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和高力士都已年過七旬,體力大不如前,從上亭驛出後,行程便比原來慢了許多。好不容易出了蜀地,道路平坦了,陳玄禮卻突然起病來,連馬都騎不了,只能躺臥在車內。來時只走了十多天的路程,回去花了將近兩倍時間。
十一月廿二,太上皇一行抵達鳳翔。每隔幾日都有驛路信使往來傳遞,皇帝此時也得到了消息,派兵前來迎接。恰逢陳玄禮病重,太上皇便在鳳翔滯留了一日。
鳳翔還保留著皇帝當初的行宮,太上皇便下榻此處,一牆之隔就是原先的武庫,現在改作了郡庫。菡玉早上起來,就看到韋見素和副將帶領一隊士兵往郡庫而去,人人都把甲冑脫了和兵器一起拿在手裡。菡玉心下疑惑,追上去問:「少師,你這是去做什麼?」
韋見素道:「是上皇吩咐的,要將士們卸甲歸入郡庫。這事本該陳將軍安排,他身體不豫,我只好越俎代庖一下了。」
菡玉不解:「去西京尚有七百里,上皇為何要將士們卸下兵甲?」
韋見素遲疑了片刻方回答:「聖人已派精兵來迎接上皇。」
菡玉一怔,問:「聖人派了多少人來?」
韋見素道:「三千。」
菡玉悶聲道:「上皇只帶了六百人隨行護衛而已。何苦逼老父至此!」
韋見素吃驚道:「少卿!你怎麼能……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氣憤,有口無心,不過以後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菡玉垂低聲道:「多謝少師提醒。」
韋見素歎了口氣,說:「少卿,我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上皇將入長安,正要遣使告知聖人,不知少卿願不願意走這一趟。」
菡玉問:「聖人不是已經知道上皇將歸,還派了精兵前來迎接嗎?」
韋見素道:「但……聖人尚不知今日卸甲入庫之事。」
菡玉不禁苦笑道:「我是聖人派來奉迎上皇的,上皇又讓我回去報告這件事,倒是合宜得很。」
韋見素忙道:「上皇只命我遣人回奏,這是我的主意。」
菡玉問:「那少師為何要讓下官去?」
韋見素猶豫了許久,方說:「上皇準備……取道馬嵬驛。」他覷著菡玉臉色,見她面龐一下變得煞白,連忙說:「這不上皇正要遣使入京,少卿如果前往,就不必……」
菡玉卻道:「少師,下官斗膽,此事能否另委他人?」
韋見素道:「少卿,你真的要……」
「少師對下官體察入微,下官銘感五內。我……無妨的。」菡玉勉強一笑,轉開話題,「對了,陳大將軍病況如何?明日能否起程?」
韋見素道:「太醫令天天照看著,都說陳大將軍這病來得奇怪,瞧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就是因為他一向健朗,平時連個風寒都不得,真上得身就是大病。今早略有好轉,當不礙明日行程。」
其後陳玄禮果然一路狀況都還良好,月底順利到達馬嵬驛站。當天傍晚下榻時還好好的,太上皇親自指使內侍講他安置好,自己才回房歇息。過了三更,眾人都已熟睡,照看陳玄禮的家奴小僮卻突然大聲呼救,高喊「大將軍不好了」,把太上皇都驚動了起來,一時間吵吵嚷嚷人聲鼎沸。
菡玉和韋見素一同趕到陳玄禮房外時,太上皇已經召來了太醫令,給陳玄禮舌下壓了千年人參,又在週身要**連下數枚金針,總算吊住了一口氣,這才灌湯服藥,慢慢緩過勁來。
韋見素步入房中,瞥見病榻上的陳玄禮,吃了一驚:「才幾個時辰不見,陳大將軍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
菡玉朝病榻上看去,遠遠就見陳玄禮氣息奄奄地歪在枕上,面如金紙,雙目深陷,眼窩烏黑有如描墨,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心裡也不由打了個突。
太上皇一直站在病榻邊,聽太醫令說陳玄禮暫無大礙才放下心來,由高力士攙扶著到進門處坐榻上坐下,大鬆了一口氣道:「玄禮這病著實兇猛,所幸有驚無險。」
高力士小聲道:「陛下,臣觀陳大將軍病況,另有一念,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上皇道:「你跟我還說套話,只管說來!」
高力士道:「臣以為,陳大將軍得的恐怕不只是病。」
太上皇問:「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不只是病?」
高力士道:「像是……邪症。」一邊說一邊覷向陳玄禮病榻邊眾人,果然見侍立一旁的小僮聽見「邪症」二字,向他瞄了一眼,臉色微變。高力士立即對那名小僮喝道:「你,過來!」
太上皇與高力士知交多年,明白他定是有所現,也不說話,且看高力士處置。
那名小僮年紀尚小,不過十二三歲,自己主人又昏迷不醒,自是全沒了主見,被高力士一喝,就在原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高力士走過去問:「大將軍最近有無異常舉動?」
小僮立即道:「小人不知……沒有!」說完才覺察自己此地無銀,更是抖如篩糠,嚇得就快要哭出來。
高力士也不急著追問,繞陳玄禮病榻轉了一圈,拍了拍被褥道:「都快臘月了,怎麼只鋪這麼薄的褥子。大將軍有恙在身,可不能凍著。來人啊,給陳大將軍拿厚褥來換上。」
小僮一聽此言,撲到榻邊雙手按住褥子喊道:「不能換!」
高力士問:「為什麼不能換?」
小僮眼淚直掉,扒住褥子不放手:「不能換就是不能換!」
高力士怒喝道:「大膽家奴!前幾日看你不管上車下榻都不許人動陳大將軍身下褥墊,我就覺得不對了!快說,是不是你在大將軍臥具上做了手腳,害得大將軍重病至此?」
小僮邊哭邊說:「我沒有!」雙手卻還死死按住被褥不放。
高力士道:「來人!將陳大將軍挪開,搜查臥具!」
小僮這下是真的急了,哭喊道:「不要動我家大將軍!這是他的救命符哇!」整個人撲上去護著陳玄禮。
高力士命人把他拖開,太上皇忽然道:「且慢。」又問小僮:「你說什麼救命符?別急,慢慢說清楚。」
小僮道:「那你先答應不動我家大將軍的被褥。」
高力士雙目一瞪,被太上皇攔住,溫語道:「如果你是一心護主,我們自然不會為難。」
小僮這才放開陳玄禮,跪下答道:「我都是奉大將軍之命。那日在鳳翔,大將軍讓我找城中道士畫了一道符,放在他的被褥下。從那之後,大將軍的病果然好了很多。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加重了。如果再把符拿走,大將軍就……」說著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太上皇問:「什麼樣的符?能不能讓我們看一眼?」
小僮點點頭,掀開陳玄禮枕畔的被褥一角,自己卻吃驚喊了一聲:「啊!怎麼會!」
眾人湊上去一看,被褥下果然露出一角符紙,但奇怪的是這符居然不是黃的,而是如灰燼似的焦黑色,彷彿被火燒過一般。但要說是火燒吧,符紙明明是壓在被褥下的,形狀都還完好,上面硃砂畫的符文也一筆不差。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覺得此事蹊蹺,卻又不知如何處置。高力士道:「陛下,去年這裡曾有血光,陳大將軍是三軍之,會不會是……」
太上皇道:「怎麼能怪玄禮,他不過是……」頓了一頓,轉道:「玄禮病了二十多天了,治病還是要靠湯藥針劑,不可盡信怪力亂神之事。讓太醫令好生治理,明日……移貴妃墓時,請道士一併做場法事吧。」又命賞賜小僮,便回自己住處歇息了。
眾人雖滿腹疑惑,但也只好暫且壓下,各回居處。
韋見素一直在菡玉近旁,見她從看到那張符紙起便面色不對,這時更是神情恍惚,出了門就往那方向去,連忙叫住她:「吉少卿,你要去哪裡?」
菡玉黯然道:「我睡不著了,想出去走走。」
韋見素道:「這三更半夜的去哪裡走,少卿還是回房休息吧,切莫多想。」
菡玉道:「少師既答應讓我跟來,就是知道我心意的。除了三更半夜,我還有什麼時候可以去看他呢?」
韋見素聽她把話說得這麼直接,反倒不知如何勸她好了,只好眼看她望荷塘邊去。又想起去年那一場變故,太上皇、高力士、陳玄禮、菡玉和他自己,還有跟隨太上皇的將士,竟又一起聚到這馬嵬驛來了,真是如一場幻夢。
月末的後半夜,那一彎如鉤殘月也不見影蹤,只靠幾點零落星子照亮。驛站周圍樹木茂密,這個時節只剩光禿禿的樹幹,暗夜裡張牙舞爪地伸出枝椏。菡玉走了許久,隱約覺得周圍高大的喬木少了,只有一蓬蓬低矮的灌木籐蘿,而腳下踩著的地面也比之前鬆軟,才恍然明白她想尋找的荷塘,也如相府中的一樣,成了平地。
這寒冬臘月的竟還有鳥棲在枝頭上,她轉身的霎那,那鳥受了驚嚇,從樹梢上撲落落地振翅高起,「呱呱」的叫聲在夜空中迴盪,淒惻綿長,也不是她熟悉的杜鵑,只是一隻黑烏鴉罷了。
這麼一回頭,迎著微弱星光,她倒認出了那棵樹,雖然葉子落光了,樹冠還是繁茂如傘,樹身向塘中微微傾斜,如水邊探身攬影的女子,凝固了姿態。從她第一眼見它起,就是這個模樣,以後不管再過百年千年,也永遠都是這樣了。
樹下的墳塋經風雨沖刷,比一年前坍下去不少,周圍儘是齊膝的枯草。再過幾年,這座荒塚就會完全夷為平地,誰也不會記得這裡埋了一名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傾國權臣。貴妃尚可移塚,他卻連立一塊墓碑、燃一炷香都不能。他留下的,只是史書上萬世可見的罵名,和她心底不為人知的刻痕。
她在墳墓旁就地坐下,手撫著墳頭上雜亂的枯草,用最平常的語氣說:「相爺,不管人間地下,你到的地方總是不得安生。」
就像她心底最深處,永生永世都將不得安生。
「陳大將軍重病垂危,是不是你做的?他年紀那麼大了,不剩幾許春秋,你又何必再為難他呢?當初他也只是別人的馬前卒,鳥盡弓藏,晚景淒楚,你就留他給太上皇做個伴吧。」她伸手進懷中掏出那支碧玉笛子來,「我為你吹奏一曲『鎮魂調』,可去人心中怨尤,你以前也吹過給我聽的。我吹得沒你好,你且包涵些。」
她雙手有些抖,試了好幾下都對不准吹孔。她深吸了一口,彎下腰去把雙肘壓在膝蓋上,總算穩住了笛身,急忙湊近去吹,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聲瘖啞走調的音節。
「嗒」的一聲,那樣大一顆淚珠,落在冰涼的玉笛上,又順著笛身滑下,滲進她僵硬的五指縫中。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如無根的雨、斷線的珠,肆無忌憚從她眼眶中墜落。
她伏在荒草遍佈的墳塚上,淚水順著面頰浸入荒草下的黃土。雙手扣著泥地,她不敢太用力,怕摳破了泥土,好像她倚著的還是他的胸膛,那個總是向她敞開、讓她可以放心依靠、悲傷時盡情哭泣的懷抱。
可是她錯過了,這一生她都錯過了。
四野一片空寂,只聽到她自己隱忍的嗚咽。她哭得渾身顫抖,又不敢大聲嚎啕,怕驛站裡的人聽到。
「你要索命……為什麼不來索我的……不來找我……」
一隻手忽然搭在她肩膀上。她猛然回頭,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與她期盼的似有相近,但卻不是。
「別哭了。」那個乾澀的聲音說,然後他遞過一方巾帕來。
菡玉站起身,接過方帕胡亂擦了擦臉。「卓兄。」
「人死不能復生,傷心也無用,不如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你還這麼年輕,往後路還長得很,總會遇到更好的人的。」
菡玉悶悶地說:「不會有更好的了。」
「更好……」他聲音輕緩,像是歎息,又像嘲諷,「他甚至都不算一個好人,不是麼?」
菡玉正當悲痛,氣從中來:「你又不認識他,怎麼知道他好不好?在我眼裡,他就是最好的。」她心裡惱怒,話中不由也帶了譏諷之意,「你甚至都不算認識我,不是麼?」
「我認識你……好像。」卓月一頓,從影子來看他似乎正面對著她,「雖只偶然遇到過你幾次,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
菡玉一聽這話,心裡立刻軟了。無論如何,她總和他有過幾年如師生、如兄妹的情誼。即使現在的他,也是救過她兩次的恩人。他憫恤蒼生,願意為黎民百姓而死,自然和楊昭合不到一路去。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和他合到一路去。遂低聲道:「抱歉,是我失禮了。」
「往者已矣,多思無益,還是忘了罷。」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你明日一定還要趕路,快回去歇息吧。再會。」說罷便要離開。
菡玉忙喊道:「等一等!」
卓月停下步子。菡玉問:「我冒昧問一句,卓兄是不是也會吹笛?」
卓月點頭:「略有涉獵。」
菡玉又問:「可知有一支小曲,叫做『鎮魂調』?」
卓月似有些意外:「是聽過,曲調還記得一些。」
菡玉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勞駕卓兄代我吹奏一曲,慰藉亡靈。我許久不練習,都生疏了。」將手中玉笛遞上。
卓月應允,接過她的笛子,說:「你站遠一點。」
菡玉不解吹笛為何要人遠離,但還是依他要求退後了一丈。
他的技藝還和印象中的一樣好,絲絲入扣,幾乎可與這笛子的原主人匹敵——其實真追求起來,她也說不清楚這支笛子究竟該算誰的。那調子也是極熟悉的,或許就是因為瞭然於心,她才辨不清它相似的,到底是久遠記憶裡救過她的那一曲,還是一年前荷塘邊讓她安然入夢的這一支。
卓月卻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後半段加快了節奏,匆匆奏完一曲便立即把笛子還給她,說:「我在這裡逗留太久,必須走了。」又像上次一般不等她告別便匆忙離去,轉眼不見蹤影。
菡玉若有所悟,心下似有些茫然的頭緒,但又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在墳邊坐了一會兒,直道東方露白才會驛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