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胡同槐樹院 第二章
    禮拜一早晨還不到六點,小鬧鐘就滴鈴鈴響了起來,小凡子一骨碌爬起來。老舅抬了抬眼皮,躺在炕上不急不慌地給他介紹拔麥子的各種注意事項,什麼拔麥子要穿長褲長褂呀,什麼剛幹完活不能馬上喝涼水洗涼水澡哇……囉囉嗦嗦沒完沒了,小凡子那顧得上聽他嘮叨,早跑到外邊看金魚去了。

    凡子連早飯也沒吃,就急匆匆來到學校,大門前擠滿了學生家長,推著自行車對即將遠行的孩子千叮嚀萬囑咐。沒出息!凡子輕蔑地看著他們,使勁掂了掂肩上的背包,挺胸抬頭走進學校的大紅門。有什麼大不了的呀,不就是拔個麥子呀。

    其實凡子也是老舅騎自行車送來的,離學校門口老遠,凡子就跳下車把老舅打走了,他可不願聽老舅沒完沒了的嘮叨,更不願意讓同學看見自己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家長。

    凡子在教室門口碰到了李欣,李欣告訴凡子改坐火車了。坐火車?凡子一聽更高興了,長這麼大他還沒坐過火車呢。「顧凡!顧凡!」軍子興高采烈地跑過來,離老遠就大喊大叫,跑近了急忙說:「知道唄?知道唄?一會兒咱們坐火車,坐火車……」

    「你才知道哇?我早八輩子就知道了,有什麼新鮮的,真是!」軍子的話還沒說完,陳兵也一跑一顛地過來了,用一種很不以為然的口氣說,說完瞄了李欣一眼又說:「不就坐個火車呀,大驚小怪的。」別看陳兵口氣特別大,可他平時連公共汽車都很少坐,更不用說火車了。陳兵和軍子個頂個是尖頭,倆人到了一塊不是抬槓就是拌嘴,要不就對著吹。尤其當著女同學的面兒,那就更盛臉了。軍子聽了陳兵的話卻沒搭茬,前後左右圍著陳兵一個勁兒地樂。

    陳兵今天的打扮挺有看頭兒。背著一頂大大的草帽,帽簷上轉圈印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幾個大紅字。肩膀上抗著一個圓乎乎的花被捲兒,手裡拎著一隻大號網兜,網兜裡的臉盆、缸子、飯盒叮噹亂響。大伙看著看著全笑了。

    「你看看你這份兒德行,還沒上戰場呢,就嘰裡咕嚕的像個逃兵。」軍子的話引來同學們更大的笑聲。陳兵的臉紅了紅不服氣地說:「怎麼咧?怎麼咧?」陳兵一**坐在台階上摘下草帽扇著風說:「你先別廢話,咱們幹起活兒來再見,看誰草雞嘍!」

    這時操場上傳來班長劉麗麗尖細的喊聲:「中八班的同學,集合了!集合了!陳兵!你們幾個快點兒!」幾個人趕緊跑過去。陳兵擠到隊伍裡站到第一排。

    班主任李老師還沒到,劉麗麗整隊。稍息、立正,向前看齊!向前看!劉麗麗腦後的一對小刷子隨著喊聲一撅一撅的。這時陳兵大聲喊:「報告!班長!」同學們一愣不知道這小子要報告什麼。「報告!王建軍剛才誣蔑我像國民黨逃兵!」王建軍是軍子的大名,在學校裡他們都互相叫大名。劉麗麗緊繃著臉,上下打量了陳兵一番,然後嚴肅地說:「我看不像國民黨的逃兵,倒像個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就是,像個地地道道的大老趕兒!」軍子接茬兒喊。又引起同學們陣陣哄笑。

    李老師來了,同學們才安定下來。劉麗麗又大聲喊著稍息、立正,向前看齊!向前看!

    集合整隊完畢,大家以班為單位邁著整齊的步伐,在一面鮮艷的育新學校校旗指引下來到火車站,火車站房頂上剛安的電子大鐘正好奏響了東方紅樂曲。凡子抬頭一看才七點,離李老師說的開車時間還有半個鐘頭。

    聽著南來北往火車的鳴叫聲,同學們激動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站在隊伍裡不時表對火車的瞭解和認識,一個個說的頭頭是道,可同學們大都是第一次坐火車。凡子也興奮的難以自已,心裡像燃著一把火。

    火車終於進站了。同學們擁擁擠擠登上火車。車廂裡頓時像開了鍋,大家看什麼都新鮮,上下推拉的窗戶,綠色人造革面兒的坐椅不時引起一驚一乍的尖叫。

    雖然只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可同學們還是抓緊分分秒秒盡情享受這一幸福美好的時刻。

    「車輪飛,汽笛叫,火車向著韶山跑,穿過樹林越過河……」班長劉麗麗搖搖晃晃地站在椅子上打拍子,指揮同學們一邊又一邊高唱《火車向著韶山跑》。唱完了歌,劉麗麗、李欣幾個宣傳隊的同學又拿出小提琴、二胡給大家演奏《我愛北京**》、《北京的金山上》《沒有**就沒有新中國》等樂曲。凡子靜靜地靠在椅子上,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地哼唱著,心裡翻騰著激動的浪花。

    一隻曲子演奏完了,車廂裡剛剛安靜下來,陳兵又咋咋呼呼嚷嚷開了:「嗨!嗨!真沒治1了嘿!火車上的茅房忒乾淨了,還帶自來水管兒,能洗手。」陳兵剛從廁所回來,兩隻手還濕著。同學們又都搶著上廁所去了,一會兒廁所門前就排起了長隊。

    火車跑的快,時間過的更快。同學們還沒坐夠,火車就「嗚——」的一聲到站了。大家懷著戀戀不捨的心情下了火車,一陣涼爽的帶著草香的微風撲面而來,同學們更加精神抖擻,在鮮艷的校旗指引下,邁開大步甩圓了胳膊,唱著《我是公社小社員》,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八六公社八六大隊前進。

    為了向貧下中農展現一個良好的精神面貌,進村前隊伍停下來整隊。趁此機會,李老師再一次向同學們介紹了八六公社的光榮歷史。這是一個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村莊,五八年大躍進時**他老人家曾在百忙之中親自到這裡視察,就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他老人家在田間地頭與貧下中農親切交談,展望幸福美好的未來……

    聽著李老師充滿深情厚意的話語,望著驕陽下金光閃閃的麥浪。同學們陶醉了,**他老人家正站在金色的麥田里,輕輕地撫摸著金黃色的麥穗,與貧下中農共同品嚐著豐收的喜悅……「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陣熱烈的歡呼聲把同學們拉回了現實。

    村口的小路上湧來一隊小學生,他們使勁揮動著五彩繽紛的小紙旗兒。同學們更加激動了,在班長劉麗麗的帶領下,可著嗓子高呼:「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顧凡抑止不住內心的興奮,嗓子都喊啞了,還在拚命喊。

    進了村,同學們幾個人一組分到了各家各戶。凡子、軍子、陳兵還有兩個男生分到了黃大娘家裡。進了屋,看著屋裡寬敞的土炕和炕上鋪的葦席,摸摸光溜溜的竹炕沿,不知為什麼,凡子忽然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穿著鞋一下子竄到炕上,接著又四仰八叉攤在光溜溜的炕席上盡情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突然又一個鯉魚打挺竄下來,伸著脖子往炕洞裡張望,還順手撿了根兒秫秸棍兒在裡面攪和著說:「這會兒要是冬天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嘗嘗老婆孩子熱炕頭兒的滋味兒了。」軍子看著窗外,眼睛裡充滿了對冬天的嚮往。

    「什麼亂七八糟的,盡想美事兒。」凡子說。

    「小兔崽子不學好,盡胡思亂想,還老婆孩子熱炕頭……」陳兵不滿地說。在陳兵的眼裡王建軍永遠不如他。

    「你們怎麼這麼懶呀,別人都幹活了,你們倒好,還有工夫聊閒篇兒。走,掃院子去。」陳兵的話還沒說完,幾個女生唧唧喳喳跑進來,為的是李欣。

    李欣是這次學農活動的赤腳醫生,走哪兒都背著一隻小藥箱,裡邊裝著紅藥水、紫藥水還有一些治感冒的小藥。猛一看還真像個小大夫。

    「哎喲!李大夫駕到!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陳兵笑著喊了一嗓子。陳兵見了女生就來勁兒,見了漂亮女生就更來勁兒了。

    「去,討厭!」李欣紅著臉說。

    「掃什麼院子啊?我剛才見黃大娘家的水缸都髒死了,綠毛兒都有一扎長了,缸底下還有蚊子蛐,乾脆咱們刷水缸吧!」凡子說。

    「對!刷水缸!」大家一致同意凡子的建議。

    來到院子裡,說幹就幹。可怎麼幹卻意見不統一了。軍子主張先把水缸裡的水淘干了再刷。

    可陳兵卻嫌那樣太費事,說一瓢一瓢淘,那得淘到哪輩子呀,乾脆先把水缸放倒了,把水倒出來再刷,多快好省。

    倆人爭論了半天意見仍沒有統一,最後決定分成兩撥,軍子和陳兵一人負責一隻水缸,凡子當裁判,看誰幹的又快又好。結果,軍子他們淘到半截兒也改過來了。陳兵勝利了,樂得舉著雙手直蹦高。

    同學們正忙活著,黃大娘回來了,看著滿院子的水和兩隻躺倒的大水缸,再看看同學們一臉的汗水和真誠,她無奈地笑笑說:「孩子們忙歇歇吧,這大熱的天兒,又趕了半天路了,大娘這就給你們熬綠豆湯去。」

    同學們聽了黃大娘的話更來勁兒了,刷完兩隻大水缸,又圍著壓水井搶著壓水,把兩大只水缸灌滿水才回到屋裡,一個個累得趴在炕上呼哧呼哧喘粗氣。黃大娘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她真怕這些城裡孩子不知輕重,再把水缸給她砸碎嘍,那就麻煩了。

    中午飯是在打麥場上吃的。熱氣騰騰的廚房是用葦席圍起來的一個大圓圈兒,幾個嬸子大娘在裡邊做飯。飯是白面棒子面2兩面兒饅頭,咬在嘴裡軟塌塌的,又粘又酸。同學們誰也顧不上這些了,一個個像搶食的小雞兒,吃的狼吞虎嚥。凡子知道饅頭酸是鹼小了的緣故,粘是有點兒欠火。

    菜是茴香粉條臘肉湯,稀稀的湯裡飄著星星點點的豬油花和幾片白花花的臘肉片兒,喝到嘴裡一股哈喇子味兒3直衝嗓子眼兒,茴香也有些老了,咬不動,還齁鹹齁鹹的。要是在家裡凡子說什麼也不會吃的,可現在卻顧不上這麼多了,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飯盒菜湯就著仨饅頭眨眼全進肚了。

    幾個做飯的嬸子大娘看的目瞪口呆,心裡直納悶,這幫城裡的孩子看著都白白胖胖的,怎麼都這麼緊嘴子呀,八輩子沒吃過飽飯似的。

    從今天早晨起床的那一刻起,凡子就興奮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好像第一次現世界是如此美好,生活竟這般五顏六色多姿多彩。坐上火車,特別是大踏步進了村子以後,這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就更強烈了。農村與城市真不一樣。天比城裡的藍,雲彩比城裡的白。黃大娘家的院子比槐樹院寬敞,都快趕上大場了。井裡壓出來的水也甜絲絲清涼涼的,比冰水兒還好喝。就連滿院子跑的大母雞也比自己家的雞水靈……

    凡子想著想著,又想起了麻桿兒,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麻桿兒總是千方百計走後門辦免下證,逃避上山下鄉。農村有什麼不好哇?多好玩呀!多有意思呀!這個麻桿子真想不開。

    凡子一口氣吃完了三個饅頭,飯盒裡還剩了點兒湯。正在猶豫著是把湯倒掉還是硬著頭皮喝下去時,劉麗麗和幾個班幹部開完會也來了,一個個也是不管不顧狼吞虎嚥的,一大笸籮崗尖兒的饅頭立刻就見底兒了。

    凡子看著他們吃的香特,不知不覺把飯盒裡剩的湯也喝了下去,兩塊帶皮的肥臘肉也囫圇吞棗地嚥了。扭頭找軍子,沒有,又進葦席圈兒看了看,還是沒有。

    「顧凡,吃飽了嗎?」正在凡子東張西望的時候,迎面走過來李老師,李老師說著遞給顧凡一個饅頭:「再吃個饅頭吧子有些受寵若驚,在學校時李老師總是一副緊張嚴肅的樣子。

    「我……」面對李老師遞過來的饅頭,凡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接,自己已經吃飽了,不接,又覺著對李老師不尊重。李老師又說:「拿著吧,別客氣。下午還幹活呢。」凡子就懵懵懂懂接過來了。

    「再盛點兒菜,就著吃。」李老師和藹可親地囑咐著。李老師今天和同學們一樣,也非常興奮,臉上帶著平時在學校難以見到的燦爛笑容,頭上的兩隻大辮子更顯得油黑亮。

    凡子聽了李老師的話,乖乖地向那口大鐵鍋走去,鐵鍋裡的湯已經涼了,凡子還是盛了兩勺,彷彿不這樣就對不起李老師。其實凡子打心眼兒裡不太喜歡李老師,見了李老師就怵,表面上卻裝的客客氣氣。

    李老師還兼著學校紅衛兵大隊部的輔導員。同學們都知道李老師是校領導的大紅人,就像劉麗麗是李老師的大紅人一樣。

    李老師自以為身上有兩大亮點,一,她的家鄉就是**指揮三大戰役解放全中國的那個長滿柏樹的小村子。二,她本人畢業於北京大學,全學校獨一份兒,就是在正規中學裡也是不多見的。因此李老師總是把這兩點掛在嘴邊兒,一有機會就會語重心長地向同學們表白一番。

    要不是偉大領袖**他老人家領導勞苦大眾鬧革命,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又在我們家鄉指揮人民解放軍打跑了國民黨反動派解放了全中國,像我這樣一個山溝溝裡的窮孩子,怎麼能成為一名光榮的北大畢業生呢?怎麼能到偉大的都,在**他老人家身邊上大學呢?更不可能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黨員呀,做夢也不敢想啊!同學們!要是沒有****,我們現在也不可能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學文化呀!同學們!」

    每當說到自己的光榮歷史時,李老師的臉就紅紅的,充滿了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這時劉麗麗那些班幹部們也會跟著熱淚盈眶,頻頻點頭。

    這幾句充滿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的話語常常是李老師講課的開場白或結束語。有時候同學們上自習,李老師進來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說著說著就轉到這上面上來了,這個話題幾乎成了李老師的口頭語了,同學們大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李老師還是說了一遍又一遍,百說不厭。

    最讓凡子百思不解的是,李老師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學,怎麼就改不了她那滿口的家鄉話呢?再加上李老師的嗓音又尖又細,說起話來曲裡拐彎的都快趕上唱戲的了。因此凡子聽了李老師那些話非但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反而認為李老師表面上是感謝****,實際上是在自吹自擂故意賣弄。

    凡子拿著李老師的饅頭,心裡美滋滋的充滿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剛喝了一勺菜湯,剛把饅頭送到嘴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憤怒而尖利的叫聲:「顧凡!你……」

    這一嗓子把凡子嚇了一哆嗦,手一抖,菜湯差點兒撒了。他回頭一看,班長劉麗麗正怒不可遏地瞪著他,雙眼噴射出憤怒的火光。凡子一下子驚呆了,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旁邊的同學也圍上來看著劉麗麗,不知道班長為什麼這麼大火。

    「顧凡,你可真行啊你,你知道嗎?」劉麗麗抬手指著凡子,說話都結巴了。凡子剛要問。劉麗麗又說:「你知道嗎,李老師為了我們這次學農活動,從早晨一直忙到現在還沒吃一口飯喝一口水,你倒好,還和李老師搶饅頭。你還有點兒良心嗎?你怎麼就不想想,老師為了我們多辛苦哇……」劉麗麗就像上次憶苦思甜控訴萬惡的舊社會那樣悲憤交加,說著說著便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凡子更納悶了,我怎麼跟李老師搶饅頭了?我已經吃飽了,是李老師非給我不可。能怨我嗎?凡子剛要解釋,李老師說話了:「好了,同學們上午都累了,趕快回去抓緊時間休息,下午還有更艱巨的任務等著我們,大家抓緊時間回去吧。」李老師說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劉麗麗狠狠地瞪了顧凡一眼也走了。

    「嗷嗷!阿慶嫂和沙奶奶打起來嘍!」幾個男生怪聲怪氣地起哄。有的還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看著大伙慢慢離去,凡子就像開大會當眾尿濕了褲子那樣委屈窩囊。丟了人,又無法向大家解釋。

    凡子越想越憋氣,越想越窩火,剛吃下去的饅頭在肚子裡一鼓一鼓直往上反。他強忍著眼裡的淚花,死死地瞪著劉麗麗的背影,新愁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李老師給的那個饅頭被攥成了扁扁的一條。

    晚上,打麥場上正在舉行育新學校和八六大隊社員慶豐收聯歡晚會。用葦席竹竿搭起的戲台上掛著兩盞明晃晃的汽燈,不知名的小蟲圍著汽燈黑壓壓飛著。空氣裡散著新麥子水靈靈的香味,夜晚比白天更多了一份豐收的喜悅和歡樂,連天上的星星都瞪大了眼睛。

    凡子一個人無精打采地躺在樹影裡,身下是一層厚厚的剛剛割下的麥秸,身邊的熱鬧彷彿與他無關。你憑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說我搶李老師的饅頭?純粹是造謠生事顛倒黑白。你不就是為了巴結李老師嗎?不就是為了往上爬嗎?不就是為了在同學面前諞擺自己懂事兒嗎?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這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地地道道的自私自利個人主義。凡子在心裡一遍遍慷慨激昂地說著,劉麗麗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理屈詞窮,凡子才稍稍感覺痛快了點兒。

    劉麗麗讓凡子當眾出醜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倆從小學一年級就是同班同學,有一段時間還是同桌。凡子對劉麗麗是既恨又怵。

    別看劉麗麗個子不高,兩隻小巴巴眼兒,還是單眼皮,可身上的各種零件湊在一起,就顯得穩穩當當的像個小大人兒。再加上能說會道,深得老師的喜愛。每學期都是三好學生,這先進那標兵的從來少不了她的份兒。劉麗麗從小學一年級就當班長,而且是步步高陞,現在劉麗麗不僅是中八班的班長,還是學校紅衛兵大隊部大隊長,直接受李老師領導。

    對待凡子這樣的落後分子,劉麗麗從來都是毫不留情,一點兒情面不講。用老師的話說就是劉麗麗同學敢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

    凡子永遠忘不了三年級那個飄著雪花的早晨,每天早晨上課前的半小時永遠是班長劉麗麗領著全班同學天天讀。

    那天同學們和往常一樣坐在教室裡天天讀。「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員,五十多歲了,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和美國**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去年春上到延安,後來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職。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的精神,每一個中國**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

    劉麗麗站在講台上學著老師的模樣領著同學們朗讀**的《紀念白求恩》。劉麗麗念一段大家跟著念一段,同學們念的時候,劉麗麗威嚴的目光就像手電筒一樣在教室裡掃來掃去。當同學們念完「每一個中國**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時,劉麗麗大喝一聲:「停!」

    同學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齊唰唰盯著劉麗麗。劉麗麗慢慢走下講台一直到最後一排,最後定格在凡子桌前緊緊瞪著凡子,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道:「顧凡同學!你的語錄本呢?又忘帶了?」

    「沒,沒忘……」雖然劉麗麗的口氣並不嚴厲甚至還帶點兒關心愛護的味道,凡子還是緊張地低下頭結結巴巴地回答。

    凡子這個禮拜值日,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趕到教室生火,今天他來的比往常還早,連飯也沒顧上吃。剛才劉麗麗站在講台上說,現在我們開始學習**語錄,請同學們把語錄本拿出來翻到……凡子急急忙忙把書包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找到語錄本兒。真奇怪,明明記著放進書包了,怎麼找不著呢?凡子偷偷看了一眼台上的劉麗麗趕緊低下頭,以為這樣就可以矇混關了,沒想到還是被眼尖的劉麗麗現了。

    「沒忘?沒忘為什麼不拿出來?站起來!」劉麗麗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完全變成一副小老師的模樣。

    劉麗麗緩緩地向前走了兩步,然後用教鞭指著凡子說:「你自己說說,這是第幾次了,丟三落四!」劉麗麗停頓了一下又借題揮地向同學們說:「同學們,大家想想,老師為什麼讓我們每天都帶著**語錄?因為**語錄是我們的紅寶書,是我們學習勞動的指南,我們要時時刻刻學習**語錄,才能學深學透,才能落實到行動上。而顧凡同學連帶**語錄都記不住,還談什麼落實到行動上呀?嗯?」劉麗麗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是一副居高臨下恨鐵不成鋼的口吻。

    見凡子沒反應,劉麗麗又轉過身語重心長地說:「顧凡同學,犯了錯誤不要緊,改過來就是好同學。今天你必須用實際行動立刻改正你的錯誤。」劉麗麗停了一下又說:「所以請你現在立刻回家把**語錄拿來!」劉麗麗的語氣雖然很緩和,但卻斬釘截鐵,一點兒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凡子低著頭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這時候他已經委屈到了極點,別說說話了,一張嘴就會放聲大哭。

    凡子一路跑著回到家裡,從抽屜抓了本**語錄又跑著回來。第一節算數課已經開始了,凡子站在教室門外大聲喊了三次報告,老師才說進來,口氣非常的不耐煩。凡子低著頭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走到自己的坐位上,急急忙忙從書包裡掏算數書,卻一下子翻出了語錄本。唉!凡子的眼睛裡閃著無奈和後悔的淚花。接下來的整整一節課,他都狠狠地瞪著前面劉麗麗的後腦勺,還有她後腦勺上的兩隻小撅撅。算數老師在台上講的什麼,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有黑板上方的**依舊是一副和藹慈祥的笑容,他老人家倒沒埋怨自己丟三落四。

    中午的饅頭事件以後,凡子的情緒一落千丈。再加上割了一下午麥子,手心上勒出了一道一道血印子,火辣辣的,胳膊也被麥芒掃的又疼又癢,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樣。直到聽了李欣的一二胡獨奏《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凡子的心才從那遙遠的往事中回到了打麥場,這時才感到身下的麥秸扎的他渾身刺癢,便懶懶地翻了個身。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後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噯!給你。」李欣站在凡子身後,手裡攥著一把新鮮的麥粒兒。凡子坐起來張開雙手,一顆顆麥粒兒從李欣手裡流到凡子手中。凡子使勁兒嚼著麥粒兒,乳白色的汁液頓時就充滿了口中,他大口大口吞嚥著,彷彿要把中午的委屈統統嚼碎咽到肚子裡。

    李欣坐在凡子身邊,兩個人誰也沒說話,涼絲絲的夜風偶爾吹來陣陣蛙鳴。村子東頭有一口開滿荷花的大池塘,蛙鳴是從那裡傳過來的。凡子又想起了蓮池裡的荷花。

    凡子和李欣同時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這時戲台上老鄉們正放開喉嚨可著嗓子吼著河北梆子《紅燈記》。

    李欣又遞給顧凡一把麥粒兒,想說什麼沒說,凡子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感覺到她的眼睛裡滿含著對自己的關心與同情。兩個人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李欣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看著李欣嬌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凡子的心中湧起一股股暖流。想起自己以前常常變著法兒地欺負李欣,心中又湧起一股愧疚之情。這時戲台上傳來了演出到此結束的喊聲。一聽那又尖又細的嗓音就知道報幕員是劉麗麗,她到了哪兒都是主角,都是眾人矚目的對象。這個劉麗麗……凡子站起身在心裡罵了一句,把嘴裡剩下的麵筋狠狠地吐向了空中。

    註釋:

    1沒治了:太好了,好到頭兒了。

    2棒子面:玉米面。

    3哈喇子味兒:指食物存放時間過長而產生的一種難聞的怪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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