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晨時一過,我便出了門。在劉春桃家打了一晃,讓小五把我送到滿漢樓門口,就讓他自己逛逛去。雖然這個點兒來滿漢樓有些奇怪,但銀子到了什麼都好說,小五二話沒說,駕著車走了。
一輛馬車停在身邊,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問道:「是九爺府的劉春桃麼?」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小廝讓我上車,說是商馭讓他接我的。我狐疑地看了看小廝,沒別人可參照的情況下決定相信他。我上了車,心中卻暗罵商馭。他擺譜自己不來不說,還找了個我不認識的人來。這是存心考驗我的膽量了。
我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胡同裡下了車,小廝指著一扇小門讓我進去,自己卻駕車離開了。
這做法像是懸疑恐怖片導演幹的事。女主被人引到一個陌生恐怖的地方,周圍死一般的靜,只剩女主一人戰戰兢兢地探索這個有著可怕的未知危險的地方。
我一邊暗罵商馭故弄弦虛,一邊推門面而入。
本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四合院,沒想到,門後卻別有天地。
眼前是一個花園,一個很大的宅子中的大花園。樹木、假山、翠竹映滿眼簾,其間潺潺綠水環繞。花園景物佈局別緻,頗有江南園林的意韻。
好個外表普通、內藏錦秀的園子!靜伏於這繁華鬧市中,深藏不露。所謂大隱隱於市就是如此吧!
其主人的心思可見一斑!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琴聲,曲子悠揚如仙樂,琴音渺渺,餘音不絕。好琴!好曲!
我快步繞過一大叢冬青,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水面白光渺渺、如輕紗般的霧氣繚繞其上,水中一八角小亭,獨佇水上,只有一個綠竹小橋蜿蜿蜒蜒通向岸邊。對面的岸叢四季常青的翠竹,成了小亭的背景。
現在這個季節,水面上乾乾淨淨。小亭便孤零零地佇立其上,頗有遺世而獨立的仙人之姿。若是再過兩個月,水面上長出密密的蓮葉,便是一片生機昂然的人間仙境。
仙境般的景致中,一人身穿白衣坐於亭中,面前的案上擺著一架古琴,一隻香爐冒出裊裊青煙,模糊了白衣人的面容。
他彈得很專注。從後面看,他的身體如一座鐘,穩穩的紋絲不動,只有手臂微微牽動。我靜悄悄地走過去,踏上竹橋時,放輕了腳步。我不想打擾了這靜靜的流水、悠遠的樂聲和這個沉浸在音樂中,端坐如鐘的男人。
修長的手指勾在一根根琴弦上,出叮咚的鳴響。如滴露滑下、如珍珠滾落,又如一個個花瓣靜靜伸展。
聽著樂聲,我眼前的水裡像是開出了一朵朵蓮花,燦若煙霞、美如嬌顏;又如鋪了一層層蓮葉,葉中的露水滾落如珠似淚。千傾荷田,央央**,樂音悠遠,餘音纏繞,絲絲不絕。
眼中繁花盛開,耳中樂終聲遠。
他停了下來,靜坐無聲。良久,我抬起一雙手掌,輕輕拍擊,手掌出「啪啪」的脆響,打破了一園的寧靜。
他轉身,微笑,面色溫雅,如春水微波,溶溶暖暖。
是商馭。
我有一瞬間的怔愣,這還是昨天那個以威脅的手段迫我赴約的殺千刀的傢伙麼?
我從如仙境般的夢中醒來,提醒自己,此人可能如這園子般表裡不一。仙人般的外表下,誰知藏的究竟是什麼!於是,我平靜了面容,平復了心緒。
「一個偷兒也懂音律?看來不是個普通的偷兒。既如此,就請品評一番吧!」他說出的話不如他的面容般溫雅。我並不吃驚,昨日已經領教。
「我不懂音律,只是在你的曲子中聽到了水、聽到了蓮。」我說,多少有些漫不經心。我對古樂懂得不多,只對名琴感興趣。
「看來我商馭今天倒遇上了知音,伯牙和子期的相遇千載難逢,我商馭竟幸運如此!」
我迷惑不解,他又笑道:「這曲子名為《水中蓮》。」
我挑挑左眉,是我歪打正著運氣特別好,還是他彈得好到了對牛彈琴牛都能懂的地步?
「別高興得太早,對音律我只是一知半解,對這琴,我倒還懂得幾分。」我走到琴案邊,抬頭問道:「我可以看看這琴麼?」
他頗紳士地一笑,「看來今天真是遇到高人了。請隨意!」
此琴造型古樸,木質顏色極深。面上很光滑,邊角的地方已經被磨得圓潤,感覺不出來稜角。此琴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知曾被多少人撫摸玩賞過,才成就了今天這個古樸光滑的外表。
我伸手撫上琴弦,琴弦在我手下出幾聲悅耳的清音,卻不成調。我只是試試它的音色。我不會彈古琴,卻會品鑒。
狼人曾說過:一個偷兒可以不會彈琴,但必須會品琴;可以不會作畫,但必須會鑒賞;可以沒有觸摸過珠寶名器,但必須要一眼認出它們。這只是一個偷兒的基本功。
從剛才進門時我就聽出此琴音色典雅而不失古樸、空明卻又大氣,低音渾渾而卓然、高音悠悠而高亢,尤其特別的是它的尾音,清幽高遠、纏纏綿綿、若有若無,卻不絕於耳。讓我想起一句「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我抬起琴左側,手指伸到下角處,摸到了我意料中的字。
我從琴案邊站起身,眉頭緊鎖。面對瑩瑩水波,思考著各種可能,但終是不能解。
商馭踱到我面前,目含深意地看著我說道:「高人對我這琴有何高見?」
我舒展了眉頭說道:「高人高見可不敢當,我先說說我的拙見,一會兒還要你這個主人幫我解疑釋惑。」
他微笑點頭。我說道:「此琴造型古雅、製作精細,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琴音可比韓娥當日之歌,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琴底左下角也刻得有「楚莊」二字。難道它真是傳說中曾讓楚莊王愛不釋手、使其連續七日不朝的名琴繞樑?」
商馭露出「我早知如此」的笑容,說道:「果然是高人,竟能說出此琴的琴名。它就是繞樑,如假包換!」
我眼睛瞇了瞇,說道:「果然是那絕世名琴!今日得見,實為幸事。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能否請商公子告知小女子?」
商馭點頭道:「請說!」
「據記載,此琴作為四大名琴之一,被楚莊王愛若珍寶。為彈此琴,他曾連續七日不上早朝,差點誤國。經他的王妃解勸,楚莊王決定不做玩物喪志之君,遂命人用重錘將它擊毀。既如此,繞樑又怎會毫無損地現身此處,而商公子又是如何得到此琴的?」我看向商馭,滿眼疑惑。
商馭目露讚賞,說道:「夫人真是學貫古今,連這麼隱秘的秩事都知曉。」
我搖頭表示不值一提,卻沒吱聲,等著他的解答。
「夫人是否也知曉,當時規勸楚莊王的王妃樊姬也是極好音律之人。她看楚莊王要毀此琴,便瞞著眾人把琴掉換了。被毀的是架假琴,而真琴,卻被樊姬悄悄收藏了起來。楚王過世,樊姬與他同葬,此琴便是陪葬之物。楚莊王生不能與此琴日日相對,死卻可以有它長伴,也算了卻他生前的一番心願。」
「你的說法倒也合理,可以解釋書中記載已經被毀的古琴如何完好無損。可這既是二千年前的隱密事,你又是如何得知?另外,你是如何得到此琴的?」他的解釋很完美,但我對他的解釋並非全無懷疑。
「你果然心思細密,看來不把我自己的這點隱密事告訴你是不行的了!」他嘴裡說著隱密,笑得卻是毫不在意。「此琴是一個盜墓者於六十年前,從楚莊王的墓中盜得。盜墓者知道此琴絕非凡品,便一直留在身邊,死後傳給了後人。我正好識得他的後人,機緣巧合,便從他後人手中購得此琴。」
難怪追問到最後,他才肯說出來,原來是盜墓的贓物!我心中暗笑,這傢伙看來也不只是個規矩的生意人這麼簡單。
「至於它得以不毀的故事,據說是盜墓時同琴一起出土了一個銅鼎,上面銘文撰刻所書。」這解釋倒也說得過去。
「那銅鼎現在何處?我可能看看?」幹這行久了,多少沾了些考古專家的習慣,遇事就愛刨根問底。
商馭搖頭,表情有些無奈。「你還真是不好打。那鼎早被那盜墓者換了錢,所以我得到此琴時,也沒見過那鼎。」
我挑眉,有些不以為然。「那你如何肯定它就是楚莊王的繞樑?」
商馭沒有理會我的不以為然,滿臉自負地說道:「我信自己的耳朵,這琴音做不得假的!」
他是以他的音律功底確認此琴,而我是以考古常識考查此琴。其實,我心裡早已信了七、八分,只是職業習慣讓我追根究底。
我說道:「繞樑沉寂地下兩千載,今天能聽到這絕世之音,春桃三生有幸。千古名琴,絕世獨響,能與之相較之琴,大概也只有綠綺了!」
古時四大名琴:號鍾、繞樑、綠綺和焦尾。號鍾年代最久遠,焦尾在後世最有名,繞樑音質最獨特,而綠綺最是浪漫,成就了一段鳳求凰的千古佳話。
「綠綺?」商馭瞳孔瞬間放大又縮回,他問:「你曾見過此琴?」
雖然只是一瞬,我相信我看到了從我和他見面以來,他露出過的最熱切的表情。我心中一懍:這人真是個琴癡!手裡已經有了這麼一架絕世名琴,在聽到另一架名琴時還會露出如此渴望的神情。這神情對於一個一貫雲淡風輕、精明老道的商人來說,是多麼少見!這足以說明其對名琴的喜愛已經到了癡迷境地。
綠綺麼,我在裕親王府裡見過。不過,現在卻不能告訴他。
每個人都有弱點,越是精明的人,弱點越不易找。這次能歪打正著地找到商馭的弱點,我的運氣實在是好!
此人現在敵友未明,這個弱點我當然會抓住不放。所以,我現在絕不會告訴他綠綺就在裕親王府的消息。這個關子自然是要賣一賣的。
我微微一笑,說道:「這種絕世名琴,普通人連一架都見不到,又怎會有人一下子見到兩架呢?」
商馭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心思暴露得太過明顯,留了弱點在我手裡。但他畢竟是個精明的商人,反應機敏。聽了我的話,他微一思索,便笑道:「普通人是一架都見不到,不過」他拖了個長音,「一個能一下子就認出絕世名琴的偷兒,又怎會是個普通人呢?尤其是這偷兒還是藏身於阿哥府中!」
他在說什麼?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淡淡的一句話,在我聽來,如同五雷轟頂。
難道,難道他在暗示他知道我藏身九阿哥府是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