在你的手裡?」
蕭千絕冷笑一聲,道:「龍入海麼?」姬落紅道:「正是!」蕭千絕淡淡地道:「他在黃鶴樓口出狂言,對我無禮,老夫與他對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內力尚可。」姬、莫二人心頭俱各駭然,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綽號「槍挑東南」,槍法獨步當世,掌力稱絕東南。三人本約好在黃鶴樓相會,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見到他時,龍入海僕在黃鶴樓前,昏迷不醒,察其傷勢,似是傷於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傷勢,覓地安置,是以來遲。此時聽蕭千絕所言,龍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實叫人好生洩氣。但殊不知,蕭千絕雄視天下,這「內力尚可」四字,已是極高的評語,當世配得上的,也沒得幾人。
姬落紅略一失神,掉頭向莫細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動麼?」莫細雨啐道:「什麼話?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把傻小子救回來。」姬落紅笑道:「好,也給龍老大討個公道。」說罷二人拄著鐵戟,一步一跛,向蕭千絕走了過去。群豪無不露出悲憤之色,人頭湧動,皆欲上前,靳飛更是頭髮上指,跨出一步,雲萬程卻一揮手將他阻住,厲喝道:「不許去。」他口中呼叫,一隻右拳卻已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紅鮮血.
蕭千絕瞧著二人逼近,目光一閃,冷然道:「你們定要救這姓雲的小子麼?」姬落紅道:「不錯!」蕭千絕一點頭,忽地揚聲道:「好!給你便是了。」回手一擲,將雲殊擲向雲萬程,雲萬程疑有詭詐,馬步一沉,雙手接下兒子,卻覺並無勁力,頓時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錯愕片刻,姬落紅忽地歎道:「好個蕭老怪。」莫細雨也歎道:「今日當真敗得痛快!」姬落紅搖了搖頭,笑道:「可惜可惜,雖然痛快,卻是無酒。」莫細雨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如此快戰,實當浮一大白!」他二人談笑自若,竟不將生死成敗放在心上。
方瀾喝道:「靳飛!」靳飛會意,舀了兩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過飲盡,擲碗於地,相視一眼,縱聲長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遺體兀自傍著森森鐵戟,傲然挺立。
蕭千絕看了二人一眼,眉間透出幾分蕭索之意。他貌似桀驁,實則極具機心,此來先斷木阻路,震懾尋常武人;再以雲殊做質,迫得眾高手不敢聯手圍攻,而後再憑單打獨鬥,各個擊殺,迫使雲殊說出那對頭下落,是可謂計出連環,算之無遺。誰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氣,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將雲殊放回,好讓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來,情勢橫生變化,蕭千絕縱然厲害,卻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卻人多勢眾,更有雲萬程、方瀾等一幹好手,當真拼將起來,結局猶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決,蕭玉翎忽地一咬牙,將梁蕭放在地上,低聲道:「呆子!」梁文靖還過神來,道:「什麼?」蕭玉翎道:「倘若亂鬥起來,你帶蕭兒先走。」梁文靖不解道:「為什麼?」蕭玉翎眼圈兒一紅,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師父,若被人圍攻,我能瞧著不理麼?」梁文靖急道:「那怎麼成?既然一同出來,要麼一起走,要麼一起死。」蕭玉翎氣急,啐道:「那蕭兒呢,你拿他怎麼辦?」梁文靖頓時張口結舌,沒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對望,心亂如麻。梁蕭見爹媽咬著耳朵竊竊私語,繼而又露出哭喪神情,甚覺奇怪。再則他站在地上看不著熱鬧,一發急,便往人群裡鑽去,在人腿裡鑽了一陣,擠到前排,探頭張望。
雲萬程鐵青著臉,解開雲殊穴道,又給他接好腿骨。雲殊心中愧疚無已,囁嚅道:「爹爹……我……」雲萬程忽地抬手,重重給他一個嘴巴,打了雲殊一個踉蹌,厲聲道:「混帳東西,你一條賤命,壞了我兩個兄弟。」雲殊被打得懵了,傻在當地。卻聽雲萬程沉聲道:「他口口聲聲要你吐實,你到底知道了什麼?」雲殊嘴角抽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心想若是說出鳳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義,但不答父親問話,便是不孝。
雲萬程久經世事,見他欲言又止,心中頓時瞭然,擺手道:「若言之不義,不說也罷!」轉身大步上前,將姬、莫二人輕輕抱起,平放地上,想到與二人煮酒放歌、談文論武的時節,忍不住眼角一濕。轉過身來,一整容色,高叫道:「蕭老怪,雲某不才,請教黑水絕學!」
眾人怒滿胸膛,紛紛吼了起來,羅松高叫道:「這老賊也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千百個身子,就擠不死他麼?」這一石激起千層浪,雲萬程不及阻攔,場上已是群情洶湧、刀劍脫鞘。羅松當先衝上,還沒出手,便見蕭千絕的袖袍隨風一蕩,羅松眼神呆滯,斜斜衝出幾步,脖子忽地齊根而斷,一顆人頭張口怒目,骨碌碌滾到梁蕭面前,梁蕭吃了一驚,跳開數步,小嘴一張,幾乎哭了起來。
「大夥兒用暗青子對付!」一人話未說完,便聽一聲吼嘯,那頭黑虎迎面撲來,將他按住,只一撲,便將他喉嚨剪斷。眾人倏地散開,飛刀,梭鏢、五花石、鐵蓮子……紛紛捉在手裡。蕭千絕冷笑一聲,身子晃動,瞬間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將一人的腦袋直拍進了腔子裡。他身處人群之中,眾人怕誤傷同伴,不敢發出暗器,由著他一人一虎縱橫來去,一會兒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蕭玉翎見師父被圍,正欲縱聲上前,忽聽梁文靖惶聲道:「蕭兒呢?」蕭玉翎一驚,低頭看去,哪還有兒子的影子,一時驚慌已極,覷眼望去,卻見梁蕭在人群中左滾右爬,身上裹滿塵土,狼狽萬分。幸得他人小個矮,眾人忙於廝鬥,一時倒未留意。蕭玉翎急得流出淚來,叫道:「糟啦,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卻見梁文靖身形一閃,穿入人群,展開「三三步」,雖於亂戰之中,卻似入無人之境,霎時間搶到梁蕭之前。將他一把摟起,又如行雲流水,飄然退出。
蕭千絕斜眼瞧見,目有訝色,待要轉身追趕。忽見白影晃動,雲萬程凌空抓落。蕭千絕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風四溢,雲萬程倒翻回去。蕭千絕雙眉擰起,一手扶腰,厲聲道:「好,全都過來,老夫殺個痛快。」哪知雲萬程雙臂一橫,高叫道:「罷手。」聲如響雷。群豪紛紛停下刀劍,大感詫異。
蕭千絕冷笑道:「怎麼?」雲萬程掃視群豪,揚聲道:「以眾凌寡!不是好漢行徑。今日之事,全在雲某一人身上,誰若插手,便是與我神鷹門為敵。」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氣,群豪氣勢盡皆一餒,垂下手中兵器。蕭千絕冷笑一聲,未及說話,卻聽方瀾笑道:「老雕兒,有我這盟主在此,何曾輪到你說話了?」說著嘻嘻一笑,道,「蕭老怪,來來來,咱們先過兩招。」雲萬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瀾笑道:「方某既為盟主,凡事自當爭先。若連我也輸給蕭老怪,你們更加不是對手,那麼今日怨仇暫且揭過,大夥兒練好本事,約期再戰。蕭老怪,你不答應?你若不答應,所謂蟻多咬死象,嘿嘿,說不得,咱們只好並肩齊上,跟你血戰到底。」
蕭千絕尋思自己一時興起,放了雲殊,自此再也不好與他為難。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殺一氣,叫那對頭知曉。那人既與雲殊有舊,聞訊必會來尋自己晦氣。只不過殺這些平庸之輩,忒也無味,須得多殺高手,方顯本事。盤算已定,目視眾人,冷笑道:「也好,螻蟻之輩,殺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覷,手按刀劍,怒氣更盛。
方瀾一撩袍子,正欲動手,卻聽雲萬程揚聲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方瀾一口氣吹得鬍鬚紛飛,瞪眼怒道:「老雕兒你什麼記性?不是你叫老頭子做盟主麼?怎麼,盟主說話,你還不聽。」
雲萬程笑道:「小弟是發起之人,論正理,這盟主該由我來做才是。」方瀾啐道:「你這點子年紀,做勞什子盟主,懵了眼還差不多。」群豪見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讓,如今卻又爭起盟主之位,無不奇怪。只有少數聰明的猜出他們的心思。原來,蕭千絕此來無故殺戮與盟人士,又叫人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但若群起而攻,死傷必多,亦且說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單打獨鬥,卻無一人是他敵手。方瀾仁俠襟懷,見雲萬程欲要出頭,不忍他再步雙奇後塵,索性豁出這把老骨頭,暫且了結此事,來日尋到高人助拳,再圖報復不遲。雲萬程瞧出他的心思,豈肯答應。
蕭千絕見他二人各不相讓,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併成全便了。」方瀾見他眼露凶光,心念數轉,哈哈笑道:「好,老雕兒,咱們比武奪帥。」說罷使招「嘯風驚雲」,左拳象龍,右掌形虎。雲萬程足下急撐,縱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身後一面大旗被掌風摧成兩段。雲萬程叫了聲好,雙臂舒張,一爪攫向方瀾肩頭。方瀾縮身讓過這招「禿鷲探爪」,使招「閒雲野鶴」,雙拳上擊,一時拳爪相擊,勁氣四散。
兩人皆是南武林的翹楚,此時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鷹搏老兔,難解難分。場下眾人看得神馳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機,喝彩聲如潮。「神鷹門」的功夫最重氣勢,氣勢佔優,招式便如長江大河,勢不可當。雲萬程深得個中三味,高居臨下,處處壓著對手,幾個盤旋,便逼出方瀾的破綻,身形當空一閃,雙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過來。
方瀾被頭頂爪風迫得窒息,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擊,聲如木石相撞,又悶又沉。雲萬程體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壓,力道千鈞。只聽喀喇一聲,方瀾腳下木板竟敵不住二人較力,豁然洞穿。方瀾雙足深陷,急欲掙起時,便聽雲萬程在耳邊輕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瀾脫口怒道:「臭老雕……」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歎息,「老夫這把年紀,你還與我爭什麼?」
雲萬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轉,高叫道,「靳飛聽令!」靳飛越眾而出,向雲萬程拜倒。雲萬程從懷裡取出一隻鐵鑄蒼鷹,沉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鷹門』第九代掌門!」靳飛身子陡震,抬起頭來,虎目蘊淚,卻不接令。雲萬程濃眉一挑,厲聲道:「要抗命麼?」靳飛一咬牙,接過鐵鷹令牌,澀聲道:「弟子發誓,決不有負師父教誨!」雲萬程見他決斷迅快,心中暗歎:「說到大將之風,飛兒終究勝過殊兒許多。」轉眼瞧去,只見身旁的神鷹門弟子齊齊跪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欲哭卻又不敢,正自黯然神傷,忽聽雲殊高叫道:「蕭千絕,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鳳翔先生的下落告訴你,他八月……!」
雲萬程臉色陡變,一腳將他踢翻,厲聲道:「好個懦夫,他早先逼你,你為何不說?」雲殊一愣,低頭喃喃道:「他……他是鳳翔先生的對頭,孩兒雖然魯鈍,卻不能出賣朋友。」雲萬程神色稍緩,一點頭,沉聲道:「不錯,你牢牢記住這兩句話,至死也莫忘了。」雲殊聽得又羞又愧,一邊點頭,眼角卻淌下淚來。
卻說梁文靖將梁蕭帶回,蕭玉翎一把摟過,心驚膽戰,連聲問道:「蕭兒,你傷著了麼?」梁蕭竭力壓住劇烈心跳,揚著灰撲撲的小臉笑道:「還好。」蕭玉翎氣道:「好個屁,你這孩子,就不知害怕麼?」梁蕭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卻已將內衣濕透,嘴裡卻道:「才不怕呢。」蕭玉翎六神無主,說道:「當家的,怎麼好呢?師父定已起疑,咱們溜了吧?」梁文靖兩眼不離鬥場,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瞧個始終才好。」蕭玉翎見他神態古怪,頓生疑念。
原來梁文靖見蕭千絕如此草菅人命,不覺動了義憤之心。只苦於妻兒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聽雲萬程與愛子相別,驀然想起,當日在合州城中,父親與自己訣別時的情景,熱血一湧,舉步跨出。蕭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麼?」梁文靖回頭一看,只見妻子神色驚懼,美目中淚光漣漣,頓時胸口一痛,豪氣大消,再一轉眼,卻見兒子臉上儘是茫然,剎那間,他雙腿一僵,頹然止步。
雲萬程深深看了雲殊一眼,驀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蕭先生,請了!」蕭千絕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衝你這份膽氣,老夫讓你三招。」雲萬程微一冷笑,轉眼瞧向方瀾,只見他箕坐在地,滿眼關切,不由得喉間一哽,發聲清嘯,凌空縱起,爪出如風,向蕭千絕罩落。
靳飛瞧得精神一振,脫口叫道:「鷹魂九大式!」雲殊忙問道:「大師兄,什麼叫鷹魂九大式?」靳飛道:「是乃我神鷹門鎮派絕技,你內力不濟,還未學到。」他臉色一凝,緩緩道,「這是第一路『落雁式』。」
雲殊凝目看去,只見雲萬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隱含掌法,一招未畢,一招又起,綿綿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鷹拍翅,搏擊長空。但蕭千絕卻只冷冷瞧著來爪,左一步,右一步,似進還退,只在雲萬程爪前弄影。眾人瞧得心驚,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見鬼啦?」蕭玉翎聽到,低聲道:「呆子,這便是師父的境界,幽靈幻影,白晝移形……」文靖點頭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無跡!」想到這裡,不由為雲萬程擔心起來。
雲萬程足不點地,一口氣攻出十餘丈,沒沾著蕭千絕一片衣角,卻只覺胸悶氣促,血湧面頰,情知勢竭,大喝一聲,頓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滿天亂抓、十指破空有聲。蕭千絕繞他身形遊走,轉得數轉,雲萬程眼裡竟幻出三五個蕭千絕的影子,匆忙收攝心神,爪下再變,宛如魚鷹戲浪。這路「沉魚式」勁力蘊在指尖,攻中帶守,隨機應變。
蕭千絕冷笑一聲,高叫道:「三招已過!」雙手從袖間吐出來。方瀾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兒,小心。」雲萬程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蕭千絕雙手蒼白,越變越快,初時如白蓮綻放,轉瞬間搖成一片花海。雲萬程看得舒服,動了生平豪氣,張口長嘯,爪下連變,「棲巖式」、「衝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撲跌抓拿,縱躍如飛。蕭千絕卻悠閒依舊,出手全無火氣。二人忽進忽退,拆解到精妙之處,眾人連珠價叫起好來。
梁蕭見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驚訝無比。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尋常的武功,梁蕭早已學過,亦且蕭千絕早已練到化境,舉重若輕,條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讓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蕭練了武功,從未當真用過,即便和母親拆解,蕭玉翎也是處處容讓,不曾動過真章。此時突見有人用自家武功與人生死相搏,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激動,不由得將蕭千絕當作自身,幻想自己身臨其境,如何與雲萬程拆招,如何克敵制勝,一時眉飛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聽到梁文靖歎了口氣,道:「勝負將分,雲萬程便要輸了!」
梁蕭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沒準,我瞧黑衣人比較吃虧……」此時雲萬程使到「鷹魂九大式」最後一路「換日式」,雙爪內抱,正要向外疾吐,忽聽蕭千絕厲笑道:「鷹魂九式,不過爾爾!」這一喝如平地驚雷,震的眾人耳中嗡鳴。雲萬程眼前一花,蕭千絕已雙手成爪,劈面抓來,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陣響,雲萬程只覺劇痛鑽心,十指盡碎。蕭千絕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聽雲萬程「喏呀」一聲,向後踉蹌跌出,立定時,兩道細細的血線自他眼中流淌下來,掛在臉上。
梁文靖心中慘然,閉目不忍再看,誰知梁蕭忽地大叫一聲:「好一個『挑字訣』呀!」此時奇變突生,眾人均是屏息觀戰,場上一派寂然,這一聲既是突然,又是童聲,越顯清亮。別人不明其意,蕭千絕卻明白之極,他挑瞎雲萬程雙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霎時間,他倏然駐足,掉頭看來。
蕭玉翎驚得魂不附體,閃到文靖背後,渾身顫抖,她平日裡不信鬼神,此時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師父別將自己看見。梁蕭瞧不見場中情形,正要埋怨,蕭玉翎早已伸手,將他小口摀住。梁文靖也措手無策,夫妻二人背*著背,都覺對方心跳甚劇,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蕭千絕卻只瞧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轉身便走。雲萬程雙眼血流如注,但兀自側耳細聽,聽他離去,不由啞聲叫道:「蕭千絕,你為何不殺了我?」蕭千絕頭也不回,冷聲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廢了你一對爪子,點瞎你一雙招子,看你還拿什麼到江湖上混去?」足不點地,便如一隻黑色大蝶,飄然去遠,那頭黑虎低嘯跟隨,一人一虎轉眼化作兩點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雲萬程茫茫然立著片刻,忽地呵呵慘笑起來。雲殊心中慘然,扶住他,淒聲道:「爹爹,你別動,我叫大夫去。」轉身叫道,「誰有金創藥,誰有金創藥啊?」一眾豪傑還過神來,紛紛探手入懷,去摸傷藥。這時間,忽聽撲得一聲沉響,雲殊心一緊,回頭看時,只見雲萬程腦漿迸裂,鮮血四濺。敢情他性情剛烈,無法忍受斷指失明之辱,趁著雲殊轉身詢問之際,揮掌自碎顱骨,立斃當場。眾人見此情形,俱都驚得呆了。
雲殊一愣,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靳飛伸手按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方瀾穴道已解,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忽地一揚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雲殊,厲聲道:「哭什麼,哭得死蕭千絕麼?」又瞪了靳飛一眼,「你也是,從今以後,你便是一派宗主,當臥薪嘗膽,苦練武功,為你師父報仇才是!」他素來詼諧,此時疾言厲色,竟也威勢逼人。靳飛一呆,咬牙拭去淚水,道:「前輩教訓得是!」雲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繼而又落淚道:「爹爹都勝不了那個大魔頭,我們又怎麼勝得了他?」他這麼一說,靳飛也覺洩氣。
方瀾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兒爪功縱然凌厲,但還稱不得當世絕頂兒的高手。」雲、靳二人一聽,均有不服之意,但轉念想到蕭千絕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瀾瞧出他們的心思,說道:「你們別要不服,老頭子說得可是實話,你們聽說過『凌空一羽,萬古雲霄』這句話麼?」靳飛對武林掌故知之甚詳,聞言道:「方前輩,你說得莫不是窮儒公羊羽?聽說此人武功極高,但性子古怪,難以親近……」
方瀾頷首道:「說起來,公羊羽脾性雖怪了些,卻是蕭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敵手,若聽說蕭千絕出山,此人勢必按捺不住,尋著他,或許有些法子……」靳飛微一皺眉,但覺此事太過虛妄,莫說公羊羽行蹤飄忽。即便尋著他,又能如何,師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顯得神鷹門弟子無能。正胡思亂想,忽聽雲殊在喃喃道:「鳳翔先生,鳳翔先生……」語聲微微發顫。靳飛瞧他呆然絮語,生怕他悲慟得傻了,歎道:「雲師弟,還是節哀為好……」不料雲殊一言不發,忽地轉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馳而去。方瀾、靳飛見狀齊聲叫道:「雲殊,你上哪裡去?」雲殊頭也不回,只是打馬狂奔,頃刻間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