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一·蓮護
    「菡玉。」

    蓮靜猛一抬頭,正看到一頂八抬大轎停在自己面前,轎簾掀開,露出一張冷冰冰的面龐,雙眉微蹙,眼光卻帶著與表情不協調的柔和。

    「上來罷。」楊昭向她伸出手。

    「呃?」她駐足原地,沒有挪動。

    「難道你這這裡來回逡巡,不是在等我麼?」他冷冷道,「上來說話。」

    蓮靜臉一紅,低下頭道:「只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幾句話就好。你最近……」

    「上來再說。」楊昭突然站起身往前一探,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把她拉上了轎子。蓮靜還未來得及推辭,轎子已經起來了。她只得坐下。

    她瑟縮地靠緊廂壁坐著,仍免不了半邊身子和他緊密相觸。怎麼他官越升越高,權勢越來越大,轎子卻始終這麼狹小?

    沉默片刻,他突然問:「菡玉是你的本名?」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怪不得你喜歡你的『親近友人』們這麼叫你呢。」他不無尖酸地說道。

    蓮靜囁嚅道:「你要是覺得這樣叫著順口,也可以……」

    「哼!」他打斷她,嗤之以鼻,「你的『親近友人』才叫的名號,讓他們只管去叫好了,你以為我稀罕?」

    她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他口氣稍緩:「那你的家人叫你什麼?是直呼名字,還是叫小名?玉兒,小玉?」

    她心裡一震,低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親人了。」

    楊昭一手按上她的肩,語氣變柔:「以後會有的。」不容她多想,又說:「那你希望親近的人叫你什麼?蓮靜,菡玉,還是玉兒?你喜歡哪個?」

    蓮靜低著頭往後一退:「楊侍郎,既然你不喜歡下官的表字,那我們還是以同僚之禮相處好了,下官還是習慣楊侍郎稱呼我為『吉少卿』。」

    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緊,扣住了她肩頭的衣裳。明明隔著衣服,那與他相碰觸的地方卻平白要比別處熱上許多,炙著衣下的肌膚。

    她定定心神,打破沉默:「我找你是想提醒你一下,最近這段時日,你出入往來多帶些護衛,小心防範。」

    楊昭拿開手,問道:「難道有人想害我麼?是誰?」語氣恢復平素的肅然。

    蓮靜道:「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

    「是王准麼?」

    她吃了一驚,抬頭卻看到他臉上帶著不屑的笑容。「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不過我上次因為你而和他起了衝突,使他對我懷恨在心。菡玉,」楊昭斂起笑容看著她,「若不是害我的人和你有關、因你而與我生隙,你怎麼會來好意提醒我當心呢?我想想自己得罪過的人,和你有關的也就這一個,不是他還能是誰?」

    蓮靜直覺地想要反駁,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道:「王准集結了一干兇徒,目標不只在你,並非宵小烏合,你別掉以輕心。」

    「目標不只在我,聽起來似乎還有比我更大的魚?既然有王准,當然不會對他爹下手,那朝中的大魚……就是宰相了?」

    蓮靜暗暗吃驚,又不好否認。楊昭繼續道:「兇徒並非宵小烏合,那就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了。王准不過是個靠鬥雞得寵的衛尉少卿,他哪來的兵力。莫非是結交了什麼軍營中人,或者,想要奪兵作亂?」

    蓮靜訝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菡玉,明明是你自己透露話風給我,我僥倖猜對而已。」

    蓮靜道:「不管你是猜到還是事先察覺,只要你有所警惕,我便放……我也就不枉今日之行了。」

    他笑得輕蔑:「區區一個王准,我還不放在眼裡。」

    蓮靜正色道:「楊侍郎,此事非同兒戲,王准不過是個跟班,切不可因他而輕敵。」

    楊昭止住笑,但那輕蔑還掛在眼梢唇角:「菡玉,你是又要給我提示讓我猜麼?那我就繼續猜一猜。我聽說王大夫有一弟一子,王銲王准,都是蠻橫凶險,時常一同搗亂生事,讓王大夫十分頭疼。這回的事情不小,肯定少不了王銲一份。這王銲交遊甚廣,與軍中將士、官府衙役、地頭混混都有交情,定然是他出謀劃策牽線搭橋找的人。只要去查一查最近他和什麼人往來密切,就知道都有哪些人參與了。」

    蓮靜皺起眉:「你真的事先一點都不知道?」

    楊昭斜睨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要是事先知道,還能優哉游哉地坐在這裡等他上門來殺我?」

    蓮靜盯著他:「那你對王大夫的家事知道得還真不少啊。」

    「怎麼說王大夫也是如今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多留心一些他的事情,不是應該的麼?」楊昭輕描淡寫地帶過。

    是這樣麼?她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但又理不出個頭緒來。

    這時候轎子一頓,落了地,是楊昭府邸到了。蓮靜道:「既然楊侍郎如此神機妙算,什麼都瞭然於胸了,那下官也就不再多言。侍郎小心,下官告辭。」說著想要退出轎門。

    楊昭拉住她手:「都到了大門口了,不進去坐坐麼?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吃頓便飯再走。」

    他的手大而有力,將她一隻手完全包覆在內,熱力從他掌心傳來,讓她心頭動。蓮靜急忙掙脫他:「都是楊侍郎自己妙算推斷出來,下官怎敢居功。侍郎太客氣了,下官受之有愧。」

    楊昭就勢鬆了手,淡淡道:「那你請便罷,不送。」

    蓮靜先他一步出了轎子,沿來路走回去。

    楊昭也走出轎子來,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唇角慢慢勾出一絲微笑。

    僕人楊昌過來扶他:「侍郎今日有什麼開心事麼?瞧您一臉喜氣。」

    「楊昌,今兒個連你也這麼關心起我來了。」他笑著擺擺手,把帽子脫下給楊昌拿著,自己大踏步走進大門去。步履輕盈,可見心情十分暢快。

    楊昌回頭瞧一眼那已走遠的人影,快步跟上他進門去。

    蓮靜感覺背後有人看著她,一直不敢回頭,心裡卻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太對。就算楊昭他腦力過人推測精準,也不能知道得如此分毫不差罷?而且他聽說有人要殺他,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著急,他這麼胸有成竹麼?

    她揉了揉腦袋。那種不祥的預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很快,楊昭就讓她知道了。

    第二天朝上,難得下了病榻的右相李林甫多日來第一次上朝,便苦滴滴地向皇帝哭訴,說自己為國操勞,積勞成疾,命不久已,居然還有兇徒想要取他性命,連這最後一段日子都不讓他好好過。

    皇帝見右相擺出如此可憐的模樣,而李林甫所說的兇徒刑縡等人,妄想謀害的人中更有左相陳希烈、武部侍郎楊昭在列,當然不能坐視,當即下令逮捕刑縡。

    楊昭奏道:「刑縡為故鴻臚少卿之子,有功名在身,當由御史台拘捕鞫查。」一面看向一旁的御史大夫王鉷。

    王鉷還未說話,蓮靜搶上前奏道:「刑縡勾結市井凶人妄圖作亂行兇,該由地方官捉拿查辦才是。」

    楊昭側過臉看她:「王大夫兼任京兆尹,不管是御史台還是長安地方,都在王大夫權職之內。」

    蓮靜瞪著他:「若只是一干市井兇徒,何須京兆尹親自出馬?由長安尉逮捕歸案即可。」

    皇帝對王鉷道:「既都在王卿職權之內,那就由王卿派人去捉拿罷。」

    王鉷卻道:「兇徒目無法紀膽大包天,居然妄想對宰相和武部侍郎不利,定要嚴加處置。臣請親自帶兵捉拿兇徒,保宰相和侍郎周全!」

    王鉷自己都請求親自出馬,蓮靜還能說什麼,只怒瞪楊昭一眼,退回列中。

    王鉷遂召長安尉賈季鄰、侍御史裴冕、監察御史吉鎮安等人,帶百名金吾衛士兵前往金城坊刑氏府第捉拿刑縡等人。

    時制規定,調兵十人以上須經武部批准。武部即原兵部,三月乙巳,剛改吏部為文部,兵部為武部,刑部為憲部。蓮靜跟著楊昭到武部領許可調兵的牒文,看左右無人,關了門問他:「你又想幹什麼?」

    楊昭慢騰騰地拿出筆墨:「有人要殺我,我先制人以求自保,有什麼不對?」

    「求自保,求自保為什麼要告訴右相,把事情鬧到朝堂上?」

    楊昭抬頭看她:「刑縡想謀害的先是右相和左相,加上我不過是王准想挾私報復而已。這等關乎性命的大事,難道不該如實稟告右相?」

    蓮靜氣急敗壞:「稟告右相,要是能稟告右相還需要你去稟告麼?我不去告訴右相而只告訴你,為了什麼,難道你還不明白?」

    「息事寧人,大事化小,那是你的作風,」他眉頭一挑,「不是我的。」

    蓮靜氣結:「就算你不想息事寧人大事化小,也不必借題揮大做文章呀!」

    「我哪有借題揮,我說了,只是求自保而已。」

    蓮靜質問:「那你把王大夫牽扯進來又是何用意?右相只道刑縡勾結兇徒圖謀不軌,並未提到王銲王准,你卻非得扯上王大夫,難道你……」

    楊昭嗤地一笑:「菡玉,你當右相是傻子麼?他故意不提王銲王准二人,不就是要看王鉷如何反應。而王鉷他,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自告奮勇地要親自去捉拿賊人,還不是知道他弟弟和兒子必然和刑縡在一起,只有他一手接管這件事才能壓下來?」

    蓮靜無言以對,垂下頭道:「原本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只剩我一個了,我若不是擔心……擔心刑縡萬一真會得逞,傷害左右相和你的性命,根本不必向你告密。你就念在我也是一片好意,不要把這件事鬧大。不然,我這算……算什麼呢!」

    楊昭放下手中的筆,繞過案幾走到她面前:「菡玉,你一片好意,到底是對左右相的好意,還是對我的好意?」

    蓮靜心裡暗暗叫苦,後悔自己進來的時候不該把門關上。她打個馬虎眼:「兇徒欲加害你三人,是對左右相的好意,還是對你的好意,不都是一回事麼?」

    「這不一樣,菡玉,對我來說,這兩者的意義可是天差地別的。」

    「不是一樣的麼……」她喃喃道,裝傻逃避,探過頭看他身後的案幾,「調兵令寫好了麼?外頭還等著呢。」

    「非得要我直說不可麼?那我問你,現在讓你二選其一,你是選我死,還是選左右相死?」

    她看著自己腳尖:「左右相身為當朝宰輔,如有差池,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令朝野動盪……」

    他冷笑出聲:「那你是寧可讓我死了?吉菡玉,你對我不仁,就不要怪我對別人不義。你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以後我做些什麼,你都別再來擺出一幅義正詞嚴的模樣,斥責教訓我。」

    蓮靜斂容問道:「你想做什麼?」

    他冷冷地轉身,走回案前:「接下來你自然會知道。」

    蓮靜跟過去,隔著桌案與他相對:「右相年事已高,沒有多少日子了,他之後自然就是你的天下,你還想怎麼樣?」

    楊昭語氣森冷:「照現在的形勢,在他之後,還輪不到我。」

    憤怒襲上她心頭:「你這麼做,難道就為了一句氣話麼?為著你的一時意氣,你竟要去害人?」

    楊昭盯著她眼睛,放緩語調:「菡玉,既然你時意氣,只要你撫平了我這口氣,我當然會就此束手,不再為難。」

    「我只是不想讓你……」蓮靜還想再勸解,他舉手一揮:「不必多說了,除非是你回心轉意,否則別再向我提起這個話題。」

    說罷,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寫調兵的指令文書。不一會兒書寫完畢,蓋上武部的官印,他把調兵令收起,納入袖中。

    蓮靜道:「請楊侍郎將調兵令交與下官,下官好去向大夫覆命,調遣兵卒。」

    楊昭回道:「我會親自去調遣金吾衛兵來交給他的,你這麼回復他就是。」

    「你也要去?」

    楊昭揚眉掃她一眼:「這麼重大的事,怎麼能少得了武部?我當然要去。」

    「你去幹什麼?」

    楊昭冷冷道:「當然不是去看熱鬧。」

    「你想趁亂搞什麼……」

    「吉少卿!」楊昭站起抬高聲音,「京師之內調動百名士兵,我身為武部侍郎前去坐鎮以防變動,是無可非議之事!你無憑無據,可別妄自揣測,臆想斷言!」

    蓮靜辯駁的話還未出口,又被他打斷話頭:「大夫還在等少卿的回音,我已經給了你交代,你是不是該去向大夫覆命了?」

    蓮靜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責問道:「大夫等著兵力到手前去捉拿兇犯,楊侍郎只催我去覆命,怎麼自己倒不行動呢?沒有侍郎調來的金吾衛兵,我空給一個回復有何用?」

    楊昭冷笑道:「總得給王大夫一點時間把準備做好了呀。這會兒就算我立刻給了他士兵,他也不能立刻出,何不給他個台階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昭乜她一眼,不作回答。

    蓮靜無奈,只得空著手回去向王鉷覆命。王鉷聽說楊昭前去調兵,一時半刻無法立達,反倒鬆了一口氣似的。等了半個多時辰,百餘名士兵才調集完畢,由王鉷楊昭帶領著,前往金城坊的刑縡住所捉拿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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