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帶漸寬終不悔 第二卷:城外殤 第十八章:華榷宮之戰
    八月末,離璞羅教祭典盛會還有半個月。帝都表面上看起來平和無波井然有序,然而暗地裡御林軍的調動頻繁了許多。

    八王爺府上不同面孔的人往來不絕。長瓔坐在屋裡,隔了一條長廊望著對面兩個玄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從燕楚風書房出來,小聲討論著什麼,神色嚴謹肅穆。

    她越發心裡不安,口中喃喃念出聲:「九月初九……九月初九,難道,難道璞羅教真的要亡了麼?」

    驀地,她豁然起身走出房間向對面書房走去。

    門是虛掩的,她輕叩了兩聲。

    「進來。」聽到那個低沉的男性嗓音,她忽然有些退縮,遲疑著推開門走進去。

    「長瓔。」男子從案卷中抬起頭,眼神疑惑地看著她,驀地唇邊溢出一絲溫潤如風的笑意,淡淡問道,「找我有事麼?」

    「我……」她袖中的手指緊張地輕輕握住,眼神閃爍不定,甚至不敢看燕楚風的眼睛。

    「怎麼了?有什麼事要說?」燕楚風乾脆放下手中的狼毫,凝視她的臉。

    「我想回璞羅教參加祭典。」她猝然說出口,心也在那一刻疼痛地難以言喻。

    如此,他會怎麼想她?

    燕楚風微微一愣,臉上的笑意僵住。許久才緩緩道:「你要是想走那便走罷。」

    聽到想要的回答,她本該高興才是,然而她的心彷彿墜入了萬丈深淵,一時間失落悲傷悔恨源源不斷地湧向她的大腦深處,讓她漸漸有昏昏沉沉的感覺,彷彿置身於重重迷霧中。

    「你是自由的,想去哪裡就哪裡。」燕楚風淡漠地聲音再度響起,沉吟了片刻,忽然又低聲道,「不管你走到哪裡,若回頭看一眼,王府的門還是開著。長瓔……你,會回頭看麼?」他遲疑著問出一句話。

    原本渾噩的大腦忽地一震,長瓔抬起頭凝視他英俊的臉。他溫潤的眼裡有掩飾不住的期待,然而這樣的神情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會回頭麼?會不會?

    她微微閉上雙眸,一向冷傲地臉上隱約是痛苦和掙扎的痕跡:「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最後,她用極其淡漠的語氣回答,彷彿的她的心從來沒有因他凌亂過。

    八月三十,朝陽亙古不變地升起,似血般艷紅。

    長瓔從王府回到璞羅教,邱勻天將她喚入密室。

    白玉的面具,玉雕的下巴,那一張深刻在她腦海中的臉這一刻讓她分外膽寒。她袖中的手指不斷地握緊鬆開,莫名地恐懼讓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既然那麼害怕,又為什麼要回來?

    她腦中飛快地閃過這個問題,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或者,她的心還是在這裡。

    「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在她緊張之餘驀然聽到這句話。她抬頭目光掠向他的臉,他唇邊竟然有一絲僵硬的笑意。

    她高度緊張的神經慢慢緩和,低聲道:「長瓔回來參加祭典——」一語未畢,忽然聽到室外兵器擊撞和混亂的廝殺聲。

    「出什麼事了?」沙啞蒼老的聲音直擊心底。

    外面忽然飛奔進來一個弟子,滿臉鮮血跪倒在地上:「教主,朝廷御林軍突襲我教……。」

    她的腦袋忽然嗡嗡作響,一瞬間猶如天崩地裂,下面的話再也聽不進去……

    不是九月初九的麼?怎麼變成了今天?

    他,竟然騙她!

    她飛快地看一眼座上帶著白玉面具的男子。男子的目光猶如利劍射在她的臉上,陰邪莫測,騰騰的殺氣直刺她眉心。

    燕楚風,燕楚風……她閉上眼,將這個名字狠狠地咬在唇齒間,彷彿要將他生生撕裂。

    她微微閉上眼,本以為自己活不過下一刻,然而卻聽到一個蒼涼至極的聲音:「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長瓔。」他的眼中全然沒有了殺氣,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傷和失望,暗啞蒼老的聲音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被心愛的弟子背叛的老者。

    她不敢想像教中神一樣的人物也會有這樣脆弱絕望的一面。那個養育她二十多年俯瞰眾生的教主,在這一刻,儼然只是一個被背叛的蒼蒼老者。

    「不是我,教主,不是我做的。」愧疚和罪惡感吞噬她的心。她慌亂的神情忽然鎮定下來,眉間凝聚起濃濃的殺氣和恨意,霍然一個轉身衝出密室,連青色的背影都彷彿被怨恨蒙了一層霧,模糊地消失在邱勻天的視野裡。

    一絲陰邪莫測的笑意劃過唇角。

    善而圖報——

    長瓔,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現在該到你報答我的時候了。

    只是片刻,外面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死屍遍地,鮮紅的血彷彿從地下湧出,源源不斷沿著遊廊往下蔓延。孔雀草黃橙色的花早已經染成一片殷紅,赫然觸目。

    廝殺聲源源不斷地從倌心台傳來。長瓔全身忍不住劇烈顫抖,竟然死了那麼多人!雙目一瞬間如寒劍射出幽寒的光芒,她陡然縱身飛掠而起,一路踏著地上堆積的死屍閃電般掠向倌心台,青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唱著悲傷絕望的輓歌。

    堆積如山的屍體旁,面容英俊的男子錦袍上沾滿鮮血,將長劍從璞羅教弟子的胸中拔出,眼睛卻淡漠地盯著飛掠而來的一襲青衣。

    耳邊廝殺慘叫聲漸漸淡去,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了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帶著無法冰釋的怨恨,落至他的面前。

    一切都不可原諒!

    他緩緩閉上眼。

    那麼就給她一次機會來決定他的生死!

    感覺到胸前一陣透骨的冰涼,血順著長劍的邊緣流淌滴落。

    那一雙顫抖的手忽然頓住,再也刺不進去。然而目光卻是怨恨而冰冷的,彷彿周圍的空氣都被凍結。

    「如果你覺得這樣能夠解恨,那麼,就刺進去吧。」

    聽到八王爺燕楚風低沉的話語,她忽然心裡一痛,咬牙拔出長劍,臉上深切的怨恨漸漸轉成哀傷,長劍「匡當」落地。

    「你疑我。」她的語氣冷的沒有溫度,絕望的氣息絲絲蔓延,仿若一層薄紗將青衣女子層層包裹,她忽然沉沉歎息,眸中是深不見底的哀傷,「你口口聲聲說相信我,心裡卻還是疑我。」驀然有極大的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無聲地消散在血腥的空氣裡。

    「我從來都是信你的,長瓔。」燕楚風眼裡閃過一絲悲慟,單手按著胸口,鮮紅的血從他指間流出,「我不能夠相信的是邱勻天。」

    邱勻天早就不信任長瓔了吧?與其將她留在教中相互猜忌漸生隔閡,不如將她安置在敵人身邊為己所用。邱勻天走的不就是這一步棋麼?然而這也是必勝的一步棋。以長瓔的心性必然會對邱勻天心懷愧疚,更加全力地去維護璞羅教,所以,他沒有辦法,只能將計就計。

    猝然苦笑,長瓔冷傲的眸光直視燕楚風的眼睛,彷彿用了極大的氣力,聲音從胸腔發出:「有區別麼?」

    他無言以對,怔怔看著她冷傲悲傷的雙眸,心中彷彿有千萬隻蟲蟻在啃噬。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麼?

    長瓔驀然長笑起來,絕望的眸子有淚水不斷地湧出,隨著她的笑聲吹散在風裡:「我怎麼就忘了,八王爺可是大靺第一謀士,能夠被你算計也是我長瓔的榮幸了。」她目光落到他臉上,帶著深刻的自嘲和諷刺,「你把那樣機密的事透露給我,必然猜到我會回來的吧?我前腳剛進華榷宮你後腳就攻打進來,讓教主以為我背叛了他,呵……八王爺,你可真是精於算計。」

    「長瓔。」他盯著她清冷的容顏,眉宇間是深沉的無力感,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輕道,「我並不願意——」一語未畢,燕楚風神色驟然一變,盯著長瓔身後某一處,一把抱住長瓔旋身而起。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呼嘯而來的利器帶著獵獵勁風從他的後背穿透,血如柱一般噴湧而出,染紅了長瓔的青衣。

    長瓔驚得臉色慘白,驀然抬頭看向長廊內靜立的邱勻天。

    如果燕楚風沒有擋那一枚暗器,暗器必將穿心而過,那麼死的便是她!

    教主,教主當真那麼恨她。

    她忽地低低笑起來。是了,教主平生最恨教內弟子背叛,賜她一死已是手下留情。

    「你就是為了他背叛我的吧,長瓔?」陰沉蒼老的聲音直擊她的心底,不待她回答,邱勻天忽然笑起來,「他竟然能為你死,也不枉你背叛我。」

    她悚然一驚,低頭看向燕楚風腹部流出暗紅詭異的血,驚呼:「噬魂毒!」

    那是一種極其陰邪的劇毒,藥性比之赤苜毒強百倍。一個時辰內中毒之人體內便會生出無數蟲蟻啃噬五臟六腑,遊走經脈血液直至心腦,其痛苦當如噬魂。

    「長瓔,我向來最痛恨座下弟子不忠,如今——」邱勻天看著遍地的屍體血污,低沉道,「那麼多教徒因你而亡,你當如何贖罪?」

    「教主,長瓔並沒有背叛你——」

    邱勻天冷笑,唇邊竟有一絲淡漠的苦澀一閃而過:「你的心——早就背叛了!」

    言畢,他淡漠的唇角忽然微微抽動,面具後陰暗的雙眸裡泛起極為痛苦的神色。雖然極力壓制,然而他的雙手依然不受控制地顫抖。

    燕楚風捂著傷口,疑惑地盯著璞羅教主極為反常的狀態。

    「教主,你的病——」雖然邱勻天想阻止長瓔說下去,然而燕楚風還是聽明白了。

    天賜良機!

    強忍住劇毒發作的痛苦,燕楚風眉宇間泛起濃濃的殺氣,提劍猝然出手,直刺邱勻天心臟。

    邱勻天想也不想一把拉過長瓔擋在面前。

    握劍的手忽然一頓,英俊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只是片刻,那隱隱泛著寒光的長劍便迅如閃電般刺進長瓔的胸膛,從邱勻天的後背透出。血順著長劍蜿蜒而下,在他的掌心停滯凝結。

    驀然有一滴淚叮噹一聲落在染紅的劍身,迅速混入猩紅的血液裡,無影無蹤。

    邱勻天難以置信地盯著燕楚風:「你,你竟然下得了手!」蒼老沙啞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燕楚風用性命換來的女人,他以為用她擋在面前便萬無一失了。想不到,想不到還是錯了。

    燕楚風視長瓔該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吧?然而連這樣的人都能夠捨棄,那麼這天下還有什麼能夠相信?

    劍上的血緩緩蜿蜒流淌,順著劍尖低落。風吹在臉上帶著濃烈的血腥。

    她的目光始終凝視在他臉上,竟有一絲解脫釋然的笑意。

    他忽然也笑起來,盯著她清麗冷傲的容顏,彷彿在回答邱勻天剛才的那一個問題,一字一句低聲道:「我可以為她放棄生命,然而,我不能為她背棄燕氏江山!」

    便是他要的答案了,這世上除了天下果然沒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猝然一聲金屬斷裂的脆響,邱勻天竟生生以指斷劍,身形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足尖點地飛身而起,掠向屋簷,幾個起落消失在屋脊。

    長瓔失去了支撐,身子直直地向地面栽去。燕楚風無暇顧及脫身的邱勻天慌忙抱住她虛弱不堪的身體:「長瓔……」他低低叫喚一聲,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的嘴唇蒼白的毫無血色,長劍沒入她的心口,她忽然露出一個諒解的笑,低微道:「不要自責,我明白那樣的機會可能一眨眼就會永遠錯失,你為了你要守護的東西這樣做並沒有錯。」

    「長瓔……」他呼喚她渙散的神智,心口彷彿被掏空了一樣,「長瓔,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只要你住。」

    聽了他的話,她微微闔著的雙眸有一絲異樣光芒,如同聽見一個很美很動聽的故事。彷彿在積存氣力,良久她才緩緩搖頭,摸索著握住他的手,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彷彿是被風從很遙遠的地方吹來,帶著深切的悲傷:「來不及了,楚風……他生未卜,此生已休……一切都太晚……」最後一個字沒有說出口,她的頭驀地偏向燕楚風懷裡。清麗的容顏安靜的彷彿睡著了一般,卷長的睫毛上猶然掛著細小的淚珠,緩緩地,緩緩地滴落。

    這是她此生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或許,她已經在心裡念過很多遍,然而直到臨死前的一刻才說出口。

    他生未卜此生休。在我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始之前,一切就這麼匆匆結束了!

    天地間風蒼蒼茫茫吹去漫天的血腥和殺戮的氣息,被血染紅的孔雀草在風中輕輕搖曳。叱吒半生的大靺王朝八王爺,就這麼緊緊抱著懷中被鮮血浸透的女子,跪在遍地的屍體中毫無掩飾地慟哭,放下一切驕傲和尊榮。

    如果知道終將有一天要親手結束她的生命,那麼,不如不遇見!

    關於這一場戰役,《大靺正記》中記載:大靺七百七十一年八月三十,朝廷出兵突剿邪教,壇主輕雲遠在艷都分壇,不及救援,邪教半數弟子盡折於華榷宮。教主邱勻天與八王爺一戰之後重傷落逃,八王爺亦身中劇毒。此次戰役極大地挫敗了邪教勢力,是邪教步入滅亡之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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