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失』。以後最好不飲。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宮中諸事定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麼?」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我真醉得糊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給他嚇了一跳,齊問:「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老泥,又臭又髒,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過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出去。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麼?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我們更從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佈,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心,便道:「主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行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岩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麼?」梅劍道:「不是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那有什麼要緊?外邊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並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正在凝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搖欲墜。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輕拍幾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會受傷昏暈?」梅劍歎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劍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呢。」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幹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自己再入佛門。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慧輪歎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些的,還……還犯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唸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瞧你長跪唸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歎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淫戒,還犯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剩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當遵從。」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丈麼?」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臉孔朝裡,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慇勤服侍。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上滿是懷疑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虛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玄慈大師並稱「降龍」「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麼大事。」當下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非運使內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莊嚴寶剎,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於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來,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歎啊可歎。」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有名不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山上人道:「請問方丈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師兄,少林寺幹下這等殘凶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麼?」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上人指摘敝寺『強凶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可是扣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應道:前走上兩步。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有復本,波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回國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寺道清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洩示於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清淨梵行,說不定他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悲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道,二來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總是實情。老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麼?還能將人家關上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幾句話,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逕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有氣,便喝令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鬥了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誰也勝不了誰。又鬥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鬥,說道:「兀那番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常的話也說不上,我們的中國話,你還得好好學幾年再說不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那老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國書,所知的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於「半斤八兩」這些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涼寺方丈神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道他東來的原由。哲羅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掛單,不知何故,竟為少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就心中不服,三來要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我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將少林寺瞧在眼裡。我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弟出來。」當下神音將哲羅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麼扣留波羅星,其中定有重大緣由,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套了出來,只不過他咬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時便被發覺,少林寺也不過將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而且已記熟於心。再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反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盜的不是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學秘笈」,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真能逞強壓人麼?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學秘要。」當下派遣弟子持了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里東來,難道方丈連他師兄弟相會一面,也是不許麼?」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反而顯得少林理屈了,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師兄!」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殿來。那波羅星身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集,湧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而下。兩人咭咭呱呱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由。哲羅星和師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只偷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人,他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那個,總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言可駁,他抵死不認偷盜武學經籍,此時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認。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波羅星師兄,你若說謊,不怕墮阿鼻地獄麼?」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剛拳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小品般若經》。」玄慈道:「那麼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道你也沒偷看麼?那日我玄慚師弟在藏經樓畔遇到你之時,你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麼?」波羅星道:「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法顯來我天竺取經,得經書寶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不知犯了貴寺何等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派他來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來,竟將盜閱武術秘笈之事推得乾乾淨淨,反而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玄慈眉頭一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他辯駁。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準了波羅星後心的至陽穴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好掌法!」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回頭轉身,右掌跟著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準,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顎、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拳,但聽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摩訶指》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界了,哈哈,哈哈。」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山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服。」神山聰明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星與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玄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不發。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翻成華語是:『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玄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群僧見到他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道,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眾僧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聲道:「據國師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不錯!」玄生道:「敢問國師,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玄生變色道:「便是國師?」鳩摩智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這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於此,莫非是瘋了?」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發暗器。雖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並不牴觸為限。玄生與波羅星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身兼擅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少林全寺僧眾千餘人,以千餘僧眾所會者合併,七十二絕技也數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一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繁複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成數種?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並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幾項功夫,卻也精通麼?」鳩摩智微笑道:「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身形略側,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到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法中的一招「洛鍾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難,這一拳明明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深得「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懾伏外道」,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多香灰跟著散開,煙霧瀰漫,一時看不清是什麼物件。其時「洛鍾東應」這一招餘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連捺三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地。少林眾高僧心下歎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中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是說修習這三捺時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看,不禁都驚叫一聲,那物事是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指點。」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幾個轉,轉定之後,本來向內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口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到般若掌中「懾伏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只怕這位神僧所言不錯,我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土高明得多。」當即合十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服!」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武功上花的時日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後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而洩了真氣,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智的絕世神功所鎮懾。過了良久,玄慈長歎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罷!」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人喜動顏色。神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何況波羅星所盜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殊不足道。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合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覺賢、融智、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絕技洩之於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總之為數不少,則再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這一切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殿上諸般事故,虛竹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他斜眼望看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連捶胸,痛哭失聲。他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這拳法、掌法、指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個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屬有限,直到後來他在靈鷲宮地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回寺、連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讚歎。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斗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鍾上,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禮,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他掌力化去。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虛竹道:「是!小僧告退。」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但只要僥倖勉強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上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唸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