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闊水,平緩緩地流向南方。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首《絕句漫興》為杜甫困居蜀中時所作,專道人事興廢、去留難知之意。吟者乃是江邊一名老儒,他兩鬢早斑,面容愁苦,身後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後已站了許久,聽這詩句,瞅了瞅滿樹瑩潤潤的花朵,驀地焦躁起來:「這一林子鳥花!一個個裂著嘴,笑得好不厭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樹落花如雨,一隻鳥兒驚得躥上天,啾啾盤旋。
那老儒聽到動靜,回頭一瞧,只見不遠處蹲著個黑漆漆的物事,一對銅鈴大眼泛著綠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時,卻不見半個影子。他呆了呆,驀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撲跌轉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撲通一聲,扎進齊腰深的漢江水裡。
桃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雖然簡陋,倒也軒敞,店前一名夥計正打呵欠,聞聲睨著叫聲起處,冷笑道:「這葉老頭又發癲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個夥計笑道:「該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們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讀了一肚皮,卻連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緊!」眾夥計忙了一晨,原本十分睏倦,可一聽這些風流事,俱都笑起來,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說起來,葉老頭縱然老醜,他那婆娘我卻瞧過,俊得真不成話!現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個有福的受用了。」一個夥計打趣道:「說起這等福分麼,你灰孫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樓梯上天,沒門啊沒門。」那夥計被他當眾一臊,臉漲通紅,冷笑道:「不消說,咱倆是烏龜笑鱉爬,彼此又彼此……」話未說完,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吆喝:「夥計,再上一罈酒!」那夥計一驚,將髒兮兮的抹布在肩頭一搭,換過笑臉,道:「來哩來哩。」轉身帶起一陣風,蕩過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寫著「宜城老店」四個隸字。
店內滿座,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接過酒罈,篤地擱在桌上,滿桌的碟兒碗兒匡啷亂跳。他擺好兩隻青花大碗,斟滿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想那『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都有說不出的恭謹,就連我韓錚一個遞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兒貴氣……」說著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那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後,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也算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笑道:「羅老哥,常言道『英雄輩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雲大俠也稱得英雄。且算算,咱們一人抵得十來個韃子,這幾千名豪傑聚在一處,還不給他來個直搗黃龍麼?」說到興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頃刻連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羅姓漢子若有心事,五指敲著瓷碗邊,長歎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幹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委實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道:「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地?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裡瞪出隻鳥來?」羅姓漢子眼皮一耷,伸手扯開衣襟,但見一道黑漆漆的刀疤從他心口拉到腰際,苦笑道:「在合州時,『鎮岳將軍』宗浩,『亂雲槍』艾明,哪個不勝我羅松十倍?後來怎麼著?宗兄死於亂箭,艾兄更慘,使了一輩子槍,卻被亂槍搠死。羅某挨了這刀,躺了大半個月,揀得回這條命,實屬僥倖了……」客棧中吵鬧聲略略一歇,數十雙眼睛投過來,盡落在那道傷疤上。
羅松合上衣衫,將碗中烈酒一口喝盡,約摸是酒氣上湧,兩眼有些泛紅。韓錚低了頭喝酒,不再吭聲。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卻見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頎長個兒,額寬眉長,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則膚若羊脂,眉眼如畫,雖然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天然風致。她手牽了一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骨碌碌亂轉。
那美婦一瞥店內,皺眉道:「當家的,腌臢得緊!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正想退出,那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寒聲道:「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忽然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當即賠笑道:「姑奶奶抱個歉,店小人多,惟有尋桌椅補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麵團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她嘴裡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便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若不嫌棄,且來這裡坐坐。」那男子眸子裡精光一閃,笑道:「兄台美意,區區也就叨擾了。」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料來也是練家子,未知稱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拱手道:「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委實不足掛齒。」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悅:「這人行事畏縮,忒不爽快!」嘿笑兩聲,將一碗烈酒灌進喉嚨。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倒依稀相似,但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衝,歪眼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來,兄台不是來參加『群英盟』的囉?」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雜耍麼?」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裡。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臉色陡變,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得這個門去。」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時也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韓錚見他言辭卑怯,臉色稍緩,心中卻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呀?」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卻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叱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繼而神色陡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氣,甚覺無奈,只得起身,沖韓錚一揖道:「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韓錚冷笑道:「羅兄哪裡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豈有此理?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爹的怎麼當的?」他說著探過身子,食指頂著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低頭諾諾。
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忽聽一個粗啞嗓子嗄笑道:「他***熊,師兄你瞧,這世道真變了,怎就平白多出這麼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傑,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極是。」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鬚;另一個黑臉盤,大嘴巴,鷹嘴鼻子,發話正是此公。那白臉道人笑著應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打轉。美婦心生不悅,輕輕一哼,轉過臉去,。
韓錚一腔怒氣正無處宣洩,聞言繞過桌子,厲聲道:「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試試?」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老子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未必明白。」韓錚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說完,合身撲上,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那黑臉道士端坐不動,肩頭微沉,卸開來拳,右手酒碗兀自湊到口邊,徐徐啜入。
韓錚心中暗凜,化拳為肘,撞他面門。黑臉道士左手撥開來肘,笑嘻嘻地道:「憑你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守什麼香陽臭陽?嘿嘿,道爺勸你還是滾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婦兒那張床罷,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談笑間,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攻勢。
他修道之人說話如此陰損,韓錚怒火越熾,連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時驚愧交迸,發聲大喝,腳出連環。那黑臉道士到底吃了坐著的虧,遮攔不及,「喀嚓」一聲,一條凳腳已被踢斷。韓錚旋身叫道:「給爺爺起來!」伸腿橫掃,三根凳腳盡數折斷。眾人本當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穩坐如山,掌中半碗燒酒平明如鏡,一圈漣漪也無。一時均覺詫異,俯身看時,卻見那道士竟站了個馬步,雙腿牢牢紮在當地。
韓錚又羞又怒,心知對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當此眾目睽睽,勢成騎虎,一咬牙,伸腳橫掃道士雙腿,心想老子輸便輸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絕,忽見那黑臉道士仰脖朝天,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那黑臉道士右腳倏起,韓錚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錘,悶哼一聲,飛出丈餘,口中鮮血狂噴,昏死過去。
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視黑臉道士,道:「盤空腿?」黑臉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沒瞎!識得道爺的手段。姓羅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凡事都休,要麼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黑臉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斷八續,變做一塊貨真價實的『羅斷石』。」。
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七斷八續,也是塊硬錚錚的石頭。足下再囫圇十倍,也是一坨狗屎。」眾人轟地笑出聲來。黑臉道士臉上青氣一閃即沒,嘿笑一聲,一矮身,沖羅松當胸一拳。羅松轉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轉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則如怒蟒掉頭,向後一拖,將他馬步拖動,向那左拳撞去。羅松大驚失色,抬腳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臉道士笑道:「來得好!」手臂急掄。羅松下盤不穩,被他拋在空中。黑臉道士閃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羅松的背心,冷笑道:「師兄,接住了。」揮手便將羅松一擲。白臉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將羅松接下,笑嘻嘻地道:「這皮球扔得好,我也湊個趣兒。」話音方落,羅松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又向黑臉道士飛去,他堂堂六尺漢子竟被人當作玩物擺佈,當真羞憤欲死。店內諸人雖覺不平,但懾於那兩個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頭。
黑臉道士接過羅松,嘿笑道:「誰說自己是塊石頭了,嘿嘿,給爺爺做球還差不多。」他言辭間極盡羞辱,羅松目眥欲裂,忽覺身子一輕,又被擲還給白臉道士。白臉道士笑道:「師弟,咱們不如爭個綵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綵頭。」白臉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羅松頓向店外飛去。二道存心賣弄,動若脫兔,如飛掠出。誰知尚未搶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裡多出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黑臉道士認得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正覺驚愕,不防右腳一緊,被人勾住。黑臉道士正當疾奔,收勢不及,慌忙右足後抬,左足前探,欲要使個金雞獨立,定住身形,誰想那隻腳兒順勢一挑,這一下用勁極巧,竟將他挑得頭上腳下,直摔出去。
黑臉道士到底武功精強,頭未觸地,便雙手一撐,跳將起來,一張黑臉醬爆豬肝也似,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麼?」轉眼望去,說話的卻是美婦懷裡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幹嘛?」廳中一靜,哄笑之聲大作,幾乎掀掉屋頂。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瞇瞇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它和阿黑一樣呢!」旁人忍不住湊趣道:「阿黑是誰呀?」小童嘻嘻一笑,說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本就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聽得這話,前俯後仰,笑了個滿堂紅。黑臉道人一張臉透出駭人紫氣,喉間咯的一聲響,驀地雙拳一併,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婦卻笑瞇瞇看著兒子,好似全無所覺。那中年男子一皺眉,倏地放下羅松,搶前一步,扣住那黑臉道士的手腕。那美婦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臉道士右腕被鎖,又使出那招「拋磚引玉」,右拳後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帶之間,對方不但不動,翻掌又將他左腕拿住,黑臉道人不及細思,「盤空腿」飛起。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已踏中他腳背。黑臉道士腳痛欲裂,幾乎昏了過去,欲抬左腳,忽覺兩道暖流從那男子雙掌透來,一時如浴春風,懶洋洋再無半分氣力。
白面道士見同伴吃虧,悶聲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拍那男子後心。這一掌既狠且快,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閃,剎那間竟與那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雙掌方至,見狀生恐傷了師弟,掌力疾收,誰知一股暖流順他收掌之勢,由黑臉道士後心洶湧而來,直透五臟。那白臉道士只覺一陣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那黑臉道士一前一後,雙雙跪在那男子腳前。
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恁地多禮,不怕折殺我們當家的麼?」二道羞憤難當,但苦於經脈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視。男子睨了妻子一眼,歎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內力經久不絕,二人兀自四肢酸軟,怎也站不起來。
白臉道士內力稍強,閉目運氣,驀地沉喝一聲,掙將起來,眸子一轉,死盯著那童兒,冷笑道:「小施主,我師弟招惹這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何強要出頭,絆他一跤?天下事不過一個理字,小施主倒是說說道理。」眾人聞言各各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是那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這童兒。
那小童一吐舌頭,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麼絆得倒他?」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道:「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蔑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面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
那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地寒聲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道,「沒錯,那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歡喜。」那白臉道士一呆,臉上青紅不定。那中年男子卻瞧著那小童,歎了口氣,眼中大有愁意。
獨有那美婦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這個呆子,竟讓我生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好在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頭微歎:「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
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後,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遊玩,只覺山光水色,攬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飄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
八月後,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饒是她武功高強,也被折騰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卻是不哭不鬧,只一味閉眼傻笑,穩婆搔腋窩、捶腳心,諸般法子用過,但孩子就是咯咯笑個不停。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著嬰孩,無比憐惜。誰知那婆子卻連連搖頭,只說從沒見過這麼笑的,十分不祥,還說當地有個俗話,叫做:「兒哭無礙,兒笑有災」。玉翎脾性本就急躁,聽她絮絮叨叨只顧亂說,氣惱已極,也不顧產後虧虛,掙起身來,將那婆子掀了個四腳朝天,揮拳便打。若非她產後氣力不濟,梁文靖又拚死攔著,只怕那穩婆當場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勸住妻子,又賠錢道歉,送走穩婆,返家時,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為人父,瞧著妻兒相擁而眠,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也不顧疲累,引經據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便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
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歎氣作罷。
瞧得兒子越發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理,說不準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骨子裡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便不會受欺,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麼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
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也不講什麼循序漸進,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只盼母親歡喜誇讚。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誇讚。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更加不如,倘若任他這般學下去,到頭來也不過練個花拳繡腿,難成大器。梁文靖心中雖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
果不其然,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傢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裡的小夥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裡哭訴。其實不獨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端的傷透腦筋。幸好梁蕭年紀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
這般一味貪多求快,饒是蕭玉翎身為大宗師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覺教無可教,當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所為頗是不以為然,聞言當即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裡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情急智生,想出一條計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含的學問。
「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惟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獃子,才能一宿貫通。白樸武功遠勝於他,十多年來也未得門徑。梁蕭與父親性子相悖,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講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文靖幾次教他認字,但梁蕭總是望天讀書,轉頭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就計,明說傳授功夫,實則講的儘是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麼學不成這門武功,要麼就得乖乖讀書向學,方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教授他聖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歸化正道。
梁蕭從小練武,少了許多童真樂趣,對學武一事早就厭煩不堪,只是為博母親一粲,才咬牙苦撐。一聽父親要傳功夫,甚是怏怏。無精打采到得房裡,梁文靖卻是有意刁難,連九宮圖也不擺,張口便說拳理。梁蕭自來練武,都是擺拳扎馬,從沒聽過練武還要學這些古怪學問,真是越聽越覺糊塗,初時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覺乏味已極,耳朵朝著老爹,眼睛卻盯著窗外枝上活蹦亂跳的鳥兒。
梁文靖見狀,心中大惱:「這小子怎麼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想到這裡,又覺轉錯念頭,對不起妻子,當下自怨自艾一番,說道:「蕭兒啊,你瞧不起這路掌法麼?」梁蕭撓頭道:「爹爹,這掌法也能打人麼?」梁文靖搖頭道:「這掌法後發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蕭笑道:「媽說打架先下手為強,後動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蕭兒,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萬種,不儘是先發制人。『三才歸元掌』縱然後發制人,也不輸給先發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武功不是學得很好麼?我這就站著,不動一個手指頭,也能摔你幾下。」
梁蕭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著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梁蕭一貫好強,聽了這話,笑道:「好……」話沒說完就撲上來,想攻老爹個措手不及,哪知一撲落空,梁蕭抬眼瞧去,卻見梁文靖斂襟站在原地,笑瞇瞇的,就像從未動過,不覺心中怪訝。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見梁蕭來勢兇猛,身形忽偏,立地轉了個圈兒,輕輕巧巧讓開這一撲。梁蕭一身力氣使在空處,收勢不住,頓然摔了個野狗搶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來又撲。但梁文靖將三三步練到隨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內,梁蕭哪裡沾得上他的影子。須臾間,又被他借力打力,連摔兩跤。梁蕭性子倔強,越輸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鬧到傍晚,蕭玉翎瞧得心痛已極,忍不住將兒子拉到身邊,軟語道:「好啦好啦,蕭兒,今天就到這裡,明日再比過。」梁蕭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鑽進臥室。
不一時,蕭玉翎聽得房裡傳來嗚咽聲,不由發起惱來,罵道:「死呆子,你幹麼這樣較真,讓他抓住一回,會少了你一塊肉嗎?」梁文靖道:「這孩兒太過好強,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後遇上當真厲害的人物,怎麼得了?」玉翎氣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該由我來磨,誰要你多管閒事。」晚飯也不做了,恨恨返回臥房,將門重重摔上。梁文靖沒奈何,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還在夢裡,忽聽到有人敲門,披衣一瞧,卻是梁蕭。小傢伙二話不說,拖著他就到了院子裡,說道:「我來抓你。」便退開兩步,猛然撲上。文靖只得旋身閃避。就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殘月下,閃轉騰挪,足足鬥了一個早晨,梁蕭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數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稱奇:「這小傢伙雖然頑劣,但也是個鬼靈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餘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難了些呢!」再瞧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心頭一軟,緩下身形,讓梁蕭一把抓住衣襟,歎道:「蕭兒,你贏啦,爹爹輸了。」
哪知梁蕭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讓我的,我要學你的本事,我要學不動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兒一紅,便要哭出來。梁文靖深感意外,繼而喜之不勝,忙道:「好啊。不過,我跟你說,要學好這門功夫,就得好好唸書。蕭兒,你受得了麼?」梁蕭道:「若能學這麼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繃著面皮道:「那就先從基本學起。上個月村裡請來了夫子,你真想學,明天就去跟夫子唸書。」梁蕭道:「爹爹,我要跟你學。」梁文靖道:「我還要耕田種樹,哪有閒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訴夫子,明日你就上學去。」
梁蕭無奈,第二天苦著臉前往私塾。臨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連哄帶嚇,讓他尊師上進,愛護同學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讓他去讀書,不是自討苦吃麼?」她有心瞧熱鬧,一時也不點破。
梁蕭進了學堂,同學的小孩大都吃過他的苦頭,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頓時哭起來,嚷著要換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閃閃,不肯與他同座,夫子是從外村請來得,不明究竟,瞧這情形,甚覺奇怪,但見梁蕭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幾分喜歡,便叫來書桌邊坐著。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書本講解。梁蕭初時興致勃勃,本以為這夫子定會講授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不想儘是說些倫理綱常,孝義仁德。梁蕭聽得莫名其妙,深感與父親所言大相逕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不覺漸漸分了心,聽著那抑揚頓挫的誦讀之聲,睡意漸濃。
且說那夫子講誦半晌,忽聽得輕細鼾聲,低頭一看,卻見梁蕭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頓時怒從心起,二話不說,抓起戒尺,劈頭便打。梁蕭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來,使個小擒拿手,一把搶過夫子戒尺,擲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膽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雜種」亂罵,一手便將梁蕭按倒,脫他褲子,要打屁股。
梁蕭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裡原也有些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氣惱,現如今這糟老頭竟然得寸進尺,強脫自家褲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瞧他手來,便依照母親所教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但這等高妙拳理卻是從沒讀過的,當即一個收勢不及,躥前兩步,砸翻了三張課桌,昏厥過去。
眾小孩素知梁蕭頑劣,見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門外,報與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直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一雙泥腳便趕過來。一進門,便見梁蕭站在桌邊,神色茫然,那夫子則委頓在地,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爹目光凌厲無比,心裡害怕,方要開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揮掌欲打,恰好玉翎也聞訊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只得歎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裡,無奈帶回家中。
大宋禮法最嚴,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層油皮,又痛又怒,更覺丟了老大的顏面,言明若不嚴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眾嚴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只好來個閉門謝客。
經過這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梁蕭接生的穩婆當初被蕭玉翎毆打,懷恨在心。此時趁機風傳梁蕭出生時只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閒氣,當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世,以至於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污血糞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閒著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
這一日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裡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去蒙古好了。」這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麼辛苦,只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裡,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裡風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麼?」
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地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後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禮,準備遠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並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名為驅邪。梁文靖瞧這情形,也沒了言語,帶著妻兒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