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子一伸手抽出了圍牆上的兩塊磚,圍牆上露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瞭望口,就像電影裡鬼子炮樓裡的瞭望口。~~~~圍牆那邊就是蓮池,凡子和陳雙這時才明白軍子的用意。
陳兵急忙伸長了脖子湊過去:「奇怪!怎麼什麼也看不見呀?」
軍子扒拉開陳兵說:「笨蛋,看我的!」看了半天終於看清了,眼前是一片朦朦的綠色,再著,原來正是那個女人的後背,後背上的大辮子清晰可辨。哈、哈、哈!軍子在心裡出了無聲的大笑。
凡子和陳兵見軍子趴在牆上半天不動,急得在後面直拽他,軍子的兩隻胳膊向後拔拉著說:「等會兒,看我給他們來個新婚留念。」說完,捏住滋水槍的皮管兒,用牙叼下滋水槍上的圓珠筆頭,直接把槍口對準了瞭望口,回頭看著陳兵和凡子,然後鬆開皮管兒掃射起來。
仨人保持著隨時逃跑的姿勢,就像賽跑前各就各位一樣。這時只聽牆那邊傳來女人「啊啊」的驚叫聲。
三個人像聽到了令槍響,撒丫子就跑。軍子跑在最前邊,一口氣跑進教室,誰也顧不上說話,拿起自個兒的書包又往外跑,彷彿跑晚了就會被那一男一女逮住。
凡子跑到樓下才想起教室門還沒鎖,又跑回去。就在他鎖門的時候,隔壁中七班的教室裡傳來「辟里啪啦」玻璃破碎的聲音。一定是那對狗男女在實施報復行動……鋸子臧來了
凡子一口氣跑到胡同口,心裡才踏實下來。走進大場,看見槐樹院門前圍了一圈人。趕緊湊過去,原來是修爐子換壺底的鋸子臧來了,他最願意看鋸子臧幹活了。
凡子三步並做兩步跑回院子,就著水管飽飽地灌了一肚子涼水。「喝吧!剛跑回來就灌涼水,一不對付就把肺喝炸了!」李嬸在後面追著喊。「沒事兒!」凡子抹抹嘴頭子,急急忙忙捅開爐子坐上鍋。
「你也不拿拔火桶拔拔,哪輩子是個上來呀?你老舅不在家你就想造反,一邊子去!」李嬸說著把鍋端下來,把拔火桶放好。又說:「爺爺吃過了,再熬鍋粥咱們喝。」凡子巴不得李嬸都替他干了呢,進屋拿了塊剩餅,跑著看鋸子臧幹活兒去了。
鋸子臧正在給二子換壺底,沒了底兒的水壺躺在地上,白色的水垢流了一地。凡子不錯眼珠兒地盯著鋸子藏敲敲打打,鋸子臧那雙長滿老繭髒了吧唧的大手,幹起活來比二子媳婦繡花還巧,不管是鐵鍋、鋼種鍋,還是瓦罐瓦盆,盤子碗,到了鋸子臧手裡都變得服服帖帖。
鋸子臧截長補短就過來一趟,推著一輛早已辨不清顏色的舊自行車,車座子上纏著亂七八糟的破布條子,裡邊的彈簧探頭探腦的,車子光禿禿的,轱轆和鏈子上的擋泥板都沒了,後椅架上放著一隻馬鞍形的木頭箱子,箱子又分成了許多小格子和小抽屜,裡邊放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修理工具,還有鉚釘、鋸子、焊錫等等。馬鞍形的箱子上掛著一面小銅鑼,走起來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鋸子臧和別的修理爐子換壺底的不一樣,從來都是推著車子,邁著從容的方步,就像散步一樣不緊不慢地在胡同裡溜躂,一邊溜躂一邊吆喝:「修爐子換壺底!鋸盆、鋸碗、鋸大缸!」隨著吆喝聲,小銅鑼「當、當、當」很有節奏地敲著,好像在為鋸子臧伴奏。
鋸子臧的吆喝聲與眾不同。他是走著走著冷不丁來上一嗓子「修理爐子換壺底!」要是這會兒正好迎面過來個人,非得嚇一跳不可。
鋸子臧的吆喝聲也與眾不同,他的「修爐子換壺底」是用又尖又細的假嗓兒唱出來的,托腔綿軟悠長,如行雲流水一般,氣貫整條胡同。而後邊的「鋸盆、鋸碗、鋸大缸」是憋足了底氣,咬著後槽牙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從嗓子眼裡崩出來的,短促有力而又節奏分明。
人們不用出門兒,光聽這與眾不同的吆喝聲就知道鋸子臧來了,紛紛把需要修補的物件拿出來。就是沒什麼需要修補的東西,也要出來看看鋸子臧,打個照面兒,要不然就像缺了點禮兒似的。
鋸子臧不僅嘴上吆喝的有味兒,手上的活兒干的也地道,因此如果有一程子鋸子臧沒來,人們就會念叨,鋸子臧怎麼老沒來咧?
可不,有一大程子了。該來了呀,我們家的水壺都往外浸水了,還說讓他換個底呢。
鋸子臧來了,不管有活沒活,在胡同裡轉悠一圈兒,吆喝幾嗓子,然後就在槐樹院門前的大楊樹下支好車子等著。趕上活兒多,鋸子臧在胡同裡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吃點兒自己帶的乾糧鹹菜對付對付。每到這時李嬸就給他端碗菜湯或棒子面粥,最不濟也要沏壺茶葉末子給他端出去。
鋸子臧最露臉的一次是給凡子爺爺鋸茶壺。那天鋸子臧從上午九點多一直忙活到傍黑兒,中午飯是爺爺讓保姆王媽給他蒸的兩面饅頭。
凡子爺爺的小茶壺已經陪伴他幾十年了,醬紫色的壺面油光亮。說是茶壺,可凡子從沒見爺爺用它喝過茶,總是在手裡摸索把玩。不知什麼時候茶壺肚兒上裂了一道紋,越裂越長,最終成了一個歪歪的「丫」字形,而且還有繼續延伸的趨勢。
「你這是怎麼鋸的?連好地方都給鋸上了?脫了褲子放屁——找費事!想按鋸子數算錢呀?沒門兒!」當鋸子臧把鋸好的茶壺遞給王媽時,王媽大聲嚷嚷著不依不饒。
鋸子臧低著頭默默地掏出煙袋,點上袋煙吧嗒吧嗒抽了一鍋兒才慢慢地說:「先讓老爺子看看再說。」說完,任王媽再怎麼吵吵,他也一言不了。
「這事我沒法交待,要去你得跟我一塊兒去!」王媽拽著鋸子臧一起去見凡子爺爺。
凡子爺爺捧著茶壺,又摸又看,還舉起來衝著亮兒照,又伸進食指,在茶壺裡邊摸索,最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掏出一張五元大票給了鋸子臧,把一旁的王媽心疼呲牙咧嘴的。五塊錢!快趕上自己一個月的保姆費了。更讓王媽生氣的是鋸子臧居然連個謝字也沒說就把錢裝上了。王媽挑撥說:「他瞎做主張,把好地方都鋸上了,還給他……」王媽還沒說完,爺爺早回屋了。
原來,鋸子臧把壺上的「丫」形裂紋巧妙地鋸成了一隻正在水中覓食的小蝌蚪。他用紫銅絲打成小巧的鋸子,在丫字形裂紋上面鋸了一個橢圓形的小腦袋,下邊的尾巴又拐了個彎兒。這樣,一隻搖頭擺尾的小蝌蚪便躍然壺上了。
「小凡子,吃飯了!」院裡傳來李嬸的喊聲。直到李嬸喊了三次,凡子才戀戀不捨地回家了,這時鋸子臧也已經準備收攤兒了。
晚上,凡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白天的事兒像放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一遍遍回放。
1不稀地:不屑。
2小秧子:社會閒散青年。
第六章。學完農緊接著學工
教導我們說,「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李老師還沒說完,教室裡歡呼聲吶喊聲就響成一片,大家知道學工的事兒終於定下來了。/
「安靜!安靜!」李老師按按手。等同學們安靜下來,李老師又講了這次學工的意義和注意事項。
「這次學工是我們第一次到國營大工廠參加勞動,接受鍛煉,和我們以前在校辦工廠勞動有很大的不同。
我們將面對面心貼心地和工人階級共同勞動共同生活兩周的時間,是一次難得的向工人階級學習的好機會,每個同學要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從行動上積極努力。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努力和工人師傅打成一片,把工人階級的好傳統好思想好作風帶回來。
大家要認真做好準備。早晨七點半到校集合,統一乘八路公共汽車,到罐頭廠下車。中午不回家,自己帶一頓午飯。有條件的同學也不許騎自行車。」
李老師剛講完,教室裡又響起一片歡呼聲。
2。軍用物資
以前的學工都是在校辦工廠做打包用的鐵要子。完全是手工操作,工具也比較簡單,一條鐵銼樣的鐵板兒,一塊磚頭大的帶有凹槽的木頭砧子,還有一把錘子,是學生從家裡帶來的。原材料是一條條寬窄不一的薄鐵片兒。用錘子和木頭砧子,把鐵片兒包在鐵板兒上褪下來就是成品了。
李老師經常告誡同學們,我們校辦工廠生產的產品看似簡單,但意義卻非常重大,是軍用物資。我們生產的鐵要子要隨著各種物資一起運送到全國各地的邊防哨卡。所以大家要高度精心,以保證我們的解放軍戰士守衛好祖國的邊防。
聽了李老師的話,同學們感到自己的勞動非常莊嚴神聖,腦海裡頓時閃現出珍寶島上趴在雪地裡的解放軍戰士和西沙群島上戴斗笠吹螺號的女民兵。隔上一段時間,同學們就會看到幾個解放軍戰士開著大卡車來拉鐵要子。因此那間黑糊糊的大倉庫在同學們心目中又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下課後,劉麗麗和小四眼兒幾個積極分子立刻忙著到總務處領紅紙寫決心書去了。凡子和軍子一起急急忙忙往陳兵家跑,他們要盡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陳兵……陳兵破罐子破摔
陳兵因為避孕套事件受到了留校察看一年的處分。從此就破罐子破摔了,上課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上禮拜家裡蓋小房,請了三天假,後來又續了三天。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學了。
凡子和軍子來到陳兵家的後院,院子裡泥泥水水,滿地都是碎磚爛瓦,幾個泥瓦匠有的在鉤磚縫兒,有的在一邊兒喝茶聊天。陳兵見了他倆,扔下鐵掀跑過來:「下課啦?」高興的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陳兵拉著他倆坐到台階上,掏出半盒大青山瀟灑地甩給他們:「來一棵!」軍子猶豫了一下沒接。「怎麼?嫌煙次?」陳兵不高興地問。
大青山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煙,八分錢一盒,因此還有個別名叫「一毛帶火」。拿一毛錢買盒大青山,售貨員為了省事兒扔給你一盒洋火,所以叫「一毛帶火」。
軍子不好意思地說:「不,不是。」說完心虛地看了看遠處的幾個泥瓦匠。陳兵滿不在乎地說:「嗨!怕什麼,敞開抽,現在我媽都不管我了,別讓我爸爸看見就沒事兒。」聽完陳兵的話軍子和凡子才接過煙點上。
仨人抽著煙,凡子告訴陳兵下禮拜學工的事。「房子差不多了,明天上頂子,下剩的就是些零碎活兒了,我能去。」陳兵抹了把腦袋上的汗水興奮地說。凡子現陳兵腦袋上竟長出了幾根兒白頭。過了一會兒陳兵又滿不在乎地說:「罐頭廠那邊是咱哥們兒的地盤兒,有事兒好說。」這時前邊有人喊陳兵上灰,陳兵答應了一聲跑過去,一會兒跑回來又說,他爸爸正給他聯繫上馬三當臨時工的事兒,也許下學期他就退學了。
陳兵說這話的時候,兩眼呆愣愣地望著天上一團團火燒雲,不知是喜是憂。聽了陳兵的話,凡子眼前立刻浮現出陳兵揮著馬鞭趕大車的形象,接著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湧上心頭。
4。罐頭的回憶
晚上又停電了,老舅去拐哥家串門兒,凡子一個人點著電石燈看小說。前天,不知軍子從哪兒淘換到一本沒了皮兒的《呂梁英雄傳》,一直像寶貝似地藏著,可一不小心還是被凡子現了,凡子好說歹說,軍子才答應讓他看兩天。所以凡子必須抓緊時間看完。
看了幾頁,眼疼。凡子往電石燈裡加了點兒水,火苗一下竄起老高,看著看著又想起下禮拜去罐頭廠學工的事兒。想著想著,凡子又想起了罐頭,不由得嚥了口哈喇子。
罐頭對凡子他們來說,絕對是一種高級食品,平時只能在櫃檯上遠遠地瞭望,透過那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可以看到裡面黃黃的桔子、白白的鴨梨、蘋果、還有桃、山裡紅……在凡子的印象中只有感冒了才能吃上瓶罐頭。
一次凡子長痄腮,左臉蛋子腫的老高。媽媽領他去兒童醫院找小孩兒張1,小孩兒張給凡子塗了滿臉甜面醬樣的藥糊糊。剛從兒童醫院出來,凡子就磨著媽媽買好吃的,到了啞巴嗓兒門口,媽媽的車子還沒停穩,凡子就迫不及待地滾下車跑進去。
不大的小鋪裡擠滿了各種食品和日用百貨,煙酒糖茶醬油醋混合而成的香味,一股股直往鼻子裡鑽。凡子使勁兒吸著鼻子,恨不得把這種香味全吞到肚子裡。櫃檯後面永遠坐著那個啞巴桑老頭兒,見有人進來,老頭兒趕緊起身相迎,歪著脖子裂嘴沖凡子費勁兒地笑著。啞巴嗓個兒矮,又是羅鍋兒,笑起來就顯得非常可怕,可在凡子眼裡卻是那樣慈祥可愛。
啞巴嗓兒一邊撣著一塵不染的玻璃櫃檯一邊問凡子想吃什麼,說著打開櫃檯上躺著的一個大玻璃瓶子,用兩根兒乾巴巴的手指夾出一顆紅色的糖豆兒高高舉過頭頂,凡子抬起頭張大嘴等著。啞巴嗓夾著糖豆兒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糖豆兒才「吧嗒」一聲,準確地落到凡子的嘴裡。頓時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攪動著凡子的舌頭。
小凡子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媽媽,指指貨架上的罐頭說:「我想吃罐頭。」啞巴嗓兒伸手拿下一瓶橘子的,又拿下一瓶桃兒的。
凡子看了媽媽,媽媽說:「你挑吧。」凡子撅起嘴不高興了。「那就要兩瓶?饞貓鬼!」媽媽摸摸凡子的頭說。
凡子高興了,老頭兒也高興了,順手扯過一塊黑黢黢的抹布使勁兒擦拭著罐頭瓶子。「這孩子出息。跟他爺爺一樣,大了也是當官兒的料兒。」啞巴嗓一邊擦一邊說。「往後想吃什麼就來。啊?」凡子出了門啞巴嗓兒還隔著櫃檯大聲喊。
5。倒垛
罐頭廠遠沒有同學們事先想像的那樣神秘莫測,車間裡根本沒有那種轟隆作響鋼花四濺的大機器,只是堆滿了一排排的罐頭垛。垛與垛之間留著窄窄的通道,像防空洞似的,轉著轉著就轉迷糊了。這個季節生產的是梨罐頭,車間裡到處瀰漫著甜絲絲的味道,在同學們的嗅覺中,這種甜絲絲的味道被放大了無數倍。
同學們的勞動是最後一道工序——成品檢驗,成品檢驗聽起來挺玄乎,其實就是拿一根兒比筷子粗點兒的小木錘兒——工人師傅自己用樹棍兒削的,挨個兒敲打罐頭瓶上的鐵皮蓋兒。如果敲出來的聲音象敲鼓一樣「彭彭」作響,就說明這瓶罐頭密封不嚴進空氣了,挑出來放到一邊兒,待日後減價處理。如果敲著「當當」的沒氣聲兒,就是正品,貼上標籤裝進紙箱就可以出廠了。工人師傅還自豪地告訴同學們,他們生產的罐頭還銷往國外好多國家。
同學們的學工就是倒垛,用小棍挨個敲,然後挑出次品,把正品碼垛擺好。工人師傅倒垛時一手抓兩瓶罐頭,同學們們開始不行,可學起來也不難,一會就出徒了。有的同學不小心,罐頭掉地下摔碎了,立刻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像是闖了大禍。旁邊的工人師傅卻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吃嘍唄,別糟蹋嘍就行。」同學們這才放心,從地上揀起來就吃。
段長叫老肥。老肥對同學們格外照顧,經常把挑出來的次品罐頭故意打碎了讓同學們吃,而他自己卻一口不吃。他說他早八輩子就吃膩了,吃傷了,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也不想吃罐頭了。
凡子聽了老肥師傅的話,想起常伯伯講的那個點心鋪學徒的故事。說是別看槽子羔好吃,可點心鋪的師傅們卻從來不吃,因為每次點心鋪招來學徒的,掌櫃的就讓他們敞開兒吃,趁熱吃。徒弟們高興啊!這麼好的點心可輕易吃不上,就可勁兒吃。吃了沒幾頓,就吃膩了,吃傷了,吃的這輩子再也不想吃點心了。這樣,掌櫃的就不用擔心日後有人偷嘴吃了。
學工這幾天,同學們在穿衣打扮行為舉止上也盡量向工人師傅靠攏。陳兵穿了他爸爸一件洗的白的勞動布工作服,肥肥大大的,袖子挽起了一半兒才露出兩隻小手。可把凡子和軍子羨慕壞了,因為他們家裡沒有工人階級。每天早晨上班,同學們也像模像樣地拎著飯盒,裡面裝著滿滿的飯菜,還得配上一把鐵勺子,每天上午十點來鐘,便跟在師傅後邊,把飯盒放到車間的蒸箱裡熱上。
中午吃飯的時候是同學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大家也學著師傅們的樣兒,搬幾瓶罐頭當板凳坐下,圍成一圈兒吃飯。你吃我一口,我舀你一勺子,就著車間裡那股甜絲絲的味道,吃的又香又多。吃完飯還可以大大方方打開幾瓶罐頭,連湯帶水吃干喝淨。每次吃完罐頭,老肥師傅都囑咐他們把空罐頭瓶打碎了扔到垃圾箱裡。
中午,李老師經常到各地方轉轉,關心一下同學們的勞動和生活。每當李老師一來,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師傅們立刻閉上嘴嚴肅起來,尤其老肥師傅見了李老師就緊張,一緊張,大臉就紅撲撲的,像個害羞的胖姑娘。
離開時,李老師都要熱情地和老肥師傅說上幾句嚴格要求嚴加管教之類的客氣話。老肥則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是,臉就更紅了。
「肥師傅,這個小老師兒可不賴呀,說話還是北京味兒的呢!」李老師剛走出門口,師傅們立刻歡實了,一個小個子師傅問老肥。
「那是!人家是老師,不說北京話行啊?像你,還不都把學生教成甜面醬味兒呀?」老肥師傅不以為然地哼哼鼻子說。
「哦,原來如此!」小個子師傅誇張地點點頭,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那,她怎麼每次來都直奔你去呀?」
「廢話!」老肥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是段長,人家不找我找你?你也配?」
「噢!我還把這茬兒給忘了。因為你是段長,所以每次她只能直奔你,不能奔別人。」那個師傅像小學生造句一樣因為所以著,把大伙逗的哈哈大笑。
大伙嘻嘻哈哈連說帶鬧,吃清中午飯就快一點了。男師傅們有的靠在罐頭垛上打盹兒,有的抽煙聊天兒。女師傅們則織毛活,衲鞋底,鉤桌布。車間裡一時靜靜的,只有圍在一起學習五十四號文件的人們,偶爾為了一張牌爭吵幾句。學習五十四號文件就是打撲克,這是師傅們的叫法。
中午的時間過的飛快,稍一浪蕩就快三點了。老肥師傅就招呼大伙掃地,倒碎玻璃渣子。收拾完就洗澡換衣服該下班了……大老黃回家了
學工結束後,放假三天。凡子整天在家懶洋洋的,老舅又去山裡知情點兒送假條兒去了。那邊捎來信兒,說老舅的病假到期了,讓趕快再開一張,不然一年的工分就全泡湯了。
老舅走了以後,凡子沒事兒可幹,每天在李嬸家吃飯,吃飽喝足了就滿院兒瞎轉悠。這天中午,李嬸給凡子蒸的油渣餡兒大菜包子,凡子敞開肚皮吃了仨。吃完飯,凡子抱著大老黃坐在大槐樹下看螞蟻搬家,看到螞蟻們在窩邊兒上壘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圍子,大概要下雨了。凡子把一塊窩頭渣放在土圍子邊上,一會兒就招來幾隻螞蟻,轉眼間螞蟻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急急忙忙往窩裡搬運窩頭。凡子越看越噁心,抬腳踩上去,頃刻間土圍子夷為平地,螞蟻也不知消滅了多少隻。可一會兒螞蟻們又從地底下鑽出來,還是越聚越多,凡子拿來爺爺的放大鏡,對著太陽照,一隻隻螞蟻被燒焦了,焦糊的身體捲成了一團,凡子的鼻尖似乎飄起了一股焦糊味兒。噁心!凡子抱起大老黃來到了北屋廊簷下。
自從凡子給大老黃的眼睛抹上了清涼油,大老黃有半個多月沒著家兒。凡子以為大老黃和他記仇了,沒想到今天早晨大老黃回來了,見了凡子,也沒表現出苦大仇深的樣子,沖凡子喵喵叫了幾聲,爬上炕睡了整整一上午,醒來後還像以前一樣和凡子親親熱熱的,賴在凡子身上不下來。
大老黃逃家的這些日子,可能又跟外面那群野貓混到一塊兒了,渾身上下一股子臊氣味兒。凡子皺了皺鼻子,把它扔到了一邊兒。沒一會兒大老黃又爬到凡子腿上,瞪著沾滿眵目糊的大眼睛看凡子,紮著腦袋直往凡子懷裡拱,又伸出長滿肉刺兒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舔凡子的手掌心兒,折騰了一會兒就在凡子的腿上呼嚕呼嚕睡著了。
大懶貓!看著大老黃香甜的睡相,凡子想起了上次給它抹清涼油的事兒。
那天中午,凡子躺在炕上睡午覺,大老黃臥在凡子腳下打呼嚕。凡子睡得正香的時候,胡同裡來了個賣盆兒的,高門大嗓,連吆喝帶敲。凡子被吵醒了,坐起來看看表才一點半,又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腦袋濛濛的,凡子爬起來在太陽**抹了點兒清涼油,看到大老黃還在呼呼大睡,心說,你也抹上點兒吧,精神精神!剛把手伸到大老黃腦門上,大老黃機靈一下子站起來了,結果清涼油全抹大老黃眼窩裡了,大老黃「喵」地一聲尥著蹶子跑了。
凡子一直惦記著大老黃,到幼兒園後院找了好幾次,也沒見著它的蹤影。沒想到今天它乖乖地回來了,眼睛也好了。便決定給大老黃改善改善生活。
凡子輕輕放下大老黃,把廊簷柱子上下掛著的幾條乾肉皮摘下來。
「站住,什麼地幹活?」軍子來了。
「煮肉皮地幹活,大老黃生活米西米西地有。」凡子答。
「要西要西,開路一馬斯!」軍子揮揮手。
兩個人來到東南角的小過道兒裡,凡子壘灶——用兩塊磚支上一隻破臉盆。軍子接水,燎劈柴點火就開煮。肉皮已經曬成乾兒了,特別難煮,兩個人熏的鼻涕眼淚直往下淌。
每次買回豬肉剔下肉皮,老舅都不讓喂大老黃,說留著給凡子熬肉皮凍兒,結果肉皮都曬成乾兒了也沒熬過一次。
「去,找個鍋蓋來。」凡子說。一會軍子拿著二子家的鍋蓋跑回來,凡子說:「這還行?待會兒讓二子看見還不急嘍!」嚇得軍子又趕緊放回去。大老黃聞見肉味兒也顛顛地跑過來圍著臉盆打轉轉兒。
「不許動!舉起手來!」凡子正撅著**添劈柴時,後腰上頂了一個**的東西。他一猜就是陳兵,乖乖地舉起了雙手。「燉肉呢?」陳兵手裡拿著一隻洋火槍問。
「什麼燉肉哇,喂貓唄!」軍子說。
「別燉了,咱們去蓮池看泥塑收租院去吧?」陳兵順手添了塊劈柴說。
「收租院?走!」凡子一聽收租院來勁兒了。他有《收租院》小人書。臨走,凡子又添了幾塊實著劈柴,拍拍大老黃的**說:「等煮熟了,自個兒撈著吃吧。」大老黃聽話地喵喵叫了兩聲。
7。蓮池的泥塑收租院
「軍子,什麼叫泥塑哇?」路上,陳兵問軍子。
「就是泥兒捏的唄,笨蛋!連這都不懂。」軍子說,說完衝著天空放了一槍。凡子心中暗自慶幸陳兵沒問自己,他還真不知道什麼叫泥塑。
蓮池裡人不多,深秋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園子裡,一群老頭兒老太太在練甩手功,閉著眼睛,兩隻手上下使勁地悠嗒著。
他們來到西南角的一個小院,先隔著門縫往裡望了望,只看見爬滿爬山虎的影壁牆。推開虛掩的大門兒,工人們早下班了,四下看去,迴廊裡的泥人大都沒捏完,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缺鼻子少眼,五官健全的也沒穿衣服,一個個張牙舞爪窮凶極惡的樣子。
「看這兒!這兒有真槍!」軍子早跑到裡邊去了,正扒著南屋的窗台往裡看。
他們輕輕推開南屋的門,邁過高高的門檻兒,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屋裡的光線有些暗,這裡的泥人都捏好了,也穿上了衣服,有的戴著禮帽,有的穿著長袍。大腹便便的劉文彩正托著水煙袋,坐在高大的太師椅上,不可一世地瞪著眼睛。瘦瘦的賬房先生正在翻著白眼珠兒拔拉算盤珠子,下面站著端槍持刀的狗腿子。地上趴著幾個交不起租子的佃農,一個個枯瘦如柴,痛苦萬狀,滿臉寫著飢寒交迫。
「啪!啪啪!」我要有一支駁殼槍多好哇。凡子舉手瞄準了劉文彩說。
「三八大桿兒,王八盒子,二十響駁殼槍……」陳兵指指點點地說。
「還有左輪!」凡子緊跟著喊,因為聶登叔有一把左輪手槍。
「嗨!這兒有紅膠泥!」軍子又有了新現。
凡子和陳兵跑過去一看,牆角堆著一攤紅膠泥。這可是好東西呀!用紅膠泥做的地雷比普通黃泥做的結實多了,刻上花紋染上墨汁跟真的一模一樣。
「快點兒,今天可財了。」軍子說著順手揀了張廢報紙,三人一起下手捧了一捧又一捧。「行了,再多拿不動了!」軍子喊。
紅膠泥的黏性特別大,粘的滿手都是。三個人扎煞著手到處找水管兒,可南牆根兒的水管兒早就鎖上了。準是大耳朵這小子干的,這小子從來不幹好事兒,專門和咱們作對。軍子嘟囔著在台階上抹了兩把,還是不行。
凡子轉悠到一棵大柏樹下,在樹底下捧起一捧細細的乾土面兒使勁兒搓起來。「哎喲!」凡子突然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怎麼啦?怎麼啦?」軍子和陳兵急忙跑過來。
「疼死我咧!」凡子眼裡閃著淚花兒大喊。
原來柏樹底下的土面兒裡有許多細小的柏樹針兒。凡子捧起來一搓,柏樹針兒全扎手心裡了。
「大耳朵來了,快跑!」軍子眼尖,老遠就看見了大耳朵。大耳朵手裡拎著一串鑰匙正一搖三晃地朝他們走來,大概是來鎖院門的。他們撒腿就跑,紅膠泥也沒顧上拿。
三個人跟頭趔趄跑出了蓮池,回到家,天已經黑了。老舅把電石燈調的亮亮的,給凡子挑刺兒,凡子疼的呲牙咧嘴直叫喚。
「你小子真有出息,人家扎刺都是一根兒一根兒扎。你倒好,一把一把扎。」老舅給凡子挑著刺嘴也不閒著。
第二天早晨,凡子的兩隻手全腫了。「你小子有功了,老實兒在家歇著吧!」老舅拿起鋼筆準備給凡子寫假條。
「這詞兒怎麼措呢?」老舅自言自語:「李老師,冒號。今有您的學生顧凡,因去蓮池偷紅膠泥,不幸被……」
「不行,不行!」凡子還沒起床,舉著兩隻手在被窩裡喊。
「不行?怎麼不行?我寫的都是事實呀!**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嘛!」老舅一本正經地說。
「就是不行,就是不行!」其實,凡子也知道老舅跟他鬧著玩呢……李萌送給凡子一個鉛筆盒
凡子起床以後,上班兒的上班兒,買菜的買菜,人們都走了,大老黃不知又野哪兒去了,老舅去煤店叫煤去了,爺爺都催好幾次了。爺爺一年到頭什麼都不惦記,就惦記冬天叫煤的事兒,每年還沒入冬就催著叫煤。
凡子一個人閒的裡出外轉,餵了喂兔子,又打開雞窩門,把三隻老母雞放出來,籠子裡的兩隻小母雞見了也急得上躥下跳。凡子索性把雞全放出來,追著它們滿院子跑,跑累了又來到西北角兒的小過道裡,這裡長年累月見不著太陽,牆上的爬山虎卻長得密密麻麻的,腳下的青磚汪著水兒長滿了青苔。
凡子看著地上的兩隻大魚缸。魚缸裡有多半缸水,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兩隻巴掌大的蛤蜊巴子沉在水底一動不動,幾條小草魚沿著缸沿歡快地游著。還是野生的東西皮實好養活,不用餵魚蟲兒也不用換水。金魚太嬌氣了,整天小心伺候著還動不動就翻白子。要不是凡子今天閒的實在難受,早忘了這裡還有幾個活物兒呢。
「顧凡!顧凡?」小凡子正在走神兒的時候,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輕聲喊顧凡。
「哎!」誰呀?凡子從小過道兒出來,一看是李萌:「你?你怎麼來了?你也沒去上課?」
「什麼呀!老師們去區裡開會去了,上了兩節課就放學了……」李萌也有些緊張,「你的手還疼嗎?」
「噢!沒什麼,抬煤球時不小心,紮了一手刺,還……」李萌打斷凡子說;「別瞎編了!今兒一上課,軍子就告訴我了。昨天下午你們上蓮池偷膠泥去了,誰不知道哇!」
聽完李萌的話,凡子的臉更紅了。軍子這小子破**嘴的毛病總改不了,等我手好了咱們再算賬!凡子不好意思地看了李萌一眼說:「軍子這小子,光造謠生事,上次……」凡子想說上次的地主婆兒事件就是軍子的過,想了想又嚥回去了。
「沒事兒,我保證誰也不告訴,你就放心吧。」李萌笑瞇瞇地說。李萌今天對凡子格外親熱,說話也比在學校裡隨便多了。
未完,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